《婚丧(人鬼)》 第一夜:许个愿望,活下去。 赵飞星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想活。 自打她小时候,她就一直想到死。 最早是六岁那年才发现,原来自己能看到的很多“人”,都早已不再是人。 人死,灵魂徘徊世间,则为鬼。 死与生的界限,就这样模糊起来。 七岁那年,爸酒后失足,从楼上摔下来死了。十二岁那年,一直做妓女养家糊口的妈,也终于一根绳子,上了吊。 赵飞星没再见过爸妈,他们似乎都不留恋这所谓的繁华世间。 赵飞星也一样。 可说起来,人,真是诡异地矛盾。 一双阴阳眼,偏这也不信那也不怕的,比那些从没见过灵异神怪的人,更加笃信唯物主义。 这也有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一个字——穷呗! 穷成了习惯,穷成了自然。哪有心思整天疑神疑鬼,每日吃饱肚子才是正经事…… 你瞧,她却也这样“活”了好些年呢。 活之一字,凝聚了人世间所有的挣扎、疑惑……有的人生命短暂,却能如划过夜空的流星不灭。有的人生命漫长,垂垂老矣时却还辨不清自己是谁人、要到何处去…… 所以这是她头一次被问到:“你想不想活下去?” 面前是个医生,中年,低着头,几乎要把眼睛贴到CT上。飞星因而能看清他的秃顶,脆弱又执着地在白炽灯下闪着光——好亮。飞星心想,偷颗秃顶的脑袋回去,能不能顶了家里那盏费电的壁灯…… “不想。”她脆生生答。 “为什么?你还年轻,趁还能治……” “没钱。”她懒懒地说,又换了一条腿跷二郎腿,“管你是什么病,我也治不起。” “不治……你可要做好准备。“ “准备啥?棺材?”飞星嗤了一声,“这我能借到,你放心。” “哎!你这小姑娘……钱也不多,但你没有医保……二十万,尽力筹一筹……” 我筹你个大秃头。赵飞星最后看了他一眼,抛下一句“谢啦老叔,下辈子再见”,就折起病历,拎着CT和一迭检查单,穿过门口拥挤的病人和家属,匆匆跑出了医院。 她讨厌死医院了! 要不是今天头疼得要命,她才不会过来。 医院里徘徊着鬼的密度,是城市里其他地方的几十倍上百倍。 这还不是什么一二三甲医院,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城镇医院。来这儿又是拍片子又是抽血的几个小时,她至少看到了完全不重样的几百个鬼,和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蜂巢。两个字,恶心。 好容易逃出来,掏出几年前从二手市场捡来的翻盖手机,咔哒咔哒地按,又大声接起:“喂,青梅,出来吃饭!什么事?少废话,我请客……” 青梅正在上课,毫无疑问的水课。尽管本性乖巧,但——飞星说要请客,那真真是她们认识十几年来破天荒第一次,不能不去呀……青梅家境还算不错,也不是人人都像飞星爱贪这种小便宜,她只是由衷地担忧:飞星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请客?早上还和她说头痛来着呢…… 确实出问题了,却不止是她所想的问题,不过飞星也没打算说就是了。她清楚得很,就是青梅家也没法一下拿出二十万,更何况她爹炒股,收支风险都大。若能轻松拿出,她赵飞星早抱着青梅大腿哀求了……嘿,好朋友不用白不用嘛。 约,就约在了桐州大学边上,离青梅近。尽管飞星有心挥霍一把,但口袋里的零碎纸币也不容她选择…… 正在饭馆角落坐着等人,一下下折着小票,一个鬼径直坐到她对面。 赵飞星斜睨一眼,心情正不好呢,又被鬼占了青梅的位置,最关键挡住了她看饭馆电视的视线—— “滚!”她轻叱一声,惹得店里零零散散的客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再回头时,鬼正支着下巴看着她:“阴阳眼?”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笑了笑走了,“你身上死气笼罩如云,走喽……说不定很快……我们就能相见……” “滚滚滚滚……” “咋了呀,飞星?”青梅温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赵飞星悻悻收回眼光,一推面前还散着热气的海碗,“你最喜欢的牛肉面,哪,全家福版,牛肉牛杂加量……” “你不吃?”青梅见桌上只这一碗,又问她。 “身上就带了这么些钱,好容易请客,给我个充面子的机会好不啦,谁知道牛肉这么贵……”赵飞星抬手招呼,“老板,给我个小碗!” 青梅这才笑了,这才是飞星呀…… “突然请我吃饭,为什么?” “咱们这么久朋友了,你请过我多少回,我也没问。我就请一次,你还问上了……”飞星照例胡咧咧一通,吃了几口,又吃不下,“这牛肉,还没鸡肉好吃……噢,对了,青梅……” 飞星擦了擦嘴,目光还瞧着饭馆挂着的那一小块电视屏幕。 “我要死了。” 第二夜:浩歌中寒,因缘会。 死,并不是什么难事。 路上摔一跤,头碰上马路牙子,没声没息的,是死。碰上了那精神不正常的人,笑嘻嘻手起刀落,血滚一地,众人尖叫四散——也是死。 只是她想不明白呀,赵飞星你这辈子就活得这样窝囊,先是父母死了,低声下气吃百家饭。想读的书,也没读成。最后吧,以为是无牵无挂,临了却还要听朋友为她颤声哭泣又无能为力。 上天予人绝望,正如予人希望,两种,却都无情。 她又想起那秃驴的话,迷迷糊糊地想,我真的想死吗?清醒点,赵飞星,你不是一向自诩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真就去搏一搏这要命的钱,又怎样?束手待毙,可不是你的作风。 “好,我去!”飞星振奋地握握拳,惹得泪眼朦胧的青梅抬头看她,“不是有那什么……对了,给人派发装神弄鬼执照的那个……” “你是说,青崖会?” “对对,就是那个。”飞星捏了捏青梅的脸,“你也知道,我能看见鬼,所以,好赖去试试……” “以前你不是说,不想‘惹鬼上身’么……” “以前还没人跟我说,你快死了呢!” “嗯……飞星,我都支持你。你要活下来……”青梅又眼泪汪汪了。 “好。”飞星一笑,洒脱得漂亮,“我要活下来,你可要再请我吃好吃的……今天这顿,先欠着……” 想到就做。飞星晚上买了张票,就直奔位于桐州Z市的“青崖会”总会。 只是,还没进去,就被警卫拦在一旁。 “若要办执照,是在哪里……” “办执照?嘿!”右手的警卫冷笑一声,“左转大厅取号,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预约的已经排到了半年之后。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能见鬼……会长每日就忙着识别这些牛鬼蛇神,费心费力……” “让让,让让。”左手的警卫又把她往外推了一些,“这儿是总会办公处,闲人免进……” “这青崖会里……可不都是闲人么?”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自飞星身后响起,带笑,从容。 警卫立刻恭敬地垂头:“虚会长。” 飞星猛地回头。 眼前的人声音年轻,外貌年轻。但是她第一眼,便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个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一袭绣竹青袍,一双似笑非笑眼。黑发在脑后束起,柔顺地垂下。他掌中佛珠转了转,对她说:“他们方才说的,也都是实情。念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今晚会有人领你去取号……” “我等不了半年。”飞星冷眼看着他,“你不是什么总会长,虚......什么烟。” “虚沉烟。”他说。 “既然你是总会长,想必很有本事,我人已经来了,请你试试,我到底够不够资格。” “胆子倒不小。”虚沉烟眯了眯眼,“相遇是缘,我不介意试。这试的法子,也很简单。”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通体血红、仿佛吸去了所有光线的暗色簪子。 “这是来自九狱之物,”不管飞星听不听得明白,虚沉烟只是望着那簪子,想起了什么极久远的往事,“青崖会结交人鬼,下通九狱。你若能与这簪子有所反应,则说明你有青崖会所需要的沟通人鬼之能……” “怎么试?” “手。” 飞星伸出手去,只见虚沉烟用那簪子轻轻一划,在掌心绽出一道血痕,那簪子似有魔力似的,吸取了流淌出的血珠。 “只看这簪子是否生光。生光,则是通过。黯淡,则是不通过。” 飞星紧紧盯着那簪子,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求……我想活下去,拜托你……亮起来…… 虚沉烟也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他才说:“时间已到,不通过。” 他手心的簪子,确是黯淡模样,纹丝不动。 “怎么会……” “我说了,即使可见鬼神,也并不意味着你是青崖会需要的人。”虚沉烟手腕一翻,收起了那柄簪子,“无论是现在还是半年后,都不会变。你已见到结果,现在,走吧。” “我……” “警卫,送她离开。”虚沉烟淡淡落下这句话,便径直穿过大门,按下办公处的电梯按钮。等待电梯的间隙,他还饶有兴致地回过头去。不像其他前来寻访青崖,心思各异的人,申请失败后,或是愤怒或是悲伤…… 那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女孩儿,只是吸了吸鼻涕,转身走了。 他垂头又看了下掌中的簪子。 色泽黯淡,这倒不假。 只是,他为何觉得,这簪子比平时,还要暗上许多…… 许是那丫头太倒霉了罢……明明无缘若此,却又可见鬼神……虚沉烟摇摇头,人活得久了,发生什么奇怪的事,都显得不足为奇了。 第三夜:做个交易,鬼媒人。 赵飞星不是个心软的家伙。 甚至,可以说得上冷酷。 只是换了谁,放在这样的生活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磋磨,都会变得冷酷。 飞星从Z市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告诉青梅:她成功了! 青梅自然是万分欣喜,在T市的高级餐厅提前几周定了包间,请她吃饭。 赵飞星喜欢看乐青梅欢喜的样子,更喜欢她天真幼稚的脑回路:办下执照就能开业了,开业就能像父亲那般轻松赚钱,赚了钱就能做手术,做了手术飞星就不用死了…… 至少,青梅在此事上,不会再管她,也就不会,早早地戳穿她的谎言…… 飞星一口闷了玻璃杯里上好的干红,抬眼轻轻看了青梅一眼。 对不起。青梅。 这就是,最后一个谎言了。 说来飞星和青梅的相识,也是因着一个谎言。 不算多美好的回忆:上学那会儿,飞星替人打小抄、写作业的生意做得可红火。那时担任学习委员的青梅发现后,便要上报老师。若是老师知道了,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于是飞星物理意义上地“抱着青梅的大腿”,把自己本不幸福的生活又说得六月飞雪般天怒人怨,把作为外快的小抄生意说成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青梅自然是感动得眼泪汪汪。前面也说,这孩子呀,打小就是脑回路简单。但,这就被飞星看上了……多乖多好利用的学委呀。 后,在青梅的各种掩护照应下,飞星顺利地读完初高中,赚了一笔不少的钱。那钱,本是用来支付大学第一年学费的…… 你说她,不认命也就在这里了。这种家庭情况,成绩也不算非常拔尖,还做着这样那样的梦。 那就成了她最后一个梦。借住的阿姨早看她不顺眼,高中毕业填志愿时,飞星千防万防,也没防住她找去老师,改了密码,也改了志愿。再后来,飞星才不肯为那所全校上下都在混日子的技校付费,直接辍学,出来租房打工。 青梅知道她想读大学,成绩出来后也问过。飞星满不在乎地笑笑:“你知道我的,痴人说梦,发挥得太差了呀……” 这真的是最后的谎言了。除去十八岁那年的、初遇的…… “我真的真的很想活下去。”飞星说。 这不是谎言。 那天,飞星忍着恶心,又跑去了医院找上回的秃驴。 “恶心想吐?你确定不是怀孕?”秃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儿,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 “放屁!”飞星把CT拍在桌上,“你不记得了?你说我要死了的那个?你告诉我,我现在这个情况还能活多久?” “噢,脑肿瘤的那个。”秃驴又把眼睛压在CT片上,“三个月吧。现在回心转意,治疗还来得及……” “行,知道了。我会按时去借棺材。”飞星又风风火火地走了,CT片也不拿了。有什么可要的呢——不过是一纸病危通知书罢了。 精神上的藩篱看似已经跨过,但肉体上的疼痛仍然在所难免。到了夜晚,那种针扎透骨的疼就牵动着飞星的每根神经,头晕、昏沉,看不清药瓶上的字。趴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只能呕出一滩滩清水。 完了。在飞星短暂的清醒时刻里,她想。可是我不想和我爸妈一个死法,晦气…… 这就断了两条路。 凌晨,她烧热水洗了个澡,想死得干净些。环视巴掌大的出租屋一圈,二十年功夫,竟然什么也没留下。最后伸手把仅剩的钱和手机拿上,披着破洞的牛仔外套就匆匆出了门。 凌晨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她往常从不在这时候出门——除了上夜班打零工。这天又是中元,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而道路之上……真是鬼门大开。 她一路走到T市大桥边,是了,她最后选的,是这条奔涌不息的桐江。 身后跟了一大群鬼,攒着看热闹呢。 江里头水鬼翻涌,也好不热闹。 飞星猛回头指着他们: “少看了!若我成了鬼,必是厉鬼,你们今天在这看热闹的,我一个也不放过……” “别放狠话啦。”江下有鬼幽幽说道,“死就死了,根据我的经验,像你这样半夜出来主动寻死的,还真没一个成了厉鬼。” “就是就是。”那被她指着的鬼吐了吐长长的舌头,“唉!世人只晓人间苦,却道一死万般了。谁说死了才是了?心中不了永无好……” 赵飞星气得没了脾气,转过身就靠着桥栏杆,抱着手臂看着他们。另一个鬼忽然道:“小姑娘,我看你也是有些本事,能看见我们这些徘徊之人。为何不去青崖会试试?总会会长,听说都有生死人的手段,你的问题,想必也不会大过那里去。” “你说虚……虚什么烟是吧?” “虚沉烟……是了。”又有鬼跳起来,“虚沉烟?这鸟人还他妈的活着?这都多少年了……”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的。”飞星皱着眉头打断,“他说我不是青崖会需要的人,去了,让摸个簪子,失败了,就这样。” “噢……”众鬼像开了眼界。那个提起青崖会的鬼,看起来倒像是深谙此道一般:“可是通体血红、不会反射任何光的那柄簪子?” “应该是。” “唉……” “怎么说?”飞星的好奇心这下被完全勾起来了,要说她也是不服的,什么破簪子呀,一摸还能定人生死了。虚沉烟怎么不看看她现下和这些鬼交流的样子,多顺畅! “那确是没法。你知道那簪子什么来历?”鬼说,“那可是九狱之主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簪子怎么就到了青崖会、到了虚沉烟手上,但是若没反应,你确是不受九狱欢迎,没法做青崖会那些生意。” “青崖会做哪些生意?” “你去过了,还不知道?以物易物的鬼商呀,配阴亲的鬼媒呀……这些生意涉及的鬼,大都是九狱正儿八经写在轮回簿子上的,身处九狱。不同我们这些徘徊人世之鬼……所以能见我们,不代表能做他家的生意,就这么简单。” “你们入不了轮回?”飞星问。 “心愿未了,又不得干涉尘世……逃避鬼差,早在通缉令上,自然是上不入人间,下不入九狱……”鬼苦笑道。 飞星垂下眼眸,半晌才说:“何苦来。” 那吐着舌头的鬼又轻轻唱起来:“世人只晓死了好,唯有人间忘不了。求告无门方苦恨,花开一枝又谢了……” “喂,别唱了,鬼差,是鬼差!”刷的一声,那身后围观的众鬼,和江水里挣扎的水鬼,竟然都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飞星可从没见过鬼差,这会儿心里暗想,估计今晚真的是该我死了。 抬起头,低垂的夜空之上,似有人踏月而来,人,竟也如这月冷清辉…… 那人在她面前站定,不用说,来找她的。眉黑而深,素着脸,手里头玉骨扇轻敲,腰间的一对儿血玉随着脚步碰撞,叮当作响。 “我还没死呢,我警告你。”赵飞星说,“我能看见鬼差,又不是我的错。” “眉间死气不散,”男人开口,声音沉沉,“你活不了多久了。还有,我不是鬼差。” “那你是什么……”赵飞星没什么好气,“东西”一词就要冲口而出,但话到嘴边,竟然奇异地止住。 他说:“我名裴素章。” 走到她面前,低下头:“和我做个交易,我可免你一死。” “交易?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做鬼媒人。”他说,“青崖会的鬼媒人。” 【执笏篇】第一:悲天悯人,乃此道第一应弃 听过魔鬼梅菲斯特的故事么? 再不济,伊甸园的蛇如何诱惑夏娃的?麦克白是怎么死的?千与千寻又看过么?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魔鬼同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说是公平交易,但输家,永远是你。 那日,赵飞星就这样近地看着眼前的魔鬼。沉黑色的眼睛,若仔细看,又能看见其中鲜红的颜色浅浅地流转……勾人心弦,又危险嗜血。 “你是九狱的人么?”这是个合理的推测。 “裴素章,九狱行走人间的代言人。”他说,“不过,目前业务范围,仅限在桐州。” “噢。”飞星说,“为什么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来之前,大概听虚沉烟说过。”裴素章轻轻掸去衣上灰尘,“人间万事万物,只在命理,又以缘分为显。我今夜来此,也只是顺势而为。命中该是你,就选你。” “至于好处……”裴素章想了想,“魔鬼交易灵魂,合情合理。” “交易灵魂?什么意思?” “大凡世间人,死后左不过:一,徘徊阴阳之间,二,身入九狱,或留下或转世,三,灵魂私有制。”裴素章伸出三个手指,一根一根压下,压到最后一根,“我提出的是第三种,我要你的灵魂。死后不入九狱,不回人间。你可明白?” 飞星笑眯眯地点头:“明白了,若我拒绝呢?” 裴素章却不阻拦,一伸手:“请。” 两人之间那静滞的时间仿佛轰然开始运行,江水翻卷的声音随着秋夜呼啸的冷风袭过耳边。面对面站着,飞星看看他,又看了看底下的江水,一定很冷吧。她想,青梅找不到我,会不会急死…… 她咬了咬牙,走过去狠狠拽住他放在身侧的左手,冰冷:“交易就交易,死了怎么样,来世怎么样,我才不在乎……” 我要今时今刻。 这糊涂的、烂得没边的, 我唯一拥有的, 人生。 “交易成立。”裴素章笑起来,月色般无声撩人。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小刀,也如虚沉烟一般浅浅划过她手心,连疼痛都尚未传来时,他已经低下头吻去她掌心鲜血,抬脸时,唇畔一抹血色分明地艳。他又将自己掌心划开,送到她脸侧。望着那顺着掌纹流下的鲜血,飞星也没犹豫,慢慢都舔了去。 “契约已成,”他伸手取下腰间一对血玉中的一只,系在她颈间,“无论何时,不可摘下。切记。此玉关系你的性命……”又变戏法般取出一纸执照,“无需去见虚沉烟了。明日带证上岗,道号便是——” 飞星低头看去。执照上的照片,分明是她自己。道号处,只写着两个字:“非星”。 她又急急扯住他衣襟,“喂,鬼媒人是做什么的,我还不知道……” “字面意思,为未婚之鬼寻觅夫妻。” “那我要怎么做?” “每个鬼媒人都有自己的法子。”他说,“我听过的,有夺人生魂者,有盗人尸骨者,自然也有循问狱之法,将两厢情愿之人相配的……” “那什么问狱之法,能教我么?” “不能。”裴素章说,“你要自己想法子。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法子。” “难、难道你要我真的去,盗人尸骨、夺人生魂……”赵飞星用力拧住他的衣服,“我不想做。” “那就去找别的法子。”裴素章安静地看着她,“此时撕毁契约,算作违约。你的灵魂,照旧归我。这也记好了。” “你!裴素章,你这骗子,魔鬼……” “你的客人,很快就要来了。”他伸手,看起来没怎么用力,但轻易地拉回了衣襟,“有时间骂我恼我,不如找找其他法子。” “裴素章!” 那人轻轻一挥袖,竟然如来时一般,轻盈,又乘月色而去…… 一切犹如一场梦。但,赵飞星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 摊开右手,胸口坠下的血玉正静静躺在其间。温暖,沉黯,柔软。左手硌着怀抱的,正是那纸崭新坚硬执照。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桥面一片阴阴的暗。寂静如死的江上,忽然响起一阵催命似的铃声!赵飞星吓了一跳,摸出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翻盖手机,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哪位?” “是非星大师吗?”对面是个女人,语声温柔,不知为何就让人觉得有种知书达理的气质。 “呃……是……是我,您哪位?” “我……我来求大师,为我死去的孩儿配一桩婚事……”女人凄楚地说,声音微颤。 裴素章你个混账玩意……赵飞星一边暗骂,一边勉力扮演“大师”:“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刚打算找个时机搪塞过去,就听那女人急切地说:“我听说这阴婚须头七内办完,今日已是第五日……我们就在T市,您看今天白天方便见面吗?” 赵飞星还真不知道什么须头七内办完的规矩,但女人既然这样说,她也不知如何拒绝,只好约了时间地点,听着连连感谢挂了电话。 飞星站在桥头,心里一阵烦躁,连立刻跳下去的心都有了:两天之内就要办完,她上哪儿给这女人找来什么生魂尸骨啊……妈的,活着就是没事找事,她今天终于明白了。 裴素章走了,其他鬼却没有再回来。但才走了几步,方才那个告诉她青崖会诸般事的鬼又飘了过来:“怎么了,不寻死了?” 赵飞星垂头丧气,摇了摇手里的执照:“被迫上岗了。” “哟,我说小姑娘你可以的嘛……” 可以个头!飞星把刚才裴素章讲的关于鬼媒人的事告诉了他,问:“老先生你见识多,可知道我现下该怎么办……” “尸骨好办,你找个墓园天黑风高地挖就是了。” “我不想这么做……”倒不是怕有损阴德什么的,毕竟她不在乎死后的事。只是心里这道坎过不去,若换成挖青梅的坟莫名其妙地给她配阴婚呢?她下不去手。以己度人,自不该如此。 “这……”鬼也有些犯了难,“这我可就不大清楚了。” 飞星重重叹了口气,刚要走,又听见那鬼犹犹豫豫地说:“但你刚才说,什么方法都愿意试试,不要伤及别人,是这个意思对吧……” 一见可能有机会,飞星连忙猛点头,那鬼接着说:“不瞒小友,我生前以倒卖古董为生计,收集古书不少,与青崖会那些人也颇有交集。我曾听闻过古时一个鬼媒,专门将自己嫁给鬼,只是死后到九狱时,被生生争抢,那几个鬼告上九狱之主,处以她灵魂分割之刑……” 飞星眼睛一亮:“要怎么做?”听起来可行,反正她灵魂都归了魔鬼裴素章,正好规避掉这一风险。 “这本古书,就在我孙儿家里。”鬼说,“你明日去取就好,说是学会派人来借。”接着又告诉她书的位置等信息,飞星激动不已,连忙道谢:“谢谢您,老先生……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叫赵飞星。” 鬼说:“我姓谢。小姑娘不必客气,活下来,很好……只是这后果,你要自己掂量。” 赵飞星点点头,抱紧那纸执照,迎着远处熹微的晨光,向着谢先生所说的地点疯跑过去。 生怕追不上,这难得活过的一生。 【执笏篇】第二:闭口不谈,乃此道第一玄虚 “大师……您看,我家允执,应配什么样儿的……” 飞星闭目不言,将头一摇。 “那……大师,这事儿要在什么时候办?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飞星闭目不言,又把头一摇。 一旁的青梅也不说话,柔软的长相,面色却冷硬。桌上的纸轻轻推过去:是青梅做律师的妈拟好的合同。 一式两份,上头条条款款列得分明,空出的地方已经被飞星填好。价格啦、需要提供的信息和东西啦……看上去,倍儿专业,倍儿靠谱! 女人很高兴,又看了几遍,认真地在结尾签上自己的名字。见二人都不言不语,也恭敬一礼,拿上一份合同,出去了。 “走了?” “走了走了。”青梅拿起剩下的合同也仔细地看,“飞星,青崖会的生意真这么赚钱啊?你要发财啦……” “是啊!”飞星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再三确认了女人的签名,叉着腰向天哈哈大笑,“咱们要发财啦!青梅!” “哎,飞星,你不觉得奇怪吗?”青梅一边拿着合同看,一边坐到沙发上。 “哪里奇怪?” “我看这一家三口的信息,个个学历都高,尤其是这个……你要给他结阴婚的……儿子。”青梅指着那一行说,“王允执,这个名字你不熟悉吗?” “谁?没印象。” 青梅没好气地说:“你上学那会儿成天就做你那小生意了,这可是王允执啊!咱们一个片区的,初中还同班呢,只不过他高中就读了火箭班,后来又提前被首府大学录取……他今年,才二十岁,已经读完本科预备出国……” “得得得,牛,行了没?”飞星一边翻那本从谢家拿回来的书,一边问,“哪里都有天才,你想说什么奇怪?” “我想说,”青梅看着她,“这一家受过这么高的教育,怎么会想到要结阴亲的?” “我去,不愧是你,青梅,上过大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飞星目瞪口呆,“我还真没想过,这女人昨晚给我打来,还说什么头七内要结阴亲,赶得很急,但这规矩……”她又把书翻得哗啦啦直响,“我完全没见过。” “依我看,”青梅很沉稳,“下午去看遗体的时候,小心打探下好了。” 飞星又猛地拍了下大腿:“我知道了!” 青梅忙问:“是什么?” 飞星说:“我想起来了,王允执,就是那个初中一直不答应入伙,唯一不愿意分享自己作业和考试答案的那个第一名!” “……”青梅头上飘过黑线,感情你还记挂着你的枪手团伙呢,“那我先去请假,咱们下午见。” “好。”飞星应了一声,又瘫回沙发上钻研那本《三命五婚录》。 不得不说,当初第一个想出这个法子的人,还真是个天才。要是没有九狱主持公平,那还真的凭空给她钻了这个人鬼的空子……这本书他人所撰的序言里还写,自这鬼媒以后,人间方设青崖会,代九狱行检察之事。也就是说,她此后行事须万分低调小心,以免丢了这拿灵魂同裴素章换来的执照。故此,才有了刚才那一出默剧——说多错多,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 仪式倒不繁琐,相较于原本传统的配阴婚仪式,省掉了许多步骤。下午同青梅去见那人遗体,在堂前烧掉自己的沾血之符和对方的贴身之物,再将自己剪下的发放入棺内合葬就完事。 但,麻烦在于之后的一日离魂。因着她是以人之身份代行鬼事,须离魂方能成礼。不过,她翻来翻去,册子上也没写“成礼”又是个什么过程。只能如青梅所言,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天下午,青梅和飞星一路行至王家。王家人倒听了她的安排,撤了花圈牌位,只留了停着木棺的空房间给她。 来开门的,还是那日的女人。说是王允执母亲,姓谈名素。趁飞星准备仪式的空当,青梅状似随意地向谈素主动抛出了话题:“谈女士,您的丈夫怎么不在?是有事出去,还是……” 还没说完,只见谈素脸色一白,但强装镇定地问:“他不在,会影响今日之事吗?” 青梅看了一眼飞星,飞星正颤颤巍巍写符,没空理她,于是青梅一边观察谈素的反应,一边大胆地说:“他不在,未必影响。但根据我们的事前约定,谈女士,如果隐瞒一些事情,可是会影响的。” 谈素紧紧抿着唇,她思维终究还是敏捷,慢慢地说:“我可以保证,我决心要给执儿结阴亲这件事上,我没有隐瞒。”又转向飞星,“非星大师,今天辛苦您了。”说完便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关上。 她前脚刚走,青梅立刻扑到飞星耳边:“飞星飞星,这个谈阿姨绝对不对劲!” 飞星被她一扑,差点手一抖写歪了最后一笔,气得用力拍了一下青梅的手背,“别大惊小怪的,我们出来前都说好了。专业点,乐助理。” “嗳……人家兴奋嘛。”青梅撅着嘴,“你说会不会跟她这个丈夫有关系?神神秘秘的……” “想太多。”飞星说,“万一人家只是夫妻关系不好,快离婚了什么的,不想提呢?你这问的也不属于咱们业务范围啊。” “哎,我才不是八卦呢!”青梅支着手臂想了想,“真想问问谁介绍她来的……不过先把这事儿办成吧。飞星,你给他选的对象是谁啊?” “呃……”飞星语塞,连忙拿过小碗,“我要行仪式了,第一次,比较紧张,青梅你先出去下。” 青梅听话地出了房间,又替她关上门。飞星将符咒和谈素交给她的一颗木质心算珠子扔进小碗,点上火,开始闭着眼念念有词……不用问,没什么咒语,只是在祈祷成功,再添上对裴素章祖宗十八代的问候。她闻到淡淡的烟灰之气,悄悄睁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火焰“腾”地窜起,在阳光下竟然呈幽冷的苍白色! “这……这算是,成了?”飞星喃喃自语,又从口袋掏出昨晚剪下的一束头发,伸手推开一道缝隙,将头发扔了进去。她没仔细看王允执的脸,实在是第一次行事紧张,又自感亏欠。 等到火焰熄灭,她将那灰用小瓶子装起收好,推开门,让谈素按照约定,立刻将棺木下葬。又叮嘱她一日之后正式礼成,令她在这期间,不要来打扰。 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被送出门,青梅一个零一个零地数汇款数额,飞星却没那个心情,在想接下来的一日离魂之事。快走到车站时,飞星猛地回头:“青梅……” “哎?” “青梅,”飞星斟酌着说,“其实接下来这两天,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有什么意外……这些钱你都拿着。” “啊?”青梅在这时又显得呆呆的,“是他俩结婚,又不是你们结婚,哪来的危险……” 飞星后背有些汗湿,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说她敏锐还是笨拙!“总之,相信我吧,我这么说只是以防万一。这两天,你也别来找我。好好上你的课,我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你要去哪里……” “笨。”飞星说,“我要去一趟青崖会呀。” “哦。”根据青梅在网上查到的信息,鬼媒确要在青崖会对办过的阴婚进行登记,“那你路上小心。”可是她哪里知道呢,来找飞星的这些人,偏是那些要走旁门左道的。而飞星,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存活的秘密卖给虚沉烟…… 这样,又是一个轻轻的,如烟谎言。 【执笏篇】第三:人鬼不分,乃此道第一杀头 飞星照常回了那破旧的出租屋,将那装了符灰的小瓶子放在眼前,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什么门道来。那苍白的焰色如昙花般转瞬即逝,恰如昨夜桐江大桥上的夜来一梦。枕边,《三命五婚录》的誊抄本已经被她翻得泛起毛边。她低下头看着胸口那块沉暗的血玉,向后倒在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说人就活这一分钟,那也好。无论如何,昨夜锥心蚀骨的头痛已经平息下去。算她自私一回吧,飞星刚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爬起来踏踏踏跑进了楼下网吧,做贼似的,在搜索栏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键入“王——允——执”三个字。 网站上陈设了他的照片,而照片还没有换上黑白,显然他身死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底下长长一串夹杂外文的研究成果,飞星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惟一明白的是他大学学了物理。看着那般光鲜的履历,飞星心头涌出的还是和青梅说的那一个字——牛!她俗人一个,也给不出多漂亮的溢美之词。 看着这张脸,她倒是对这人有点微末的印象了,比告诉青梅的,再多那么一点点。 “钟灵之秀,天生状元!” 你要理解,当年T市,就是这么宣传王允执的。 每一次考试,简直算得上他的私人秀场。秀的,远不止那张完美的答卷—— 还有那张脸哪! 是了赵飞星,你就算忘掉那个忠心耿耿和你合谋了三年的年级第二,你也不能忘了他王允执!每一次考试后你要倒卖多少他的考场照片,这笔钱在你最终的获利里又占比多少……真是青春岁月全给你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上高中时你到了新的阿姨家,旧东西自然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临走时,你甚至在学校里拉了个横幅,办了个二手市场,其中,卖得最贵的,便是那保存有无数王允执考场照片的、偷来的破相机…… 于是你全忘了,连同那些偷换座位、坐在角落里调试镜头的所有时刻。 只记得初三写同学录那一天,他朝你走过来,紧绷着脸。分明对所有人都温和诚恳,对你偏没好脾气,你就一直记恨着记恨着……直到他死了。 飞星讨厌回忆。她刚想关闭网页,鼠标一转却不小心点到了家庭一栏。网页急速下滑,坠停在那里:物理学家王泽出席世界物理大会。 封面是一张照片,王允执和那中年男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那男人正冲着镜头笑,身边揽着一个女人,却不是他们今日所见的谈素…… 飞星托着脑袋看了那张照片很久,默默保存到了云端。决计这次离魂若能活着回来,一定将这照片发给爱八卦的小青梅。 赵飞星从没觉得夜晚如此漫长。 为了驯服时间,人类想出了很多办法。 为它划上刻度,沉浸在一切可以沉浸的事物之中,直到最后,便是“忘记”时间。 她没有时间可以忘记了,于是,只能陷入她最厌烦的回忆。 “喂,赵飞星。” “有事?”斜睨他一眼,拍拍刚收集上来的数学作业,“有作业,就拿来。没有,走开。” 少年白皙而透明的脸,霎时染上薄薄的一层红。赵飞星又磕了颗瓜子,咔哒一声清脆,笑他的声音也脆:“你都十五六岁了,给抄个作业还脸红什么呀。赚钱,又不寒碜。” “赶紧的。”作业脊磕磕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订单的书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我这儿还忙呢,啊。” “……同学录。”他将那页花花绿绿的纸塞过来,“写好给我。每个人都写了,就剩你没写。” “唷。”赵飞星瞅了眼,“真的?就我一个没写?” “骗你做什么。”少年有些急迫地说。 “成啊。”赵飞星看着他,“不过我的时间,就是金钱。”一摊手,“给钱,想写什么都包你满意。” 玉白又盈着薄茧的手掌摊在眼前,少年垂下眼,将背在身后的数学作业,连同那张纸一块儿推过来。 “满意了吗?” “呵,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赵飞星笑了,一边的教室窗户正开着,清晨的空气鲜亮地吹拂过她的发梢,“一定包您满意……哎……还有三个月毕业,这三个月的卷子要不也……” “不。” “两次模拟考呢……” “不。” “唉,亏大发了。”赵飞星拿笔杆戳着嘴,动笔开始刷刷刷地写…… 最后,有没有交给他呢? 到最关键的时候,她却“忘记”了。翻开手机,还差一分钟到十二点。飞星倒上一杯水,掐着点,在数字跳成十二点的前一秒,喝干了符水。 那水自进了喉咙,就开始疯狂地烧。疼痛、眩晕……不知什么时候,身体就失去了控制…… 再醒来,还是在床上。出租屋那费电的灯还亮着,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正当飞星怀疑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一侧头,差点又把唯物主义的自己吓了个半死! “飞星……”那人脸色微醺,肩颈裸露在外,飞星稍稍一动,竟然……能碰到滚烫而陌生的肢体…… “啊——”飞星一声尖叫,扑通一声翻下床去! 真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噩梦。 那已经快到头七的王允执。 为什么,会躺在她的床上, 还,浑身赤裸啊?! 【执笏篇】第四:得鱼忘筌,乃此道第一逍遥 这一下,终于把飞星摔清醒了。 谁让她一转头看到,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另一个“飞星”呢…… 她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脸,这“离魂”有如实感,不过伸手去碰另一个“飞星”时,却是什么也碰不到,证实他们已置身于另一个空间。 飞星这才努力收拾了情绪,看向床上那人……看着他把被子缓缓掀开,又怒吼一声:“你他妈把那放下!王允执……” 那人低下头浅笑一声:“飞星,你终于叫了我的名字。” 他扶了扶额头:“像是做了一场梦……”又抬头向她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水色荡漾,柔情如织,“飞星,过去那么久,你怎么还是没变?” 赵飞星横眉竖目,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他继续说:“昨晚,我很开心。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开心过……” “昨晚?”飞星疑道,“什么昨晚?” “你不记得了?”允执脸色略淡了些,但看上去仍旧那般欣喜,“昨晚,是我们大婚礼成之夜呀。” 飞星的脑袋轰地一声,隐约知道了那“成礼“的含义,仍然不可思议地问:“我……你……可是……” 王允执低声说:“娘子……不想认吗?” “什……”天呀,飞星仔细想想,这所谓配阴婚,确实意味着她成了他九狱钦定的“娘子”了呀,“王允执,你。先告诉我,今天是哪一天?” “七月十七。”这便是离魂第一日,看来自己只是记不清楚昨晚的事…… 可是真的记不清楚吗? 眼前业已成熟的男人,隐隐还能看出当初的少年绝色轮廓。那双看什么都显得温润柔情的眼睛,面对着她也终于柔和了一回,全然没了当初那般冷硬。 飞星呼吸有些急促,昨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咬紧神经:出租屋寂静的月光,照在大片相缠的肌肤上也显得如此火热,她死死咬着唇不肯吭声,男人只是温柔地俯下身,又轻巧地撬开她的唇齿如游鱼…… “我虽知道,母亲要为我配阴婚,但我不知道,这回为何没在九狱而在人间成礼,又为何来的会是你……”王允执披了衣服起身,手指一寸一寸滑过她脸侧,这种万般温柔偏又唤起某种身体记忆,“飞星……你遇到什么意外……怎么会……” 飞星用力推开他的手:“不许问这么多问题。” “好,我不问,随你……”王允执又低下头要吻她,又被飞星推开,“喂,你——先听我说完,非要我骂你不成?” 允执停下动作,许久,歉声说:“对不住……我实在是……太欢喜……” 飞星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当初见着我,可不像现在这般欢喜。” “以前?”允执笑,“是指暗恋你叁年都一声不吭的时候么?那时年纪小……” “停停停!”什么暗恋,再听下去真的要人命了,“你搞清楚,王允执。” 赵飞星冷声道:“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那时你是天之骄子,我,”一指自己,“烂人,污泥……随你怎么说,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 “至于现在……”飞星刚要说出自己被迫成为鬼媒人,又无奈选择假结阴亲的真相,但话到嘴边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道阻止,好你个裴素章,契约里还写着保密是吗—— “我很清楚,”他打断,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人比你现在更清楚,我们在一个世界……只有我们在一个世界。” 原来,这一整天,便是要靠撒谎捱过么?为了裴素章的契约,为了不让对方将自己假结阴亲之事告上九狱?飞星一咬后槽牙,谎言她说得多了,还差这一个么?王允执也不过是她人生里一个过客,这只是个意外……冷静下来,哄骗他度过这十二时辰,然后高高兴兴地,同青梅一起庆祝吧。 演戏。 这两个字看似同赵飞星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实则早有渊源。 高中那会儿强调素质教育,运动会要求各班出节目,自导自演。本来这事儿,落不到飞星这类成绩中后又无心于此的学生身上,奈何有一日宣传委员亲自来找她:“飞星啊,这回咱们班的节目,想请你做女主演……” “NO。”飞星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运动会可是难得的赚钱时机,她那时还在忙着联系供货商,又要与各班交涉,哪有时间天天黏在那儿彩排。 宣传委员却一反常态,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摞钞票,偷摸塞给她:“飞星姐,求你,收钱办事儿,你可是说到做到的。” “为了个破表演,贡献这么多零花,值得?”想取悦班主任也不是这么个取悦法呀。飞星捻了捻厚度,确实不小一笔,顶得上她运动会忙前忙后的收入了,“不过,这事儿我应下了,需要我的时候,就通知我。” 那会儿啊……还真就让她发现,自己有几分演戏天赋。 演就演,谁怕谁!她当初也是抱着这种决心上台的。 难不成这决心还能越过眼前的生死去…… 赵飞星合了下眼,对眼前男人说:“是,我们现在确实在一个世界了。” 就这走过去的几步间。昨晚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她不会陌生,一切早已预习。 “我向九狱借来你这一天里,什么都别问……”飞星扯住他领口,“我陪着你,这整整二十四小时。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陪着。” “……是。”允执微笑点头,心早给了眼前这女魔头,便是饮鸩止渴又何妨…… “喂,王允执。”揪住领口的手忽然用力,收紧,令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窒息,然而她的话却如此骄横动听,好多年再没听过,“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暗恋我的?还敢不给我抄作业?嗯?” 他猛地将身前的女孩儿抱起,几年过去,她还是当初一般轻盈……她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允执心中一痛,将她放到床上,垂下脸激烈地吻她,像要把这八年欠下的桩桩件件一并在此刻还上。 “你现在怎么是这样的急性子……”飞星也不抗拒了,光看着他,眼眸纯净如他家后院那只借宿的小野猫。 要怎么和你言说那散失的过去? 又要怎么和你谈起,久别重逢、心愿终遂的狂喜呢…… “八年了。”他说,“我现在竟然在想,我是如何忍耐过与你陌路的那些年……” 他还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 毕竟是同一片区,遇到的机会并不少。那时他刚从学校放暑假回来,专门调整时间,参加了初中的同班同学聚会。 只为见她一面。 他本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起初没见到她也没太过失望。直到酒局过半,她的声音在背后懒懒响起:“我来晚啦,有事儿。自罚叁杯。” 允执叁两下剥下她的衣衫,肌肤光滑得令人颤栗,饱满耸立的胸部在出租屋过亮的灯光下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正如那日她走过他身边倒酒,喝得很快,酒液顺着下巴滑进更深的地方…… 飞星自诩冷漠,饶是此刻也只是僵硬地顺从着他的动作。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如此心惊胆颤。一个人,真的可以若无其事、悄然无声地爱一个人,不求回报,这么多年吗? 他不说话了,像是想把那些美好又苦涩,甜蜜又痛苦的记忆慢慢咀嚼,留到以后再同她说。飞星按在他肩膀的手指猛地收紧,好痛!即使已经是第二遍,但清醒却只会显得感觉更加强烈。允执啄着她的耳朵,说:“飞星,放松点,嘴巴别咬出血了……叫出来,没关系的。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嗯……好……”他动作极尽温柔,让飞星感觉自己正抱拥亲吻着的,不是棉花,也是春风。她从前从未有过这般的体验,她的母亲以此为生……她接受,却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丑陋。从没想过,此时的允执对她所做之事和“丑陋”二字压根沾不上边。温暖的潮涌,紧紧地包裹着允执的硬物,一下又一下,碾开壁上细密的褶皱,入到更深处…… “结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飞星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热切的渴望,此生从未经历,也与戏无关……她想要他填满自己,用什么都好。硬物,拥抱,吻和爱。缝住下水道断裂的缺口,补上出租屋破损的寒窗,唔,若是能再修好妈留给她的八音盒就好了。 “王允执,抱我。” 想到就说,赵飞星向来不爱拖泥带水。允执将她怀抱得更紧,腰部用力,下一刻趁势直挺入最深处,“哈啊……呼……好爽……用力些……嗯啊……”在恍然不知时,随着自脚背窜起的一阵酥麻,她早已入戏了—— 淋漓尽致,忘情忘我…… 颠乱迷春。 这,便是离魂的头六个时辰。 【执笏篇】第五:信言成谎,乃此道第一应识 “后来,那同学录,青梅给你送到没有?” 两人这时正走在桐州中学的树荫路上,手牵着手。是飞星实在拗不过他呀……无论你说什么,最后都归结到一句:“没有人看见我们。” 的确没有人看见他们,连飞星的世界都清净好多,看不见那往常在人间徘徊的鬼了……这就是正常人眼中所见的人世吗? 飞星有些恍惚,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都似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她看得着迷,只听得王允执道:“没有。” “没有……嗯?什么?没有?”飞星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我分明叫青梅……” 哎呀,走到一楼教室旁,她终于想起来了:当初那张纸,她就没给青梅,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哪本作业本里作书签,又把作业本分发下去……最后只是让青梅,送还了他的数学作业。 “真遗憾。”飞星耸耸肩,“我写得可认真了。” 王允执笑了笑,“那时我真的很失望。只不过后来高中又见到你,就没那么失望了……” “叁班,到了。”飞星欢快地小跑进去,指着墙上的小抄,“快看,我当初写的,现在还在呢……” “当初不给你作业抄,是不想你依赖于此。”允执抱着手臂站在教室后面,“也不想你整日都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生意上……终归不是正道。” 飞星看了他一眼,哼地笑了:“我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偏不相信。”她低下头又在墙上写了什么,又轻轻吹干墨水,“我靠着初高中这些生意,赚到了我大学第一年学费。” “但没上成,不过没这笔钱,我也很难撑过我刚开始在外租房打工的那段日子。”她望向王允执,“噢,初中你全校传阅的照片,也是我拍的,价格很不错。高中不是我,但那人偷了我的商业方法……” “我知道。”王允执说。 “是么?”飞星轻轻看了他一眼,又拽过他的手,“好了,天色要晚了,咱们还要到高中去……跑快些。” 按说灵魂是不需要跑的。但这下允执却顺从地被飞星牵着,一路向高中那儿行去。桐州高中一贯是上晚自习的,他们到时大概六点,下午放课不久,晚自习也没开始,正是教室明着灯又只有寥寥几人的时刻。 “你来这儿,是想找什么?”飞星站在教学楼前,问他。 允执捏了捏她的手,说:“想找从前的一件东西……走。”飞星跟着他走了一会儿,一抬头,眼前正是艺术馆存放道具的教室,“你还表演过节目吗?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他拉住飞星,鼓捣了半天上锁的门,一推,竟然真打开了。允执借着窗外路灯的光,在里头了翻找很久:“果然还在……”声音很欣喜。飞星凑过去看,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还有穿女装的癖好?” 允执右手正拎了一件古典的女式洋装裙,左手拿起一副令她有些眼熟的面具:“这衣服,不是我的。”允执将面具戴上,又将洋裙递给飞星,“这是你穿过的……” “我?我怎么可能穿这种……”等等,那副面具戴在允执脸上的样子…… “喂,就算是女主角,就一定要穿这么紧身的裙子吗?” 飞星试完衣服出来,就要向宣传委员吐槽。但一抬头,却看见眼若桃花的少年坐在那里,正着看她……她眯了眯眼:“好久不见了,小状元。你不准备考试,在这里做什么……” 允执见她看过来,忙收敛起表情:“我?我从这里路过,看到这么晚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噢。”飞星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已经八点快过半,“第一名也逃晚自习啊?我以后更有充分的理由逃走了……” 允执问:“你们班,演什么?” “呃……机密!”飞星瞪他一眼,拎起裙摆就要跑,又听见身后少年道,“老同学演出,我会去看的。” “你……别来!”飞星怒道,开什么玩笑,被人发现高二老大穿着裙子演公主戏码,还是总对她不理不睬的第一名……指不定私下怎么编排她…… “还有,我不是逃课。” 允执说,声音莫名地低,“我已经被提前录取,下个月,就要去首府了。” “恭喜,恭喜!” 光这会儿功夫,飞星已跑远了。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远远地。 宣传委员这时从道具室爬出来,手里拿着一身黑袍和一副面具:“咦,赵飞星人呢……呀,你来了。”把面具和黑袍塞给他,“试试合不合身。你下个月就要走了?” 允执低着头披上衣服,静静地点头:“嗯。” “哎……这就是你在咱们桐州高中,演的最后一场戏了。”拉平他有些褶皱的衣领,“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飞星姐啊?花了那么大功夫……” 允执看他一眼:“再说,封口费就免谈。” “好好好……”宣传委员讪笑,“只是你兜的圈子未免太大了些,飞星姐啊,你该给她更直接的东西……” 更直接的东西…… “唔……允执,允执……” 飞星被吻得浑身绵软无力,仰头看着深红的幕布,“为什么……到这里……” “还想不起来?”底下观众席空空荡荡,但这不妨碍台上的演员。女孩儿正伏在男人怀里,一袭紧身洋裙勾勒出她近乎完美的身材弧线,仰着的唇微微湿润,看上去鲜红欲滴…… 慢慢拉开后背的绑线,两团浑圆的象牙白就这样袒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你……呵呵……”飞星低低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我们可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舞台,幕布。灯光,观众……戴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表情。右手漫不经心地揉捏起她的乳房,拇指微微用力——“嗯啊!你干什么,痛……” “痛?痛才能让你长长记性……”那双面具之下的桃花眼此刻竟然泛出些她熟悉的、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这么多年,你也从没发觉过……” “那天,站在你面前,和你跳舞的人……到底是谁!” 把她推在冰冷的地板上,天晓得他是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扳着她的下巴,强硬地,只为让她的眼里只看着自己,只有自己…… 这是只有两个人出逃的世界,哪怕只剩下两个时辰。上天垂怜,他终于得偿所愿。 “说。”腰间剧烈地耸动时,他还硬着声音,执着地扣着她的下巴,“是谁现在在操你……” 尽管身下一阵阵热流传来,但飞星便在此时生了反骨:她讨厌别人强迫她,除了她自己贱烂的命运,没什么能强迫她了。“不说!你……哈……哈……当初……闭口不言,是……是我的错吗……啊!” 他的抽插更为激烈,手却抚着她的脸又极尽温柔:“飞星。你知道吗,你从来不会往身后看一眼……从来不会。”允执又用力挺入,惹得飞星小腹一阵痉挛,“等到阴婚礼成,从此,你再也跑不掉了……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你……你骗人……” “再好好想想……飞星……”临近关口,他又浅浅律动起来,仿佛将她架在火上反复炙烤那般,“那日在舞台上与你共演的人,究竟是谁……” “啊……”飞星尖叫出声,身下阵阵颤抖水流四溢的那刻,她终于一把扯下他的面具,“是你,是你,王允执,你这个跟踪狂……” “真乖……”他信守承诺,低下头去吻她的胸口红果,又发狠地入起她的小穴,她方才颤着身子泄了,这下又被滚烫鼓胀的硬物碾过,那种即兴的渴望又不知何时攀附上了心头…… “王允执……变态……啊……王允执……” “对,就是这样,叫我的名字……” 想这样做,已经太多时了。她翘着腿坐在教室窗边时对别人晏晏一笑时,他想要把她推在窗边拉开她的双腿……她偷偷坐到他斜对面给他拍照时,他也想给她拍照,不过是拍在他身下娇伏又迷离的样子……他费尽心思,终于在舞台上与她共舞时,想的又何尝不是此刻…… “永远,不许,忘了我……”他射在她里面,又不住地喘息。两人的身体依旧紧紧连接贴合着,飞星也喘着气,横斜的眼波微嗔微冷,却莫名地媚:“等我回魂,立刻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你敢……” “你再操我十回一百回,我的答案,还是一样。”飞星勾起嘴角,又捏了捏他的下巴,“你是变态,可别忘了,我也是敢和魔鬼共舞的人……” “有本事,就上九狱告我去吧。我还活着,是生魂……只要你乐意我受那灵魂分裂之刑,从此消失于天地间,我绝无怨言。”这下可算是彻底惹恼了飞星,这就不管不顾,扔出了所有底牌……除了裴素章。 “你……”王允执又惊又怒,但这会儿,却又紧紧地抱住她…… “舍不得?舍不得就好……” 王允执伏在她耳畔,肩膀和声音却都微颤: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 【执笏篇】第六:空梦劫灰,乃此道第一忘情 再从出租屋冰冷的地面上醒过来时,窗外正下着小雨。 手机充满了电,重新开机时,嗡嗡地叫——一串未接来电。 飞星打过去:“喂,青梅,是我。” 她垂下头,手指慢慢地盘那块微微生光的血玉,“嗯,我没事。不过……” “把谈女士约出来吧,我想和她谈谈。” “约在哪里?” 窗外雨线如织,透窗的冷风刮过颈侧,微凉。 “王允执葬在哪儿,就在哪儿。” 她的目光望着桐州湿暗的天空。高二演出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 当谈素赶到王允执墓前时,却发现赵飞星早已站在那里,撑着把伞骨几近断裂的旧伞,默默地看着碑文。 上面写着:“母谈素爱子,王允执。” 谈素在飘忽不定的雨声里,听见惜字如金的非星大师开口,声音沉沉: “如果想问我阴婚是否已成,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说。”谈素看着那削瘦又阴冷的女孩儿,大气也不敢喘。 “你……早在他生前,就计划了这一桩阴婚,是么?” 天边忽有轰雷落下,震得人战战心惊。“那……那是个意外呀……”谈素眼眶一红,几欲落泪,“那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我怎么会……” “我也没说你计划了他的死。”她回过头,冷冷看着谈素。 “我只问你——阴婚,是否在他生前,便有计划?” “我……既然预料不到他的死,我又怎么会……谋划阴婚……这种毫无根据的事……” 一张照片,赫然递到她眼前。 “你……啊……” “照片拍摄于五天前。”赵飞星说,“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你别告诉我不认得。虽然我眼力不好,但这女人……也不是你吧。” “至于你们的关系……”雪白的合同又在眼前一展,“你所提供的家庭信息上,你夫妻二人,还在婚姻状态。” 赵飞星伸脚,轻轻碰了碰墓碑底端:“母谈素爱子……”她声音很轻,“不是父亲的爱子么?” “你……这……与他无关……” “那你倒是解释清楚!”赵飞星狠狠一脚踩在地上腐烂的枝叶上,“你何时起便知道了、计划着这桩阴婚……又是谁!让你来寻我?” “那……”谈素已经捂着脸痛哭失声,“真的是一场意外……谁也不知道会这样……”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飞星身上那股子多年积攒的冷和狠,在此时显得颇为慑人,她拽过谈素,“来。对着你的爱子王允执,说,你在他死前,从没知道、想到、提及阴婚之事。” “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允执……”谈素呜咽着,“我怎么知道,那些话居然全都一一应验了……我原以为……” “什么话应验了?” 谈素看着她,满眼泪水:“二十年前,我和他,就已经是这样了……” 心情惴惴的谈素坐到那乌衣人面前,说:“真的可以,真的可以吗?” 乌衣人说:“别急。” 她终于鼓足勇气问出来:“你说,有办法让他重新回到我和孩子身边,是……真的吗?” “骗你作甚。”乌衣人拨了拨罗盘,淡淡地说,“你与这人,是天生冤孽。” “你说……王泽吗?”丈夫的名字停在唇边,好陌生。也对,自从允执出生起,就很少回到她身边的丈夫,十几年了……怎能不陌生? “不。”乌衣人摇头,“不是他。” “不是他?那、那还能是……” “你知道的。”乌衣人静静看着她,“你身边,还能有什么人?” “你,你难道说……”谈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可是……” “你与你的儿子,王允执,乃是前生种下恶因,今生来取恶果。”乌衣人将头一摇,“躲不过,也,无须躲。” “您……是什么意思?” “你前世断他姻缘,他今生也同样回报。此因终将了,不会超过你前世欠他的二十年。”又拨了拨算珠,乌衣人说,“慧极必伤,他此生只为报业债而来,又得大圆满得去……若是论这一世的母子,你该开心些才是。” “您……我听不明白,”谈素大睁着眼睛,“您是说,他……允执……他会在二十岁那年死?” 一时间,茶室里只听得珠子拨弄,噔噔作响。 “命数如此,违逆不得。”乌衣人说,“你所能做的,只有在这时走进我的茶室,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不然,此生他不得圆满,你生生世世……也再无平安。” “您……我如何信您?” “自从走进来那一刻,你必须相信。”乌衣人不怵,“若想让你丈夫回到身边,只需等到你的儿子死去,为他办一桩阴婚,圆他前生未圆之因,一切终将得解。” “阴婚……要怎么办?” “很简单。”乌衣人匆匆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她,谈素低头看了,那是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他死去的七天之内,须办完这桩阴婚。但!切记,在第五天的凌晨叁点,给这个号码打电话,要求‘非星大师’为你办下这桩阴婚。她是贵人,你要全力相求,她才会答应……明白了吗?” “好。”谈素默默收起纸条,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乌衣人笑了,声音有些沙哑: “此因既了,何必再求?万法如梦,世人追逐泡影……” 谈素将最后一个字说出,终于颓然地坐到地上。 “我后来,也陆陆续续见过很多‘大师’,他们也说起过允执的事,但大多含糊其辞,没有那位乌衣大师说得清晰明白……” 飞星将伞微微倾斜,替她挡住细雨。 “我本想,闭着眼,不再去想王泽的事,就可以躲过……不管他什么前世冤孽……但是,终究还是……没躲过……” 七月初十,暴病而亡。王允执今年,恰好二十岁。 “那人说得对。”飞星说,“若是论这一世的母子,他终于圆满,您该开心才是。” 微风温柔地拂过她的发尾,她想了想,又问。 “您是在哪里认识的乌衣人?知道……他的名字么?” 谈素说:“是,我绝对不会忘记……” 突然,她像是触电般浑身一僵,过了半天,才缓缓道:“不……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 她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我只记得……他有双血红的眼睛。” 谈素走后,飞星又在墓碑上坐了好久。 她的腿在空中一荡一荡。 “喂,王允执,你看得见吗?”她忽然开口,面对着一片空寂的山林,大声说。 “唔……算了,你大概也不会恼我。”飞星又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这儿坐得一点也不舒服,但我就想坐这儿,气气你,那样对我……” “我真的很讨厌你啊。”飞星说,“不由分说地上来就说什么喜欢你很多年,说完就走……太可恶了。”真是一个可恶的鬼。 “我那天,看到你家那小别墅才知道,你这么有钱。”飞星托着下巴说,“你早点嫁给我,陪嫁多给些,我也没什么怨言的。毕竟,赵飞星收钱办事,向来言出必行。”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此因既了……从此,再不见了。是吗?”她喃喃着,猛地跳下墓碑去。 “我会忘了你的,王允执。”她最后回过头,望着被雨水打湿的墓碑,“赵飞星,说到做到。” 她硬生生收回目光,向远处车站跑去,一边跑,嘴里还在小声说: “我欠你的同学录,可不会忘……” 奇怪。分明是秋天,吹到她脸上的风却异样地温和——完全不符合物理学定律的温和。 像是有人轻抚过她的脸颊。 【执笏篇】完。 【执笏篇番外】野草蔓生,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沉香灭了叁回,又续上叁回。当王允执终于从那蒙着淡红色的绮梦中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边已经微微发亮。身边这陌生的女人是谁?他记不清楚。但举目四周,那刺眼的猩红挣扎着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墙壁上“囍”字高悬,但粘得并不牢固,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落。明烛暗烧,烟气混着沉香,在冰冷的空气里增添些许呛人的暖意,他忍不住咳了一声,门立刻被从外面打开,扎着辫儿的侍女低着头俏声道:请姑爷起床更衣,今日有早朝。 嗯。他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随即是站起身肃整衣物,房间里一片安静,只听见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他听见自己又咳了一声,唤:巧苹,把我的笏板给我。 是,姑爷。侍女一边应了,一边将那木制的精巧笏板递了过来。他看见自己捏着手中的笏板,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问:巧苹。 姑爷,何事? 王允执一边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笏板,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昨夜,我记着也是庄府大婚吧。 是。巧苹答,公主昨夜嫁入庄府,热闹得很。 不知为何,他的心猛地绞了一下。那一下抽痛足足让他半天难以动弹,直到巧苹为他端来热茶。他喝了口茶,又问:……怎么个热闹法? 巧苹抿嘴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姑爷也是这般爱听闲事的人儿哪……这些也只是奴听来的,做不得真,只图一乐吧…… 庄家,乃是世家。家主庄闲乃是现今首相,这不必说。长子庄游文,任吏部尚书,在朝中也是颇有声望。次子庄游舞,也正在翰林院入职。而公主现下嫁的,便是这长子庄游文。 公主号召华,名星霏。是京中顶顶的美人,虽母亲早逝,毫无倚仗,但当今素皇后对其也甚是宠溺……正是因着素皇后的引荐,庄游文才识得召华公主,直到最后抱得美人归…… 庄府就在陈府对面(陈府是哪里?他想。),因此尽管昨夜也是姑爷大喜之日,陈府里还是有很多下人偷偷跑去庄府,想着看传闻中的公主一眼……姑爷,说出来您可别生气,恕苹儿眼浅,也跟着一起去了庄府。不过,奴想得到是,另一则传闻中听到的事…… “你听到什么?”他问。 这便要说了,姑爷莫急。我有一发小,现今在宫里当差,这些事,也都是他信口胡吣,讨我们欢喜来的……编排贵人,万万不敢…… 巧苹跪下去,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自嘲地一笑:“我不过也就是个五品小官,倒插门的。听听贵人们的事,不也就是唯一的乐趣所在了吗?你说下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追究任何责任。” 好,姑爷且听……只说这召华公主,在深宫居十九年,一直未商定亲事。虽素皇后属意庄家,但也未有过任何明显的动作。但这会儿算得上匆匆出嫁……有人说,说,是因着半年前的宫宴,庄游文与召华公主早已……春风暗度,现下怀了贵子,难以遮掩,于是匆匆嫁进庄家……奴昨晚,便是想看看,这召华公主,究竟是否珠胎暗结…… “你看到什么?” 奴看到……召华公主,并未怀胎。因此,流言,是不攻自破的了……姑爷听过就过了,现下,该去上早朝了…… “嗯。”他听见自己又轻轻应声,这便搁下碗筷,裹上裘衣,走到府前。没急着上轿,先是回头——这一回头,便看见头顶乌沉沉的牌匾上,已经有些破损风化的“陈府”二字。 他又看向对面——盏盏红灯,沿着屋檐一字挂下来。“庄府”二字也被照得隐隐生光,两座石狮子正对着他亮出獠牙…… 王允执收回目光,低着头,刚要上轿,便听见一声呼唤:“允执弟!” 他望过去,站在对面不远处的,正是方才所说春色韵事的主角之一,庄游文。“庄尚书。”王允执行礼,又被他快步过来扶起,“何须客气。今日也是巧了,你我大婚,又恰好碰上……来吧,上我的轿子,我送你一程。” 王允执刚要拒绝,又听见庄游文说:“唉……允执弟,我也只想和你聊聊……莫要拒绝,你到陈家以后,我们离得更近,说不定有更多机会……” 父亲若在这里,大概会跳着脚让他接受。是呀,眼前的人可是吏部尚书,多难得的机会…… 王允执最后还是应了,被拉上了庄家的轿子。稳当,华丽……里头还熏着暖香。点心与茶放在几上,自是供君取用。王允执没有动,但庄游文先过来主动揽住了他的肩膀: “允执弟,昨晚……如何啊?” “您指什么?” “嘿!”庄游文又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骂道,“你小子,装傻……”又凑过去,小声说,“虽是入赘,但陈家过去也是富贵之家,莲心……噢,抱歉,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我一直这么唤她……陈家姑娘,也漂亮得紧。昨晚,感觉如何呀?” 王允执抬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起小几上微冷的茶喝了一口:“……您昨晚,又觉着如何呢?” 面前是一张年轻贵气,又自信蓬勃的脸。这样的人,合该是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才能培养出来的。可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也能揽着一个几近陌生的下官,大谈着自己与公主的新婚夜。 “嗨,你猜我为什么问你?”庄游文忽地冷笑,“昨夜,爽倒是爽,可她嘴里喊的,根本是另外一个男人!” 王允执差点被茶水呛住,好久才缓过劲来:“那……她唤的人……是谁?” “叫什么阿潜的。”庄游文忿忿地把手里的点心一掰为二,“若是给我查出来这人是谁……呵呵……允执弟,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这个叫阿潜的人哪……” “……不曾。”王允执垂下眼,又喝了口茶。 “得亏是我执掌吏部,今日我就要查……”庄游文恨恨道,“庄衔素那老太婆,我还以为她把召华嫁给我,是图谋庄家继续为她家太子助力……原来我不过是个顶包的玩意儿……” 王允执道:“说不准,您昨夜酒喝太多,听错了。” “嗯……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庄游文拨了拨腰间玉穗,“酒喝得多了,记忆确实会模糊……但,我告诉你。” 他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 “这召华公主,不仅不是什么处子之身,还是个傻子!” 【执笏篇番外】野草蔓生,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下轿前,庄游文还同他热烈地招呼: 昨晚没喝上喜酒,晚上过来庄府,我请你…… 王允执淡淡应了,捏着笏板,一如既往上朝。 一根微弯的笏板,就这样把眼前的景色分割成两个世界。 左边,现出庄游文正红的袍带。正站在皇面前,不知在信口说些什么。 右边,则映出半年前的春花烂漫,令他万劫不复的那场宫宴…… 那一日,天气真好。 他那时,还只是个初入宫闱的无名之辈。没有靠山,也没有师承。七品,通常是他这类人能做到的最高起点,也是最高的终点。 只是春花迷眼、春花迷眼啊…… 他迷路了。 在偌大的宫闱里,兜兜转转,不知走到了何处。 尽管初入官场,但礼制却早在典经中熟习。若是天黑前走不出去,便是杀头的死罪。 他心中恐慌。为的,却是家中辛苦供养他读书的老父。他要出人头地,而不是人头落地…… 直到不知推开了哪扇宫门,门后站着的,竟然活脱脱一位桃花仙子! 素面不妆,黑发里斜斜簪着一枝桃花。淡红色衣衫,相比起宫内那些贵人,也显得极为素朴。鹅蛋脸柔润,偏生一副浓黑的眉,极艳极冷,正瞧着他身上官袍,半晌一笑,便轻而易举胜过这半片桃林去。 “哪位大人,宫宴行错了路?” 他低下头去,只管行礼。只有手里捏着的笏板略微颤抖,泄露出此刻内心的不安。 仙子又笑了,走过来几步,淡淡桃香袭人。她伸出手,啪地就夺下那笏板。 “您……还给我。”他终于开口,而她回眸一笑,正是百媚生香,“不,还。” 她一边向殿内跑,他一边追。一路,竟没看见一个宫人。 “您……我若在此待久,乃是重罪……方才冲撞了您,是下臣的错……” “冲撞?没有。”仙子把玩着那块笏板,“方才,宫宴已经散了。今夜宫门下钥早,你现下从我这里过去,必是赶不上的。” “您……”王允执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此话何意……” “喂,”仙子噗嗤一笑,用笏板拍了拍他的脸,“好歹是我朝官员,我这话很难懂?那好,我说简单些——求我。” “什么?” “求我,我救你一命。”仙子说,“此处无宫人,我可留你到明日,再暗中遣人送你出去。” 冰凉的笏板又拍了拍他的脸:“你现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王允执沉默片刻,慢慢跪到她脚边,“求仙子救我。” “仙子?哈哈哈哈……”她大笑,声音爽朗,“好好,仙子这便救你……进来。” 进了殿,竟又是一方小小天地。虽不设宫人,桌上一堆竹简乱七八糟地堆着,但整体还算简洁干净。他走过去,不由伸手去取看竹简,这时又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别乱动,到时候我又找不到……” 他连忙放下。但方才已经看清,里头写的尽是礼制改革之法。他不由对眼前这仙子的身份更为好奇,但因欠着人情,也不便多问,这就坐在一旁,等待着她差遣。 “我这里,一向没宫人伺候,我烦那些。”仙子走过来,随意地屈腿坐在地上,开始翻那些竹简,“不过,今夜我倒是想试试,有人伺候是个什么滋味。” 王允执垂着头,好久才轻轻说:“……任您差遣。” “你可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不就是伺候一下,又不是要你的命。你们文人,一向这样……你说,侍候皇是侍候,侍候父母是侍候,侍候我这个女人,又怎么不是侍候?” “对了,我叫星霏。”仙子说,“我要怎么称呼你?” “……阿潜。”他老实报上姓名。王潜,字允执……自从进宫,很少有人再喊他真正的名字。 “噢,好。阿潜,”星霏毫不留情地使唤起来,“去,替我烧水,晚上我要沐浴。” 也幸亏他是贫寒出身,母亲去世又早,从小家里各种杂活都是他干。因此烧柴,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拎了水来,星霏震惊地看着他:“你还真的能干……看来我今天捞到宝喽……哎,过来。” 她登登登跑过来,就去解他的衣领,他手一抖,差点把滚烫的水翻在地上:“做、做什么……” “真是不经夸。”星霏唰地把他的外衣剥下来,“迂腐,虽然我这儿没有宫人,但给外人看见你穿着官服给我倒水,像什么样子……喂,你想死?” 他忙摇摇头。手上滚烫的水熏得四周热气弥漫,触过他喉头、胸间,又一直往下的柔软手指,也似点起火苗,烧得他脸颊更红。但星霏丝毫未觉,又给他穿上一件不辨男女的素色外袍,拍了拍他的脸:“去吧。放好水,过来叫我。” 王允执从前绝不会想到,自己头次入宫,便要侍候女子沐浴。 尽管隔了屏风,但热气仍从里头散出来。光线并不算明亮,但仍在绣屏上投射出浅浅的影……忽然,有人叫他:“阿潜,过来,替我擦背。” 王允执吓得险些从小板凳上跌下去,好半天还是应了,也没说那些男女之防……来这儿几个时辰,他算是看出来,眼前这姑娘无视礼法到何种地步,纵是说了,估计也笑你一声:迂腐。 他闭上眼,战战兢兢走进去,凭感觉摸到浴桶边,刚伸出布巾要去擦,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你闭着眼,擦什么呀?”伴随着盈盈笑语,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趴着呢,你别担心。睁开眼,小心地滑摔着……明日送出宫一个瘸子,我可概不负责哟……” 王允执小心翼翼睁开眼,星霏果然乖巧地伏在浴桶边,露出一片干净的背。他低下头,默默擦拭,只不断告诉自己这和给父亲擦背毫无区别…… 怎么能毫无区别。 指下肌肤滑、弹。肩胛骨秀气,连接着雪白的颈。湿润的黑发拨在一边,凌乱,也如同他的心…… “好了。”他匆匆搁下毛巾,又跑回屏风背后坐下,努力压抑狂跳的心脏。 “……也行,勉强算你过关。”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裹着袍子走出来,“收拾好了,就过来。有事找你。” 王允执收拾好浴室,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慢慢走向那盘腿坐在床上的姑娘,头几乎要低到地下去。 “过来,替我检查一遍,这上头,有什么别字错字。” 一块竹简抵在他胸口,倒让王允执愣住,星霏又不耐烦地用竹简戳了戳他的胸口,“发什么呆呀,这些……”指着床上摊开的一堆竹简,“今晚要校对,过些日子,我要上奏呢。” “上奏?”眼前这姑娘应该不是宫妃,这让王允执暗暗松了口气。 “是呀,礼制改革提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人支持施行下去。”星霏又捡起另一块竹简仔仔细细地看,“若是能落实下去,可是能省下很多人力财力,有利于民的大好事……皇一直不信,现下我便要做出详细的方案……” “你……究竟是……” “是什么?书呆子。”又一块竹简飞过来砸到他怀里,“好好看,认真看。这不是你们文人最喜欢的……有利天下社稷之事么?” 本想问她的身份,这下又被阻止。不过她说得对,这是好事……王允执这便认真看起来,这一看,便是啧啧称奇。翔实的数据,严谨的分析,还有各类情况的应对方案,是他从前在书中闻所未闻,但又如此新奇有力…… “我看的这些,并无错字别字。”看完,他真诚地说,“姑娘……心怀天下。王……阿潜佩服。” “你在夸我?多谢。”星霏笑眯眯的,将手中最后一卷扔到地上,“终于看完了……好累,腿都坐麻了……喏,想报答你那滔滔不绝的谢意的话,过来替我捶捶腿……” 王允执跪在床边,乖乖低头给她捶腿。突然那冷冰冰的笏板又伸过来——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抬起他的下巴:“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但是,我很喜欢你。” “什……”他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脸若桃花的女孩儿,“您……别拿我开玩笑……” “开玩笑?”星霏忽然脸色一沉,“放肆。” 突然,她的声音变得极威严,让人不由自主跪拜的那种威严。 “我告诉你。” “本公主……从不开玩笑。” 【执笏篇番外】野草蔓生,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他连忙跪下去,彻底地跪下去。 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脸侧还抵着那更冰冷又不由分说的笏板。 忽然,那笏板一收,他听见床上的人打了个呵欠:“算了,今儿困,不同你计较。”他刚要起身,又听见她说,“去,洗干净,上床来。今晚可冷……” “臣不敢……”他连忙又跪下去。 “不敢?我让你敢,你敢不敢?” “殿下贵为公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臣……阿潜泥土之身,不敢僭越……” 床上的人懒懒翻了个身:“你方才,读了我写的东西。你告诉我,我写的都是什么。” “礼制改革……首要翦除阶级观念,此乃草菅人命之根本,官民水火之源泉……” “你看得懂。”星霏有些烦躁,那笏板啪地掷下来,砸在他额头,“你看得懂,却还是不懂。”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只闻星霏呼吸声急促,而允执呼吸声平缓。 “你去吧。”她闷闷地说,“不管怎样,还是洗干净了好。今日在宫里一顿乱闯,一身脏……” 他知道她意有所指,但还是佯装不知,出了房间,简单地烧水冲洗,又将衣服洗干净,过了好久才走回到她的房前。 他悄悄看了一眼,看见星霏正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简,眼眶流下泪来。月光下泪痕蜿蜒,但人却安静,一声不吭,捏着竹简的指节雪白。 他心口忽然像被谁拧紧似的疼,他跪下,膝行进去:“臣……先前谬言,请公主责罚……” “责罚?责罚!”她挂着泪,又朗声笑起来,几分嘲讽,几分颤抖,“我的责罚,你敢应么?” “敢。”他轻声说,“公主仁慈,今日违背宫规,也要救我一命……阿潜,愿为公主死。” “死。”星霏又笑,“死容易,活着,担起这世间一切,才难……你过来,不许跪着!起来!” 王允执走过去,忽然被人揪住衣襟狠狠一拉,便重心不稳,栽倒在一片冰凉坚硬的竹简里…… 但身下是一团温暖。 星霏仰起脸,拽紧他的衣襟,似是不容他再逃开:“阿潜,你说的,愿为我死。” “是……愿为公主死。” “今晚,陪我。”她说,“纵使明日你是杀头的罪。纵使我明日上奏,也是流亡远嫁的罪……” “……是!”他应下,竟也受了她的感染,心口阵阵发酸发胀,极为坚定地应下。 “阿潜,我不喜欢开玩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颈间,“我喜欢你……尽管这样仍然卑鄙,我是公主,你无法拒绝……” “……不,”允执颤声说,“臣、臣,第一眼,便已犯下大罪……心悦公主……只是口不能言……” “那好。”星霏摸了摸他的脸,莞尔一笑,“今晚,好好告诉我。” “好……唔……”她吻住他的唇,那么软那么甜,你说,这世间桃花,又怎堪与她为伍…… 王允执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指间拢过她细软的发,将两人的身体嵌得更紧……在一片冰凉的竹板间,他们彼此,就是唯一的、最后的热源了。 “殿下……” “叫我的名字,阿潜。” “嗯……霏儿……” 他更重地沉下身去,一阵阵揉着她纤软的腰肢。不知怎的,星霏似和别人不同,专在这处敏感,仅仅是揉着腰,这会儿就已经浑身发软地叫了起来。 “阿潜……别,不要……别揉了……嗯哈……好酸……” 允执咽了口口水,实在是嗓子干涩得没法,仿佛是揉腰带来的生理反射,她慢慢耸起了臀,将圆滚滚白嫩嫩的两团送到他眼前……衣衫早已拉开,轻轻分开她的膝盖,不需要更多喘息,他便送了进去。 “阿潜,阿潜……”星霏趴在那冰凉的竹简上,胸口的柔软被他的动作挤压得一耸一耸,即使从身后也能清晰看见。允执低下头去吻她的后颈,舔了一嘴的甜,心跳如擂阵阵,又驯服着他不知餍足地抽插。星霏,他的公主殿下,正滚烫地绞紧了他……而这种想法一旦冒头,就再难止息。 “霏儿……”十指缠上她的,“是……是谁在肏你……” “阿潜……阿潜……是阿潜在肏霏儿……”所有的触觉已经完全失灵,只能感觉到身后人不断的顶弄,因初尝人事而拼命绞起的内壁,掺着疼,掺着酸,掺着至高无上的喜悦……星霏缓缓转过身,强忍着内壁一寸寸碾过那巨物上的每一寸青筋,扬起脸去吻他:“阿潜……我想看着你……我……好欢喜……你……” 星霏腰肢这一转动,同样令允执的下身阵阵发麻,“我……欢喜你……欢喜霏儿……”忽然,冰凉的笏板又贴上小腹,冰得他狠狠一缩,但冷热两重,却反令那仍紧紧黏合在她身子里的硬物又涨了几分。 她的确很喜欢这个,允执想。这不是好习惯,万一……以后上朝,看见这个就想起她来,可怎么办?下一刻,他的心脏几乎不受控制地又狂吼起来…… 那竖立的笏板,乌沉、冰凉,坚硬。此刻正插在她雪白圆润的双乳之间,显得那欲裂的花苞更红,更艳……桃木枝上桃花燃,说的大抵就是这般惑人景象。 “阿潜……记住我。不要忘记……”星霏笑得艳而洒脱,脸涨着漂亮的花红,“你的笏板,也会替你记着……不要忘……啊……你……” 最终,当他被星霏咬着肩膀时,当那夹在两人中间的冰凉笏板都已被二人体温捂热时,允执终于猛地一阵颤抖,全部射了个干净。两人一颤一颤,犹如窗外承着露水的花枝…… 这一晚,其实并不算冷。 即使说是春日,乍暖还寒时候,也算不到这两人头上。 窗户虚虚掩着,笏板丢在一边,重又冰凉。 两人拥在一起,星霏乌黑的发全散在男人胸口。 床榻,早是一片狼籍。淡红淡白的衣衫,绞在一处。竹简上,还凝着不明的液体。 第二日,庄衔素素皇后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执笏篇番外】野草蔓生,乃此道第一华年恨 过去,已经太远。 王允执垂着眉喝酒,一口接着一口。 庄游文正和陈莲心聊得甚是愉快。陈莲心……是了,他如今的……妻。 他后来,以为没人再配得上那个字。 就像漫天桃花时节,没人再可称仙子。 “游文,怎么今日不见公主殿下哪?”陈莲心问,“我还从没见过公主呢。” “她?”游文耸耸肩,“侍女说,她今日睡了一天,眼下也不知在做什么……不管她,我早已遣侍女通传,她高兴,自然会来。” “你这什么态度!”莲心嗔他一眼,“公主何等金贵,又是你刚过门的妻,好歹你也应该亲自去请,有些诚意……” 照旧还是笑笑,庄游文却纹丝不动,莲心瞥了一眼正在走神的王允执:“允执,你去吧,看看公主醒了没有,请她过来……”说完,又继续同庄游文聊起来。 允执搁下茶杯,不声不响地顺着侍女的指引过去。赘婿在妻的面前,能说上多少话呢?——大概和公主在庄游文面前说的话差不多吧,他想。 时值冬天,但庄家的走廊仍然暖热。而眼下侍女为他推开这扇门,里头更是一团春色融融的暖意。他合上门,走过去,榻上的人面容熟悉又陌生。六个月过去,他再没见她一面…… 那日他和她一同跪在素皇后面前,呼吸相闻,但都只闻到惊恐、死意与坚执。 猝不及防,那笏板重重地甩下,砸到她的头上……她没吭声,但是过了一会儿,鲜血就流到地板上,一路蔓延到允执眼前。 “霏儿……” “大胆!”素皇后狠狠一拍桌子,“这也是你能叫得的名字?” 王允执在地上咚咚磕着头,磕得额间一片血红……那是他和她的血,混在一起。 “不敢请皇后宽恕臣死罪……但请恕公主,都是……都是臣,偷进殿中,肆意妄为……公主无半分错处,还请皇后息怒,为她……治伤……” “你闭嘴!”这却是星霏开口,声音极冷极厉,“我同母后说话,轮得到你一介外男来插嘴?”又向庄衔素冷静地说,“这不过是儿臣新收奴仆,浑不知事,方才的胡言乱语,母后就当没听过。儿臣有错,请母后责罚。”说着,又一叩首,血流得更急。 素皇后安静半晌,又拨了拨茶盏:“前些日子,母后同你说的,庄游文一事,你当日宁死不从……今日,可想出结果来了?” 星霏沉默一会儿,立刻说:“儿臣想清楚了。” “噢?那你现下,是何意呀?” “庄家忠于太子哥哥,儿臣亦如是。”星霏说,“儿臣愿为母后分忧,嫁与庄尚书。” “好。”素皇后又看了地上男人一眼,“霏儿,你先起来,找太医给你看看……我要和你这奴仆,单独聊聊。” “母后,他……他什么都不知……” “霏儿。”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你快去吧,别耽搁了。” “儿臣……”咬着牙,“儿臣若婚,也要将他带入庄府……儿臣好容易有一个称心的奴仆,还请……母后留情……” “知道了,你下去!” “是……” 王允执低着头,素皇后命人取来了什么,掷在他眼前。 湿淋淋的素色官服软软瘫在地上,皂荚水混合着血,飘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你自昨日宫宴来,七品小官,却夜宿于宫中,是死罪,你当知道。” “……是。” “你假扮奴仆,与未出阁的公主私相授受,更是死罪,你也当知道。” “是。” “但,本宫现今给你两条生路。”素皇后闭着眼,淡淡道,“不是为你,而是为着霏儿那般护你……” “谢……” “听完,再来谢我。”皇后打断他,“其一:如公主所言,跟着公主一同出阁,但入贱籍,永世为奴仆。” “其二,支持太子,本宫自会助你在朝更上一重台阶……前提是,本宫要你以赘婿的身份,娶陈家的女儿。” “这很好选。”素皇后说,“陈家女儿,也是京里好颜色。你多年寒窗,家中可有老父老母?都不容易,本宫是不愿看着我朝这些本能效力于天子的好青年,入了贱籍,做女儿家的玩物……” “你想清楚。”她冷冰冰地说,“她对你一时兴起,你……能否,敢否,赌上你的一辈子,和你家族的荣辱呢?” 这是王允执在那之后,第一次见她。素皇后钦定婚期,他与她同一日成亲,只是遥遥相望、永不再见罢了。 她还沉沉睡着,像做了一个极美的梦,唇角凝着淡淡的笑。 “霏……公主殿下,”当这些连他都听不明白的字词从口中掉落时,允执又感到心脏猛地缩起,颤颤地疼。他捂住胸口,又低声唤,“公主殿下,该醒来了。” 星霏睁开眼,看见是他,忽然流下泪来,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我又在做梦了……可是,我好久没有梦到你了。阿……” “臣名王允执。”他头一次打断她,那么急促,那么生冷……“公主殿下,认错了人……”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阿潜啊……我在这世上,惟一的,心心念念的人……”她收紧手臂,不容他逃开,今时今日,恰如彼时彼日,“他们烧了我的竹简……给我安排了好多不认识的宫人……你知道我讨厌的……不允许我写字……除了母后……母后最好了,说让我嫁给阿潜……虽然昨晚我认错了人……但是,你还是来了……母后没骗我……真好……真好……” “砰”地一声,门霍然大开,一阵冷风吹进来,令星霏瑟缩了一下。那侍女板着脸,说:“公主又犯癔病了,来人,带客人下去,给公主治疗……” “不要!不要!”星霏拼命抱住允执,绝不松手,“阿潜,他们又要把针扎进我的脑袋……我好怕……阿潜……救救我……我会听母后的话,我会乖……求求你……求求你……救我……救我!阿潜!!” 允执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能感受到阵阵强烈的痛楚,穿上胸膛,直扎天灵。一会儿有人在耳边对他冷笑: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一会儿是素皇后立在他面前,俯下脸,万千变相,不知是佛,是魔:你想做女儿家的玩物吗? 星霏抱着他的动作太过猛烈,以致拉动枕席,尽管身处一阵人声的慌乱中,他还是听见有什么落在地上,清脆地响。 阿潜,你永远永远不能忘记。永生永世,不能忘记…… 你的笏板,替你记着。 记着我…… 他眼前一阵晕眩,不由跪倒在床前,伸手要去够那块笏板。 那块陈旧的。 沾着二人血迹的。 曾贴在他们肚腹间的。 无人问津、无人关心的笏板…… 有人将他拖开,嘟囔着:这人也是,莫名其妙死在我们文少爷房间里……晦气。 听他夫人说,他一向有心病……受不了太大刺激。有些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嘿,你说,是不是见着公主花容月貌,一时受了刺激…… 公主也是你能调侃的!唉,不过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呀,那人继续说,谁知道,这公主,竟是个头脑有问题的……这日日的扎针惨叫……哎,怪不得文少爷现在都不太着家了。 听说,公主嫁入咱们庄家之前,还养过面首呢…… 什么面首? 你小子,刚才还说不能调侃公主…… 哎哎别管了,快说,什么面首? 听说公主虽脑子混沌,但整日唤的“阿潜”“阿潜”,便是她从前的面首……只这一个,喜爱至极呢…… 喔,原来如此……哎,地上这板子又是什么? 哎呀!可算找到了,公主嚷着要这玩意儿几日了,还不快送去,这可是个讨赏的好机会…… 【执笏篇番外】完。 【离离篇】第一: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青梅仰着头,看着眼前站在扶梯上的姑娘。 “哎,不成。歪了,再靠左一点……哎哎,多了,多了……” 姑娘似是烦了,不由分说啪地往上一挂,又利落地爬下来,拍了拍手:“行了,别挑了!” 一抬头:“就……这样。” 一块牌匾,是青梅选的材质,字体也是她定下的。说到底,除了“非星”两个字,这儿没一处是和她有关系的…… 站在青梅旁和她一起抬头望天的,正是这个名叫赵飞星的姑娘。 哦……望的也不是天,而是眼前这块儿匾。 “非星工作室……”赵飞星说,“无论听了几遍,还是觉得这名字……” “怎么样怎么样?”青梅眨眨眼,“是不是很有现代气息?” “土、得、掉、渣。”飞星吐了吐舌头,“我愿意让你挂上就偷着乐吧。” “哼,事实证明,土得掉渣的人就在我身边。”青梅哼了一声,“作为非星大师的经纪人,我有权谴责你……” “好好,经纪人小姐。”飞星笑眯眯地,“半个月后是不是要期末考了呀?” 青梅胸有成竹地说:“从你第一次生意到现在,也已经过去叁四个月了,说不准等我考完,第二次生意还没上门呢……” 飞星沉默了一会儿,啪地踢飞一块石子。青梅问:“你还好吧?飞星?自从上次从王允执下葬的地方回来之后,你就一直……嗯,不是很高兴。” “有吗?”飞星睨她,青梅忙道,“对对就是这个表情……王允执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吗?后来我再和谈女士联系,她看起来很怕你呢。” “怎么可能,我早忘了。”飞星把手背到身后,“我也该回去了,这会儿要到时间了……” “又要看那电视节目哪?” 飞星横她一眼:“姑娘我才买得起电视,自然要好好看看……你,也别说我了,快去复习!” “哦……”青梅恋恋不舍,“如果!有新生意,一定记得通知我哪……” 飞星自然是应下了,又自然转头忘了。这也不能怪她,现下,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 晚间七点半。 每日准时播报的“桐州新闻”。 自从买回这最新款电视,青梅可谓是摩拳擦掌,声称要再买一台K歌机,这样他们俩就不用总趁年度优惠才能去门口那家老破小的KTV唱歌了。 飞星倒没想太多(也有可能是单纯不太了解电视),装了电视后就爱在家随机播放各种频道。直到有一日青梅发现,飞星晚上七点半,总要雷打不动地回家。有一日她硬跟过去,想着飞星到底被什么夺了神魂,当发现她看的不过是晚间新闻时,当即在飞星公寓里那张大床上笑得滚来滚去…… 是的,飞星和青梅在第一桩生意里赚到了不小一笔钱,租了工作室、买了台电视,又给飞星换了个住的地方。 这会儿,飞星正靠在大床上,打开电视,切到本地电视台。一分不差,“桐州新闻”刚刚开始。 “下面插播一则今日快讯。”主持人脸色沉重,“今晚七时许,桐花医院发生了一起令人心痛的命案,死者是一名桐花医院的实习医生。此后,嫌疑犯也从医院十楼跳下,当即身亡……嫌疑犯的身份目前仍在调查,不排除与桐花医院近日屡发的医患矛盾有关……” 赵飞星皱了皱眉,想起之前那个秃驴,所有的、一切的开始…… 那儿就是桐花医院。 自从与魔鬼裴素章定下契约后,她头痛的症状再也没犯过,当然也没有理由再去到鬼影幢幢的医院。 她付出灵魂,图了眼下这一刻生之欢悦……但,这欢悦也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强烈。 她做了鬼媒人,还是一个毫无能力的鬼媒人。既不懂问狱之法,亦不怀冷酷无情之心。 因此,只能靠着钻营取巧之功,欺骗人,欺骗鬼…… 那本来不应该令她感到不好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若不这样想,她活不到今日。 但她,也逐渐变得富裕,因此开始奢侈…… 奢侈着那本就不多的感情。 后来每逢阴雨时节,她总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想起那场笑剧般的戏剧节,她毫无知觉地牵着那人的手一舞。那些生命里所有未知的事,是宽恕,还是亏欠…… 她一无所知。 飞星恨恨地想,裴素章,别让老子再见到你。管你什么灵魂什么恶鬼,一定狠狠地揍你…… 但随着悦耳的铃声响起,她眉间的冷凝也逐渐化去……飞星美滋滋地摸出宝贝似的新触屏手机,又恋恋不舍地听了一会儿铃音,这才接通。 “喂,哪位?” “是非星大师吗?你好,我是曲成林,我想请您替我办一桩阴婚……”对面是个男人,说话很文雅,“为我的女儿曲萼办。” 飞星自然是来者不拒,当下约定了时间地点。但刚挂了电话,手机铃又欢快地响了起来。 “是非星大师吗?”又是一个男人,声音却有些急促紧张,“我要办阴婚,很急……” “别急,慢慢说。” 男人语速很快地说:“我的女儿叫冷英,一个月前在事故中去世……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抢在那个女人之前结婚……” “那个女人?”飞星挠挠头,一时没明白这事儿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又不是嫁给同一个人。 “曲萼呀,曲萼。”男人说,“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劲敌,又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我们本以为这事儿早已了了,没想到刚刚,那个男孩子去世了……” “曲萼?同一个……”飞星愣住了,这天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于是约在了曲成林之后的半个小时。她倒要都见见,看看这所谓的“劲敌”,那个刚刚死去的男孩子,是怎么回事…… 又拨电话给青梅,哎,这手机铃声真是百听不厌。 “青梅,又来活了,这回,你一定喜欢……” 上次看了那张八卦照片就那么兴奋,这回,指不定她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离离篇】第二: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与两人的会面选在了傍晚。入夜,青梅和飞星还在“非星工作室”里整理着材料。 “青梅,你怎么看?” “唔……”青梅正在反复翻看对方提供的相册,“头一次遇到自己已经选定好对象的阴婚呢。” “是啊……”飞星有些烦闷地又翻开《叁命五婚录》,这下“非星大师”可真要被打回原形喽:这回的配婚对象不仅是女性,还是已经选定好对象的女性。不仅如此,甚至是两位女性同时选择了一个对象…… “陆昭离。”青梅从相册中取出他的相片,递给飞星,“长得还怪好看的。” “不好看,能惹来这么多事么……”飞星一边嘟囔一边接过,“果真,蓝颜祸水。” 能让飞星这么赞一声,着实不易。世间绝色有很多种,但眼前照片里的青年,属实称得上一声“祸水”……脸部轮廓流畅精致休提,素面沉静,一双丹凤眼媚而不妖,有情,又似无情。即使此刻身处照片里亦恍若真人当面,悠远、淡泊地瞧着飞星。 “唉……飞星,嘴下留德。”青梅无奈地说,“人还没下葬,先被这般‘哄抢’……怎么说,都应该是‘可怜’吧。” “这是事实,我没有贬低他的意思。”飞星弹了弹照片,“这叫命运弄人,不然似他这般长相,即使是祸水,也……该是那种能窝在豪宅里天天看电视的祸水。”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喂……青梅又流汗了,又将两位女性的照片递过来:“喏,这是曲萼和冷英……”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飞星问,“这个陆……陆……昭离,他没有家人吗?” “来的都是女方的家属,还真没有提到陆昭离的家人。”青梅想了想,“不过,我还有一个很在意的地方呢。” “什么?” “曲家似乎不太清楚冷英的事情,但是冷家来的那个关心则乱的父亲……”青梅说,“倒是再叁说过曲萼的事,要求我们要优先办冷英的……” “嗯。”飞星说,“可能是记挂着青崖会那边的登记。”但……又是谁介绍他来的呢?这,反而是“非星大师”绝不会办的事情…… “唔……那就按照飞星所说的,我们先去调查看看这个陆昭离吧!”毕竟,这些都要动用到陆昭离的遗体,没有他家人的同意,可能性很低…… “是……喂,青梅。” “嗯?叫我名字做什么……” “乐青梅,”飞星面无表情地说,“我要警告你,你半个月后就要考试了!” “所、所以?” “所以这次,你不许去,好好复习。”飞星说,“你妈妈要是知道考试周我还带着你绕着死人转圈,大概……会找人把我结果了……” 青梅鼓了鼓嘴:“还有半个月呀……”又过来抱着她的后背,“飞星,好飞星,带着我嘛……至少让我和你一起去调查这个陆昭离……” “呼——”飞星长出口气,“行吧,只调查这个人,考试周,不再许你出来……” “耶!飞星最好了……”说着青梅低下头,就要去亲她的脸,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玉般清冷的声音:“看来,你还算顺利。不是么?我的鬼媒人……” 飞星硬是扒开身上的青梅,几步冲过去,刚要一拳砸上他的脸,就被对方稳稳接住。飞星再要拽出手,却是不能。他掌心也如玉质冰凉,毫无温度,简直……不似活人。 是啊,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活人……飞星冷冷地注视着那双似有血光流转的乌黑眼瞳,说:“裴素章,你松手。” 此刻乘夜而来的,可不正是九狱在桐州的代言人,裴素章么? 裴素章说:“看来你对我,有些误会。” “误会?”飞星冷笑,“吃人的魔鬼,不需要等到宴席终了,便会露出真面目……” “你情我愿,何来此言。”裴素章看向一旁发怔的青梅,“乐青梅,好久不见了。” “我、我?” “青梅,少和他废话!”赵飞星立刻打断,低声说,“我警告你,不许打她灵魂的主意……” “哦?”裴素章说,“这世上会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早已死干净了。” “你……!” “在你答应下来的时候,早该想到其后会发生的……一切。”裴素章将她轻轻推开,一拂衣角,在沙发正中坐下,“换言之,你今日所承一切果,皆是你亲自种下之因。我不明白,你何来理由……质问我?” “青梅,你先回去……”飞星说,“我和这位先生,有话要谈……” “哦……哦……”青梅点点头,刚要走,又听见裴素章说:“乐家,很快有大难临头。你,做好准备。” “什么……你,你说什么……” “青梅……”飞星止住她,想把她往门外推。 “不,可是,可是,他说我家……” “别听他的,他是个骗子,骗你……呃,买他的保险。”飞星说,“相信我吧,青梅,我会和他谈谈,也包括这件事……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好吧……”青梅犹疑着走了,飞星刚关上门,就听见身后裴素章问:“你这里,都不设茶?怎么招待客人?” “你不是什么客人。”飞星说,“按理说,我才是你的客人……你又是怎么对待客人的?” “呵……”裴素章笑了,“我今日便是来为我的‘客人’,提供我的服务的。” “什么服务?” “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裴素章最终还是自己起身,倒了两杯热水,“以身相代……不是高明的法子,但是,却实用。不是么?” “你想说什么?” “今日上门来的这二人,问的是同一件事。对么?”裴素章说,“这件事,你还想用以身相代来解决吗?或者说……你做得到吗?” “我暂时还没有想到法子而已。”飞星说,“倒是你,起初不肯告诉我任何鬼媒人的法子,现今却又故作好心来帮我……你真的是来帮我的吗?还有青梅,你为什么装神弄鬼地吓她?” “装神弄鬼?”裴素章似乎真的觉得她的措辞好笑,“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常人。你还记得那日,鬼,是怎么称呼我的?” 鬼差……是了,阳间之鬼最畏惧的,鬼差。 “我不说谎话。”裴素章说,“不过和她从前认得,略助她一力,还清一债而已。” “你?”飞星不屑地说,“魔鬼,也会记人世的情么?可笑。我再说一遍……” 裴素章说:“这话,我耳朵听得都要起茧了。”他喝了口水,声音极轻,飞星因此没能听清,“你还是那样……” “别管,离她远点。要我一个人的灵魂还不够么?”飞星说,“那你说说看,你要为我提供什么服务?” “这是额外的,要加钱。”裴素章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不过我知道你不会一口答应。所以,考虑清楚了,再唤我。”他伸手指了指她的胸口,“握着血玉,唤我的名字,我就会过来。你滥用之前,想清楚违约的下场。” “什么服务?什么代价?” “你心心念念的问狱之法,是我现在能提供的服务了。” 飞星一惊:“那么代价……” “代价……很昂贵,但你给得起。”裴素章仍旧看着她,有那么一刻,她感觉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腥红,“我要你。” “……什么意思?”飞星半天才挤出一句。 “你素来说,魔鬼贪得无厌。那么,如你所愿。”裴素章说,“除了灵魂,身体……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交换的代价。” “你什么意思?!”飞星这回是吼出来的,“裴素章你……” “好了,”他的声音也似有些无奈,“不愿也罢,毕竟是额外服务。想清楚,就联系我。”裴素章走到门口,又撂下一句,“天寒了,记得添衣。” “裴素章,我恨你……”她一路追到门前月下,空荡荡的道路上却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影。再走回去时,桌上的水已经冷了。两只青梅刚买回来的彩绘杯子静静立在那里,昭示着非梦的此刻。飞星猛地打了个喷嚏,又吸了吸鼻子,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衷心地希望,今夜裴素章能够冻死在这人间…… 哎?魔鬼,可以被冻死吗? 【离离篇】第三: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次日,飞星和青梅刚走到桐花医院前,就被挡在了门口。 “请出示身份证件以及病历。”保安冷着脸说。 青梅看了飞星一眼,飞星却早有准备,将上次的病历和身份证件一同递过去。 “飞星,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今日安保这么严密……”青梅啧啧叹道。 “哎!”飞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虽然看新闻已经被某些人认为落后于时代,但仍然有其不可代替的价值哇……这家医院昨日发生命案,你不知道?” “哦!这我听我妈妈说过……”青梅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如果不看新闻的话,真的很难知道吧……你看,现在网上就已经搜索不出来了。” 她把手机递给飞星:“我也是听我妈提起,这案子令他们都很是头痛,由于嫌犯已经自杀,很多调查都没法继续下去……” “死者是实习医生,倒是奇怪。”飞星摸了摸下巴,“按道理来说,实习医生有医生监督,怎么会犯下这样大的错处,让人不惜一切也要……杀了他呢?” “或许也只是被随机挑选了……哎,对了飞星,看到这病历我才想起来……你的手术,是不是还没有做啊?” 飞星肩膀微微一缩,刚才她还真忘了这茬儿。就想着今日过来太平间,想办法见见陆昭离的遗体,联系他的家人…… “呃,呃,我其实……已经做过了!” “哎——真的吗?”青梅捧着她的脸上下左右地看,“哪里有创口啊?完全看不出来……” “嗯,是微创手术……我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哎你看太平间到了我们走……”飞星忙拽着她下了电梯,妄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走到门口却再次被拦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太平间也敢乱闯!”地下的保安就是不一样,比起地面上的那位更显得凶神恶煞。但飞星是一点不怕——是啊,老兄,我还看见你身后有个鬼在盯着你呢。赵飞星一边腹诽,一边把青崖会执照递给他看:“我受陆昭离家人所托,来见他的遗体,行必要的仪式。若是冲撞了鬼神,你担当得起吗!” “是、是吗……”桐州普遍迷信,又有青崖会总会在此,说服倒是没费太大功夫,但那保安却又正色道:“不行,不行,若是你要看其他人,我也就让你过去了,但这陆昭离,不行!” “为什么?”青梅急问。 “你们受陆昭离家人所托,却不知道这个?”保安摇摇头,“这陆昭离,就是前日医院凶杀案的被害者!他的遗体已经被警方接管,我无权放你过去。” “啊……”青梅捂住嘴,飞星却抽出两根烟,淡定地递给眼前保安。 “你们应该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飞星说,“现在把他们叫过来,我和他们当面对质。” “你……为什么不自己联系?” 飞星瞪了他一眼:“是我自己不想进去吗?等到他们来了,不让我进去这件事,是要找你们算账!现在,给我打电话,立刻,马上!” 保安拿着烟的手一抖,悻悻看了飞星一眼,进去打电话了。青梅立刻抓住飞星的手,小声说:“虽然飞星你刚才很帅,但是……但是……为什么那个人,会是被杀掉的实习医生……” “时间对得上。”飞星翻开手里的材料,“我们也从没问起这人到底是谁。” “唉……”青梅在飞星身边坐下,陪她一起看材料,“不过好歹把他家人诓过来,问清楚这两个女孩儿和他是什么关系,此行就是有收获的。” 没让她们等太久,一位带笑的老人就走到他们面前:“两位好,请问是您要求我过来的?以青崖会的名义?” “您是陆昭离的家人?”飞星问。 “我是他父亲,陆峻。”老人笑了,“既然说是青崖会,您一定是知道陆昭离的事儿才专程过来……来来,进去说。” 两人被“热情”地迎进太平间,更甚的冷气吹得飞星又打了一个喷嚏。“飞星,你没事吧?”青梅关切地问。 “我……不会有事!”飞星咬牙切齿地说,裴素章你这个乌鸦嘴…… 走到最里间的担架旁,老人掀开被单一角,露出陆昭离苍白又艳极的脸。 “我也向两位姑娘坦白,其实这事儿,我本不愿做……”陆峻叹息,“奈何这……也是昭离生前心愿。” “……生前?”飞星问,还会有人生前就主动要求结阴婚? “那两位姑娘去世,是一个月前的事。”陆峻说,“而在那之后,他们的家人就找到昭离,要求结阴婚。” “可是……当时他也不会预料到,自己会……死得这样早吧?”青梅小心翼翼地说。 “的确不会。”陆峻摇摇头,“但,这孩子常常忧心太重,又是做医生的,对这些,也不避讳什么。最要紧的是……他是为了我,才答应下来。” “为了……您?” “是……”陆峻笑着说,“姑娘,你看我今年多大?” “呃……”飞星刚刚就想说,若是父亲,这年纪属实大了些,“六、六十?” “我今年已经六十九岁。”陆峻说,“我一生无妻无子,只在四十二岁那年,在荒郊野地里,捡来了昭离……” “荒、荒郊野地?”青梅下巴都要震掉了。 陆峻点头:“我当时只相信,这是缘分。虽我贫寒,仍然努力收养下了这个孩子。但……我想,我一直很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有把他送去孤儿院。” “为什么?”这下轮到飞星和青梅一齐问了。 “以这孩子长成的姿容、智慧……”陆峻说,“想必即使他是哑巴,也同样够格被比我富裕更多的家庭收养。” “我可以打断一下吗?”青梅睁大了眼,“您说的‘即使他是哑巴’,是一种……夸张?还是……” “你们不知道?”陆峻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摸了摸陆昭离的头发,“他是哑巴,从来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飞星和青梅站在那儿,竟一时不知道是太平间里冷气开得太足,还是这个故事已经曲折离奇到了一种程度,两人现下面面相觑,但也只能听老人继续说完。 “我很贫穷,非常贫穷。拼命把他养大,已经是我的极限。但是昭离争气,靠着贷款、奖学金、补助,还是读完了这么多年医,但……但……”陆峻低下头,放在担架上的手指开始不断颤抖,“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被谁杀死……” “请您节哀。”青梅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他现下在医院实习,工资微薄。但贷款,确实还有很大一笔没有还。”陆峻说,“他答应下来,是怕哪一日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完全没有还清欠款的能力。” “所以,类似预支么?”飞星望着眼前的老人,脸色很差。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预支的代价……而现在,这个代价来了。 “差不多。”陆峻说,“但我并不知道,他……同时答应了两个人……” “是说曲萼和冷英?”青梅问。 陆峻点头:“其实,我也是知道那两个女孩儿的。” “他们先前认识?” “他们都在桐州理工大学读过书,应该是早就认识。”陆峻说,“这两个女孩儿家里有钱,又争得可猛……每年昭离生日,送来的礼物都能堆成山……只可惜……” “可惜他们同一日,出了车祸。是么?”飞星翻着资料,问。 “是,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但在那日之后,他们都派了人来见昭离,他们常常谈论很久……直到昭离死后,我才见到他们签下的契约书。” “是什么契约书,可以给我们看看么?” “我没带在身上,如果你们要,日后可以给你们复印送过来。”陆峻说,“大体就是昭离分别与这两家签下契约,愿将遗体供其使用,仅做阴婚一途。使用完毕后,应将遗体捐赠给他的母校医学院……” 叁人沉默下来,青梅轻微地吸了口气,好半天,还是呜咽道:“对不住飞星,我想哭……” “我明白了。”飞星合上资料,“所以,你对这一切都知情,这是我们今日来所需要确认的。但,重婚在人间是重罪,在阴间,也不外如是。你怎么看待这一点?” “您……什么意思?” “如果我同时为您的儿子和这两位都结了阴亲,”飞星凝视着他,“所造成的一切后果,您愿意代表您的儿子,表示愿意承担吗?” “什么……有、有哪些后果……”陆峻有些激动。 “我只是举例。”飞星说,“如若他们其中一人……哦,一鬼发现,告上……嗯,你可以理解为阴间的法庭。你的儿子,可能在阴间也要面临灵魂分割之刑。你同意这一点吗?” “不!不同意!坚决不同意!”陆峻抓住飞星的手臂,颤巍巍跪下来,“大师,求您,想个法子……我,我宁愿承担那笔欠款,也不愿他……不愿他……” “老人家,您先站好。”飞星将他扶起,“我们先……阿……阿……阿嚏!” 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又狼狈地一擦鼻子:“我们先,先出去说……” 最后叁人约定,老人下午将契约书带到非星工作室,那之后再继续详谈。 而飞星,自然是在青梅的陪伴下,真的做了一回病人,上楼开药去了。 等到下午再聚在一起时,飞星摸了摸红红的鼻头,继续说:“现在有两件事。” “第一,先不提欠款的事情。”她将契约书上的一行指给老人看,“单是这份契约书而言,你的违约会给你带来的债务,可能还要超过那笔欠款。” “第二,你是在要求我,欺骗我的两位委托对象,是这样吗?” “飞星……”青梅拽了拽她的袖子,“你太凶了……他都这把年纪了,刚刚又经历了丧子之痛……你委婉一点……” 陆峻将脸埋在手里,摇头:“谢谢你,小姑娘。但是,非星大师说的,确是事实……” “这些,的确是我的要求,非常无礼……”陆峻说,“我想问问大师,可知道什么法子,可以……作假?” 飞星心想,那你可找对人了,你眼前这大师,除了作假,算得上一无是处。“虽然重婚为罪,现世又有契约,但,归根究底,还是要问陆昭离的意愿。” “人间的契约,在阴间是算不得数的,唯一可以约束的,就是现世之人。”飞星说,“倘若问清楚陆昭离的真实意愿,他不愿意与这两位小姐中的任何一人成婚,自然,也无法强迫他结下这姻亲。但他的拒绝,并不会影响现实……” 青梅说:“也就是,只要陆伯伯按照契约提供遗体,此外的事情,不受陆伯伯控制,都不算违约。” “剩下的就是……”飞星说,“我会问清他的意愿的。” 陆峻顿时大喜过望,一激动,热泪便滚下来,青梅又忍不住上前劝慰一番。 飞星没看,正坐在桌前皱着眉发呆。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裴素章……你是不是,都算好了? 她也想过,能不能自己直接代嫁。但,那两位小姐家,则是万万没法骗过的。除了她,他们还能去找其他鬼媒人,若清查起来,她这营生就完了,她和裴素章的契约也完了…… 正想着,她又打了一个喷嚏,心里又恶狠狠地想,鬼会不会传染生病? 青梅把陆昭离父亲送走,便坐到飞星对面,给她倒上一杯水:“他们家,真的很不容易。飞星,你这次有把握吗?”毕竟问清已死之人的意愿……听起来确实挺玄乎。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知为什么,青梅听飞星此时说话,不止带着感冒的鼻音,甚至带着一种恼怒的愤恨…… 【离离篇】第四:东方未明,颠倒衣裳。(H) 你若问飞星有没有想过摘下这血玉?扔掉这血玉?摔碎这血玉? ——肯定是有的。 不说别的,就说此刻。她看着掌中微亮的血玉,真有那么一刻,生出想把它扔出窗外的冲动。 飞星捏紧血玉,小声唤:“裴——素——章。” 忽然,眼前的空间仿佛微微扭曲了一刻,紧接着,那穿黑色唐装的男人就堂而皇之地在她眼前坐下,拿起她喝了一半的温牛奶喝了一口。 “有些冷了。”他说。 飞星阴森地盯着他,又狠狠咳了两下。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裴素章竟然丝毫不闻般又喝了一口牛奶,“天气冷了,这话不是白说的。就像乐家的事一样。” “你……又在骗我……” “赵飞星。”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你不觉得,你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吗?” 飞星不吭声了,只是瞪着他。好哇,说什么都是错,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怎么,讨价还价也不说了?”裴素章挑了挑眉,“那我便要按我的价格收取报酬了……”说着就要去解开襟扣。 “停停停!”飞星连忙打断,“先说清楚,什么换什么,几次,时间,这些怎么算。” 裴素章慢慢笑了,他笑得深时,眉间便会轻轻舒展开来。 “一次问狱,换一晚。” “不!说好了是教给我这个法子……” “教不了。”裴素章说,“问狱所需之血,你没有。必须借助我的血。” “你的……血……” “所以很公平,身体交换身体。”裴素章说,“问狱之时,屏退旁人,唤我出来即可。” 飞星警惕地看着他,咽了下口水:“你所谓的身体,我应该没理解错吧?” “嗯?” “不是什么分尸,肢解,凌迟体验……吧。” “噗嗤……”裴素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是。” “你,你说清楚点,一晚,要、要做什么……”飞星看着他,不由拽紧了床单,她是真的怕了他的那些条条款款和文字游戏了。 裴素章坐到她床边,吓得她又往后一缩。他笑了笑,说:“飞星……你真可爱。”他站起来,又走向厨房,“我保证,你今晚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会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喂,你去那里做什么……不许碰我的东西……” “热牛奶,然后,洗澡。”裴素章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我可不想浪费我用珍贵血液换来的今晚。” 飞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她打开电视,听着喧嚣的人声,企图从耳朵里隔离开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 她那曾长过肿瘤的脑子里,此刻只能想到一件事。 我这辈子,真的只能和鬼睡觉了吗? 她闻到熟悉的奶香混着沐浴露香气,伴随一阵热气扑到脸上:“喏。” 裴素章正拿着她那只玻璃杯递过来,里头装着半杯滚热的牛奶。他洗过的眉眼极深极黑,此刻看不到半点血色的痕迹。 飞星接过牛奶,问:“你现在,是鬼,还是人?” 裴素章说:“你不是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么。” “我只知道,他们——那些游离的鬼叫你鬼差,但实际上,并不是。”飞星垂着眉,脸也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热,“代言人……听起来,很特殊。” 裴素章在她身旁躺下,能感到床略微凹陷下去:“你很聪明,但是,这个问题,也不免费。你想听?” “不不不……” “不想就好。”裴素章说,“我只能向你保证,今晚的我……并不是虚幻的存在。你也还在你的人间。” 飞星无意识地舔了一下杯口的奶渍,又说:“我们从前认识,像你认识青梅一样。对么?” “……”裴素章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把她的杯子放到床头,又顺势把她压在怀里,“我不想浪费时间了……” 裴素章毫不客气,一边低头吮吻她的嘴唇,一边将手伸进了她的睡衣里,竟然真是一副不愿浪费任何时间的样子。 他手上动作激烈,骨硬而大的掌,反复而用力地碾过她柔嫩的肌肤,首先让她感受到的是痛楚……但偏偏他唇上动作又温柔,叩开齿关后又时轻时重地搅动她的舌,薄荷香混着淡淡的奶香袭击了所有感官,几乎能让人沉醉过去。 “唔……”飞星却还在含混不清地说,“为什么……” 裴素章顺着她的下巴吻过,又贴着她的颈侧慢慢道:“今晚,少问些不该问的问题……不然,我不确定,下一次你想要帮助时,我会不会答应……”说完,又重重咬上她的肩膀…… “你……只会威胁……我……嗯……啊!”不知何时,他已经褪下她的内衣,稍稍用力,便挺了进去。 “威胁……又怎么样呢……”他侧头,满意地看着她身上斑驳的痕迹,低头咬住她娇嫩的胸乳,下身也加大了动作的幅度,“能改变……你已经是我的了……这个事实么……” “哈……啊……才不是……啊……啊……”飞星猛地揪住他的头发,“不许,咬我……裴……裴素章……啊……” 裴素章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抽插的力道更大了些,顶得飞星娇喘连连,他甚至还说:“飞星,再用力些……我才能觉得痛。” “你……裴……啊……”她的心神已经完完全全被眼前这个魔鬼夺去,尽管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眼神已经快要失焦,但为什么,为什么,两人的眼神仍然那样胶着着——那种不加掩饰的渴望……那种不惜一切的疯狂……为什么……那么熟悉? 裴素章眼底忽有浓重的血色翻上来,那么漂亮,又那么瘆人,仿佛吸着人向里头跳下去一般……眼前忽然一黑,是裴素章抬起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飞星,不要看……嗯……呃……”身体啪嗒啪嗒的交合声在她的耳边越来越响,她几乎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只能在一片黑暗里搂紧了对方的脖子,把尖叫压在他的胸口,一直被他贯穿到最深处,也喷射在最深处…… 如此反复,一直折腾到了天蒙蒙亮。 飞星强撑着困意,还是贼心不死地靠着他说话,企图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快要射的时候,都要捂住她的眼睛? “你还不困?”裴素章问她,“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不许……转移……话题……” “小孩儿,我是魔鬼啊。”他勾了勾她的鼻子,“和我斗,你是斗不过我的……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好好休息,你还生着病。” “知道……我生病……昨晚……还那样对我……”许是太困太困,飞星绵软的声音甚至显出几分娇嗔。 裴素章给她掖好被子,遮住那脖子往下一片斑驳的痕迹,眼神深深。 “你自找的。”他说。 要说她还真有些能耐,做得七荤八素,还能变着法儿的刺激他,勾弄他,不过,想引他上钩?还不到时候呢…… 他刚要起身,手又忽然被重重拉住。 “不许走……头好晕……陪陪我……” 裴素章一如既往地轻易掰开她的手指,将热好的牛奶端到床头,没留恋,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飞星自一团被子里爬起来,冷冷地注视着裴素章消失的地方,很久,慢慢勾起一个笑。 手指抬起在阳光下,一枚玉戒指,正绿莹莹地闪着光。 【离离篇】第五: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一周后,警方的调查终于结束,陆峻也终于接出陆昭离的遗体,先联系了飞星。 此刻,赵飞星和两副棺材,都正坐在工作室中央。飞星反锁了门,走到其中一副棺材前面,手握着血玉,又唤那人的名字。 “裴素章……裴素章……” 再回头时,那人果然又坐到了沙发上,这回桌上终于备了茶。他拿起,浅浅啜了一口。 “这就是你要问的人?你可想好,仅此一次的机会。” 这一问,倒让飞星有些犹豫。其实她本来想将那两位的遗体也借来,毕竟她不知事情起因经过,假若陆昭离真想同其中一个结阴婚,还真就麻烦了…… 反复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且不论叁个鬼一台戏会有多复杂,单是掘坟搬运都要费她老大功夫…… “过来。”裴素章脸上照旧冷清,却向她伸过手来。飞星伸手过去,被他牢牢握住。“问狱过程中,都不许松开。”这又莫名令她想起那一晚,他是怎样用这双手,在她身子上留下那些痕迹的…… 裴素章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把小刀,在两人交缠的指上轻轻一划,两道细细的涓流立时滴落到他提前让准备的空棺木上,汇在一处。裴素章念念有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血忽地“钻”进了棺木之中,过了一会儿,那棺木的盖忽然从里推开! “走,一起。”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空棺木前,“躺进去。” 飞星咬了下唇,先将脚迈进去,然后慢慢躺下。裴素章也一直没松开手,随着她一同躺了进去,又用另一只手合上棺木。 “你没说我们两个都要躺进来,所以我买的是最便宜的单人款。”一片黑暗里,赵飞星说。 “确实有些挤。”裴素章说,“不过……一会儿就不挤了。” 她还听见裴素章说:“别怕。” 忽然,飞星感觉身下一片黏湿,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儿,如同海水缓缓漫了上来。背部、耳朵,直到没过口鼻……身体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但裴素章始终握紧了她的手掌。 再醒过来时,不知怎的,她竟躺在裴素章的怀里,等到手忙脚乱挣开,却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跳: 眼前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血色河流,而他们二人正坐在河边,脚边正是那副狭窄的空棺。河的两岸密密地种着大片的曼珠沙华……若是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得久了,看红也不是红了,看血也不是血了——那只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风景。 “哟,可算醒了。”飞星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这才看见身后正站着两个身形瘦长的男人,一人着黑一人着白,方才说话的便是那白衣又笑眯眯的圆脸男人,“我们在这儿等了你很久了。” “乌莲,你废话也太多了些。”他身边那黑衣无眉男人蓦然开口,仍紧紧绷着脸,向着裴素章道,“人已经给你送过来了,要问什么,快些。” “姑娘,你别同罗叶一般见识……”被叫做乌莲的圆脸男人搓搓手,笑容谄媚,“我和他都是鬼差,现下将你所问之人送来,麻烦姑娘动作快些……” 飞星点头,又问:“他人在哪儿?” 只见那被称罗叶的黑衣无眉男人不知从哪儿凭空拎出一个白衣青年,“啪”地扔到飞星面前:“是他吧,陆昭离。” 裴素章说:“飞星,问吧。只限一炷香时间。” 那白衣青年终于从地上爬起,抬眼看过来时飞星着实被那无意流淌的媚色惊了一惊。她下意识地咳嗽了一下,问:“你……是陆峻之子,陆昭离,对吗?” 陆昭离点头。明明丽色惊人,却偏偏带着那种小鹿似的迷茫神情……飞星又问:“你生前同两家签下契约,愿为阴婚,确有此事?” 陆昭离又点头。这下那乌莲大惊道:“阴间重婚乃是重罪……你……” “闭嘴,乌莲!”罗叶斥道,“是她在问还是你在问!” 陆昭离看看乌莲,又看看飞星,走近了些,又点头。 “正如那位乌……乌先生所说,”飞星道,“阴间重婚是要遭灵魂分裂之刑的,你想必先前并不知晓。而你父亲此番要我告知你,他不愿你受此刑,即便背负债务也无所谓。” “所以我现下便要问你,”飞星看了一眼两旁的鬼差,谨慎地说,“你现在有叁个选项,第一,选曲萼,第二,选冷英,第叁,谁也不选。人间契约无法束缚你的选择,你不必考虑太多,只听你自己心愿。现在,告诉我,你选择第几种?” 陆昭离神色似有些痛苦,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过来拉起她的另一只手,在上面写了什么。 “你写的是……数字?”飞星皱着眉,那分明不是一二叁啊…… 陆昭离又重重写了一遍,但和她想的决然不同:“你,你写的是四?” 陆昭离点头,看了看身旁的另外叁个男人,眼神尤其在牵着飞星的裴素章脸上停留了很久,又抬起食指按了按唇。 “你是说……不想被听到的意思?” “呵。”罗叶冷笑一声,拽着乌莲背过身去。 陆昭离看着她,眼睛亮亮地点头。裴素章见状,也收回目光。飞星说:“那你现在,写给我看,或者演示。” 陆昭离又写了一遍“四”,又指了指她的胸口。飞星疑道:“我……没明白。” 陆昭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她。最后低下头,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 “选”。 “你、选、我?”飞星做了个口型,陆昭离很高兴,连忙点头。 “你可以选第叁种,没人可以强迫你……” 话音未落,只见陆昭离用力摇头,又拉了拉她的手。 “……你决定了吗?” 陆昭离又点头。 飞星叹了口气,也点点头:“我会帮你的。” 陆昭离又看了看她身畔的裴素章,又在她手心写:“我——讨——厌——他。” 飞星笑了,做了个口型:“我也是。” 陆昭离又握了握她的手指,向后退了两步。飞星说:“我问完了,两位,麻烦你们带他回去吧。” 罗叶伸手,一把拽过陆昭离,向裴素章点了下头:“裴,我们走了。”说完,重重瞪了飞星一眼,便拉着那两人消失在河岸。远远地,还能听见乌莲的声音:“姑娘,记得在青崖会那儿给我们打好评啊……” “那个黑衣的家伙,”飞星说,“为什么瞪着我?我招他惹他了?” 裴素章握着她的手微微有些发凉,但他只说:“或许是他就是个爱瞪人的家伙呢。” “好吧。”飞星小声嘀咕,“白跑了一趟,也白睡了一趟……”早知道一步到位办上她最“拿手”的假阴婚了…… “是吗?”裴素章说,“拿了别人的东西,应该算不上‘白睡’一趟吧?” 飞星心头一抖,他果然知道…… 半晌,裴素章说:“你拿着吧。” “什么?” “那枚戒指。”裴素章说,“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很值钱吗?”飞星问,最近她还想在工作室也买台电视呢。 “我劝你,最好别让人看见这戒指。”裴素章说,“省得招来你无法解决的麻烦,到那时,我可不会好心帮你。” 飞星没说话,裴素章说:“我送你回去。” “这儿……是九狱么?”飞星刚问出口,裴素章忽然俯下身一把将她抱起,又将她放进了那副空棺里。两人久已握紧、仿佛一体的手也慢慢松开,飞星伸出手去刚要说什么,棺盖便被沉沉地合上。熟悉的血液又开始奔涌沸腾,逐渐漫了上来,而这一回,飞星所感觉到的却是撕心裂肺的恐惧。 “裴素章……裴素章!”她拼命敲在棺材顶部,但是听不到任何回声,这个场景是如此地熟悉,又如此地陌生。仿佛已经经历过千千万万遍,又仿佛这是她头一次孤身一人被关在这样狭小的黑暗空间中…… 血液终于淹过她的呼吸,只留下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语:“裴素章……这回,我一定恨你……” 【离离篇番外】其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商时,太子有师,其名为俊。 “俊善调风雨,品性嘉好。一生未娶,商武初年,收养一子。因恰逢黍稷丰茂之年,故取名曰:离。 “离貌鲜硕,为武王所喜。后师承于俊,青出于蓝,巫医兼备,乃命之为新太子师。 “因前年大旱,俊求雨未成,离于王前称:俊之术,非当今天道。王故废俊,立离。后市井有传,离得名不正,居心叵测。暗地阻挠俊之典仪,又向王进谗言。 “一时,人心惶惶。”——《商史》载。 这会儿,暑热正熏。 驴蹄哒哒地踩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自山上一路下来。道路两旁并没有什么树荫,只有浓烈的阳光摊覆其上。 一驴两人的影子,就这样投射在寂寥的山路上。仿佛没有来处,没有去处,要这样永恒地走下去,方能抵达二人所愿的终点。 坐在驴上的人,倒是不怕日晒。那人衣着华丽,抬起宽袖遮在头顶,只露出半张狐般妖孽鲜妍的脸。 他伸着另一只袖子,挡在那牵着驴子慢慢走的仆从头顶。仆从抹了抹脸上的汗,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斐儿,你知道么?”衣着华丽的人一张口,却是一副低沉悦耳的嗓音……这原来是个男人。 “我们这次回宫,大抵能见到王新娶的那二位夫人了。”男人额上也冒着微汗,却仍在自顾自说话,像是在逗那抿嘴不言的仆从,“听说他们自楚地来,那儿是你的故乡……对么?” 仆从点点头,又指了指不远处威严耸立的王宫,摇摇头。 “不想见么?也好。”男人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下真与狐别无二致了,“但,我很担心一些谣言……” 仆从做了几个手势,“你问什么谣言?”男人说,“喔!不是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我只是很担心那则……关于这两位夫人的谣言。” “得祁家二女者,可得天下。”男人缓缓念出,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听信这种谣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仆从又做了几个手势,“不必拘于人言么……很遗憾。”男人说,“斐儿,你虽口不能言,但心如明镜。而世间诸人,大多相反。” “好了,”男人又扬起那漂亮的笑脸,说,“无论如何,今夜……且去会会那二位夫人吧……” 入夜,商王宫。 歌伎的吟唱声里,离正支着手臂,闭着眼出神。尽管他仪容雅致,但在都城里是出了名的不爱风雅。平日不饮酒不参宴,只成日和他那瘦小的哑巴随从耽在野外,寻觅药草。 此刻,离便又在想念家中幽静的庭院。他算了下时间,现下斐儿应是蹲在庭院里,在月光下清点今日所采摘的药材…… 他正兀自微笑,就听见王说:“祁娥,祁英,这位便是离师,他这几日在外寻觅草药,今日才回宫中……” 离顺势站起来,向面前人祝酒:“娥夫人,英夫人。” 祁英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一时间竟仿佛失去了呼吸似的。祁娥站起来,却是落落大方地敬酒,同时轻轻撞了下祁英的肩膀:“离师,久闻大名。” “不敢。”离仰头一饮而尽,又缓缓对王说,“离应当先向大王贺喜才是。” “哦?离师何出此言?”王饶有兴致地问。 离说:“代世人,贺大王得此二女。” “代世人?” 王呵呵笑起来,“看来离师自己,并不这样想哪。” 离垂着头:“离不畏世人言,但恐世人言伤及大王。”他跪倒在地,在丝竹声里一叩到地,“大王欲夺天下之心意,离已明白,只是此事不需旁人去证……” “离师!”王忽地掷下青铜爵,怒道,“你……是在指责本王易听信谣言么!” 乐声骤停。满室的寂静里,只听见酒爵顺着台阶咕噜咕噜滚下来的声音。 “大王叁思。”离道,“天下之事,实不该与妇人之事混为一谈……” “大王。”祁娥忽然开口,轻轻牵住王的衣袖,柔声说,“离师……怕也是听信了谁人之言,诋毁我姐妹二人……” 离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离并非此意……” “离师心诚,只不过今日所言,确有些直接。”祁娥又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轻轻,“但无论世人如何谣传,王只需坚持自己心中所想即可……” “大王!” “离师,”祁娥这回又打断了离,淡淡说,“你醉了,此时……还是不要妄言为好。宫人,扶他下去。” 离看了她半晌,又看了一眼王座之上扶着额头不言的王,沉沉一叩首: “离……明白。” 前脚刚出宫殿,离就听见后头传来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离师,等等我,等等我……” 离回过头去,眼前正是那方才有些发怔的祁英。比起祁娥来说年纪小些,跑得脸色涨红,停在离面前喘气: “离师,我姐姐……她……素有心计,又能辩多言……您,您别怪罪她……” “英夫人。”离恭敬一礼,却不愿再说,眼睛看着地上,“此言荒谬了。” “我,我方才见到离师,实在是太震惊,所以……忘记敬酒。请您不要怪罪……”祁英抬起酒盏,尽管一路泼泼洒洒,已经剩不下多少,但是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漆黑纯澈,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斐儿…… 离不禁微笑,颔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英夫人,告辞。” “我,我送送您……” “不必。”离摇头,快步下了九层玉阶,将那玉阶上的女孩儿和浩荡的夜色一并甩在了身后。 事情果真如他预料的一般,王一向耳根子浅,又刚愎自用。至于证据?俊师,便是再好不过的前车之鉴。 离深吸口气。而眼下,祁娥此女,善于挑拨,必将带来祸患。 只是,方才那酒,似乎还贴在喉咙。 淡淡的辣,又,慢慢地灼…… 【离离篇番外】其二: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今日,乃是大暑。 离记得很清楚,这是他原定与斐儿自山中返回的日子。也正因如此,在仿佛时岁静止的闷热里,他出了一身的汗,也就不算什么新鲜的事儿。 推开院落的门,斐儿正挑水回来,站在廊下饮水歇息。许是天太热了罢,她系起了腰间的衣衫,露出一截象牙白的腰肢,在月亮投下水色的庭院里像一匹纯素的缎,盈盈地生光。 “斐儿,我说过,重活等我回来再做……”离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于是走过去也掬了捧水喝。 斐儿抬起眼看着他,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比了个手势。 “回来得这么早?喝得有些多了,就回来了。”离又掬了捧水,嗓子还是干哑,“今日清点的记录呢?拿过来。” 斐儿进了屋子,离站在门口,却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是他从不会疑宫中之酒,二是这酒劲属实不同往日。当时匆匆离去,也并未仔细嗅闻最后英夫人给他递来的那杯酒…… 竹简递到手里,却不经意地触到斐儿温热的指尖,离的手不由一抖,竹简掉到地上。斐儿又俯下身捡起来,这次是双手奉给他。抬起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细腻,黝黑的双眼还是那样明亮,一如初见…… 停下!你在想什么。离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掌,惹得斐儿惊讶地看着他。他慢慢俯下身去,哑着嗓子说:“斐儿,接下来我给你说的这些药,去取来……” 他已经确定无疑,酒中有药。只是具体是哪一种类,他也一时难以辨别,只能勉强配些缓解药性的汤来,等待着身体后续的反应来告诉他,是错是对。 斐儿大概明白了离身体不适。把离扶到床上后,就跑前跑后地取药,又端着小凳子坐到院中,一边擦着汗一边扇着炉火煮药。 离躺在床上,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和斐儿相识,已经是第十五年了。 起初他随俊师云游天下时,阴差阳错地在楚地买下了这个被贩卖的小孩儿。因着是哑巴,价钱压得极低,也无人问津。他花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说服师父买下了这孩子。但直到回到商都,才发现这是个女孩儿。 也难怪。斐儿那时才六七岁,长相显得英气,皮肤微黑,一眼看去,确实不似女孩儿。俊师没说什么,离倒也不太在意,加之斐儿实在乖巧能干,便一直留在了他身边。 俊师被斩,她在他身边。 他官居太子师,她还在他身边。 这几年,其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人、事,都变得复杂,尤其在这商都。 但在斐儿身边,就能得到那种心安。或许因着天生的缺陷与才能,她始终不变,沉默、安静,却能自然地包容天地不仁。 他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下去,风淡云轻,直到他死。 但,从没想过,尽管有药性作祟,自己……竟会对斐儿……生了绮念。 离很清楚,这一切,不该发生。 斐儿日日只陪着他一人,口不能言,又总忧心他,不善拒绝。若他想做什么,并不困难。但正因为不困难,才令人不得不费尽心思地藏,才令人不得不死死克制…… 药端过来了,冒着滚滚热气。斐儿一路走一路把药吹温,又舀起一勺凑在嘴边试了温度,递过来。 离乖乖喝下。两人近在咫尺,他能看得清她汗湿的额发,湿润微红的嘴唇,再往上,便看见那双干净无瑕的眼睛…… 离闭上眼,说:“斐儿,你出去。” 眼前是一片蒙蒙的暗,只能感到腹下一片焦灼,心又跳得厉害。砰砰,砰砰。他等了许久,方才睁眼,斐儿却还没走,只是呆呆站在床前,捧着空碗,看着他。 “斐儿……还不走?” 斐儿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你脸红得厉害,是生病了,我陪着你,不出去。 “斐儿。”离说,“我中了药,一时半会儿,不便见你。明日,我便好了。” 什么药? 离不答,只说:“斐儿,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听话,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放下碗的声音,刚放松下来,胸口却一凉——离睁开双眼,便看见斐儿正掀开他的衣襟:这样会凉快些,我去拿扇子给你。 看着他半天,笑了一下,又比了个手势:你好烫。殊不知此时她按在他胸口的手指,才是离浑身上下最烫的地方。 别、别对我笑了……斐儿……离有些痛苦地在枕席里蜷起身子,低哑的嗓音里挟了几分恼怒:“斐儿,你今日若不出去,从此以后,我再不见你……” 斐儿看着他,好久,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她连忙压着他的头转向她,迅速做了一串手势:以前跟着俊师,在宫里见过这种药发作的样子。俊师说只要唤一位夫人来就可以了,需不需要她去找人? 离尽管身体痛苦,却哭笑不得,说:“斐儿,那哪是需要宫里的夫人,那是……男子需要女子……” 斐儿更高兴了,一指自己:我就是女子。 “不……你不行……” 你方才说,女子就可以。我想帮你。 “不,我不愿意,你是打算胡搅蛮缠一晚吗……” 斐儿看上去很难过,眼眉耷拉下来,转身跑了出去。 “斐儿,斐儿!你跑这么快,要去哪里……”话音刚落,离苦笑起来,真让她走了,你又劝阻什么…… 他默默忍受着下腹剧烈的肿胀,这药真不知从何而来,药效这样迅猛……倘若不是他常尝试各类草药,怕是没出宫门,就要发作。 过了一会儿,他心里终究还是挂记着跑走的斐儿,于是颤巍巍站起来,刚走到庭院里,就看见斐儿从门外跑进来,又反手锁了门。 “斐儿,你刚才去了哪里……” 她喜气洋洋地向他比划:刚才去问了隔壁王娘子要怎么做“男人需要女人”的事情。 “不,斐儿,别……啊……” 下一刻,离已经被狠狠推在厚软的草地上。斐儿兴致勃勃,叁两下扯掉两人的衣服,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说是“吻”,其实不确切。斐儿只是在舔他的嘴唇,如同品尝她最爱的甜羹一般,用舌尖轻轻勾勒他的唇线…… 但这已经足够。轰地一声,所有理智宣告断线,闷热的天地间蝉鸣疯狂,一切仿佛都在热气中蒸腾破灭,只剩下两具温热的肉体相互交缠。离的手顺着斐儿的颈一路向下,在她光滑的身子上不住地抚摸着,只因面前便是他在火焚般的地狱里所需要的所有清凉。 “斐儿……这样不对……”他扣住她的下巴,将舌深深探入她的口腔,斐儿也学得很快,一道涎液就这样顺着下巴淌下来,一直滑到胸口间…… 而在那儿,离的手正用力地揉弄着她小巧的乳,直到那粉嫩柔软的乳在他指间变得越发坚硬、挺立,又坏心眼地用拇指和食指去捻那脆弱的花蕊,令斐儿浑身猛地一颤…… 不知那王娘子究竟教了她什么,斐儿这时已经褪尽衣衫,跨坐在了他的小腹上,浑圆的臀贴紧了他的大腿根部,而他早已勃起的巨物正抵着她有些湿润的穴口,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儿正在缓缓地张合…… “斐儿……会有些痛……忍着些……”离吻了吻她的脸,握住她的腰,勉力将头部塞进,缓缓地耸动起来。 “斐儿……我要你……斐儿……”斐儿那里又软又湿,仿佛天生便是为了容纳他而生,让离一次次挞伐更深。他此时已经完全抛掉了脑海里的所有“不能”,只想完完全全占有面前的女人,他拥有了十五年的女人,他心中唯一的女人……她怎么能不是他的?她怎么会不是他的…… 斐儿虽不说话,尽管被颠弄得不住喘息,却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抚摸他的嘴唇。这双干净的眼,此时此刻只盛着他一个人,动情、迷乱,也只为他一个人…… 他忍不住低下头,着迷地看两人的交合之处,每一次进出都牵出她粉嫩的媚肉,每一次抽插时她臀部波浪似的颤抖……离不由加快了冲刺的速度,任由肿胀的巨物在她体内冲撞,以至在斐儿平坦的小腹上戳弄出可感的形状,“斐儿……对不住……我要去了……斐儿,斐儿,娘子……啊……”他感到自己射出的滚烫,混合着斐儿穴里温热的液体,顺着拔出的柱身一起流了下来,一片腥黏的液体就这样滑进了院中的草地。 这一晚,相当乱来。 药性绝不足以解释一切。小到斐儿高潮时伸手打翻的药篮,大到离将斐儿抵在树上时,斐儿背后留下的淡淡划痕…… 第二日起来,离便对斐儿说:“斐儿,我想娶你。” 【离离篇番外】其三: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离这日奉旨进宫,心情着实不佳。 一是传旨宫人不敢言明的“大事”令他心忧;二是斐儿前日拒绝了他的求婚。 许是比手势太累,第二日下午,她便一字一句写在竹简上给他看: 离是帝师,又好颜色,定能找到更好的人。不哑的、非奴非仆的…… 昨晚斐儿心甘情愿,离不必为此费心。 斐儿才是真心思纯澈。给他看完,笑了一笑,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离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一如此刻。 轿子停在了乾西宫前,这儿是前任王后所居之所,现下在此居住的……也只能是那二位夫人了。离一路穿过回廊,经由正殿,守在偏殿门口的内侍见他来,大喜过望:“离师,您终于来了……” “发生了什么?” 内侍说:“昨晚上起,英夫人就一直高烧不退……王内心担忧,于是娥夫人便要求请离师来。” “娥夫人?”离沉思,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为何要隐瞒起来呢…… “是了,现下娥夫人也在里头,您快请。” 这是他眼下最不想接近的两个人,但无法……离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娥夫人正在床前徘徊,见他来,笑吟吟唤:“离师。” “英夫人现在如何?”离走到床前,将有些昏沉的英夫人扶起,给她逐项检查。晨光自窗上射入,将娥夫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娥夫人也没回头,望着窗外,面色冷淡地说:“自作孽,不可活。” “……此话何意?” “离师,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呀。”娥夫人冲他嫣然一笑,“那日宫宴回去,您还好吗?那可是祁英这丫头不远千里自楚地带来的、药效最急的好玩意儿。” 离沉下脸,说:“即便如此,‘自作孽不可活’,又是什么意思?” “离师,我还以为您是个有脾气的人呢。”娥夫人走到他身后,挟来一阵香风,“她那样对您,您不恼么?” 离说:“我恼不恼,与她眼下这病,毫无联系吧。” “哼!真要如此,也便好了。”娥夫人冷笑。 离看着她,此时是真的有些恼了:“您是在指控我么?从那日后,我再没进宫……”看更多好书就到:se nianc hi.co m “不不,”娥夫人说,“离师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孩子与您刚见面,都能做出那般胆子泼天的事儿,而眼下,为见谁一面而装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是否装病,检查过才知道。”离一边说,一边给英夫人把脉。望着眼前面色绯红又不断咳嗽的女孩儿,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不知道离师是否知道,”娥夫人弹了弹指甲,“后宫里的妇人,装病要分为两种。” “一种是最好识破,也最简单的。只需撒娇卖痴,说头疼脑热便好。”娥夫人说,“另一种……很冒险,但决不可能识破。那就是……故意染病。” 娥夫人又走到梳妆台前,咬了一下口脂:“譬如浸在冷水中啦,故意吹寒风啦……都能造成此种效果。” “她……” “好了。”娥夫人不轻不重地关上梳妆盒,“离师的问题有些多了,那日也是一样。但很不巧,我从小不喜这个妹妹,她想要什么,我偏不会让她如愿……” 说时迟,那时快。离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裂帛之声,回过头去时,只看见娥夫人已经撕裂了自己的衣襟,惨叫一声:“来人哪,离师轻薄于我……” “娥夫人,你做什么!”离走近几步,刚想替她披上外衣,就听见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大王驾到!” “大王,大王……”娥夫人已经爬了过去,钗环歪斜,发丝凌乱,抬头楚楚可怜地看着王,“离师……离师……竟对我做下这种事……他一定是被妖邪所惑,还请王不要怪罪于他……” “王。”离连忙跪下,“离收到王令,来为英夫人看病。谁知方才娥夫人她……” “闭嘴!”王脸色铁青,“我何时下过王令让你进宫!” 离一怔,随即说:“可传门口内侍进来问话,如若不是,便是有人假传王令……” “我自殿外来,从没见什么内侍!”王一指离,“侍卫,给我拿下这个登徒子!” “大王,离甘愿下狱。”离咚地一声磕在地上,“只是英夫人这病不同寻常,还请王再请其他医者……” “大……大胆!”王抚着胸口,对他怒目圆瞪,“若再提她二人,莫怪朕治你……治你个叛乱之罪!” “太子有师,其名为离。 “世人皆传其不仁,灭其师祖在先,染指宫妃在后。 “商武十四年八月,离下狱,众人皆拍手称快。 “九月,都城大疫。武王下令封锁城门,又令天下医师研制抑制瘟疫之法。数人入城,皆因所献法不利,问斩于世。其后,宫门寂寂,少有问津者。 “十月,寒秋飞雪之际,又一人孤身入城,向大王献计。”——《商史》载。 【离离篇番外】其四:鹊之彊彊,鹑之奔奔。 俊师被斩时,她也在那儿。 处刑台仍旧在那儿,都城最繁闹的菜市口。和叁四年前,没有半分区别。 只是她今日入城时,街道上人烟稀稀,只能偶尔看见以布覆面的巡逻卫兵。向来围观者众的处刑台边,也见不到什么人了。 血泼了一地,无人管。 上一个在这里被问斩的人,是来自楚地的医者,俊师的故友。上一次问斩是在叁天前,因此血迹仍旧新鲜,泼辣辣洒出去好远。 竟让她想起屠宰场。 斐儿裹紧了身上华丽而宽大的袍子,向前走。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人从容不迫的带笑声音:斐儿,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世人之眼,只见其表,不见其实。穿得好些,别人便高看你一眼…… 也正是同一个人。在俊师被斩时,分明浑身颤抖得厉害,但仍然用那颤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斐儿,别看……” 她最后还是趁他不注意,从指缝间掀开眼看过去—— 她没觉得有什么。但不明白,阿离为什么忽然昏了过去。 那样的画面,她见得太多,便不觉得稀奇。楚地常以人祀,而无家可归的奴仆,自是首选。若那日阿离未曾买下她,她也早四分五裂、碎成一地了。 人都会那样的,不是吗? 那位俊师故友,被问斩前遣了人送信给她。说,离要见你。他的处决,定在明日。 离也会这样,不是吗?如神一般百毒不侵的离……也会的。 斐儿于是进了城。 离的庭院置在城外十里处。世人说商都繁华,然而离和斐儿,却不大爱这热闹。 ——因此免了被封在城中的蹉跎。 斐儿照旧上山采药,卖给城里药商的价格没变,只是销量太好,好到她忙得什么都忘了。 直到那天,她才知道,原来向来踪迹不定的离不是去哪国访问,而是早犯了死罪,下了狱。 向侍卫出示过药商的文书,后头便是商王宫的门槛。她随着侍卫走,心思却飘到了远处。 那天之后,她又去寻了隔壁窑子里的王娘子,谢她前日所教,又给她送上一些女子养颜所用药膏。 王娘子看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那日教她时,王娘子脸上笑容极盛;而今日她问王娘子是否该嫁与阿离时,王娘子又这般冷漠地看着她…… 王娘子好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看了她一眼,招手:“过来。” 斐儿乖乖地走过去,忽然额角一痛,却是被王娘子拽住了头发…… “离是帝师,又好颜色,定能找到更好的人。不哑的、非奴非仆的……”王娘子说,“你一个哑奴,配不上他,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早些回绝了罢。” 王娘子又坐回雕花凳上,淡淡说:“昨夜也想必是帝师一时心血来潮,我告诉你,男人在床上同你说的话,都是哄你的……什么嫁不嫁的呀,别平白污了他的名声……” 别看斐儿有时直愣愣的,但记忆力尚好。因此一字一句记了,回来也这般告诉了离。离虽然有些惊诧,但也没多说什么,更让斐儿觉着王娘子所言极是,既然人也都是要死的,在有限之生里,当然应该寻最好之物。譬如离…… 斐儿此刻站到寒冷的狱前,却又不合时宜地想。那晚和阿离所做之事,倒也真是她生平未逢之乐,也算是老天眷顾她一次,而人,不能贪心……这是俊师说的,她也一直记着。 里头寒冷更甚,斐儿慢慢走进去,直到关押离的狱室前——她若能张口,现下一定惊呼,然而她不能…… 于是只能跪下来,解下身上厚重的外袍,刚要从缝隙里塞给衣衫撕裂、浑身血迹斑斑的离,手却被侍卫狠狠地捉住。 “你做什么!这人是死刑犯,你敢!” 她张口却说不出话,这是她头一次这样恼恨自己不能说话……斐儿翻来覆去地将那袍子给侍卫看,意图证明这里头没有任何东西,但侍卫仍然不允许她将这袍子递过去。 斐儿用力地攥住袍角,又抬头看着离。 离没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地望着她。仿佛他们还在那月下庭中,年年岁岁…… 离开口了,声音枯哑得不成样子:“斐儿,若我死了,你会好好活吗?”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斐儿的肩膀猛地痉挛了一下。她抱紧怀里的衣袍,好久没有回答。 “斐儿,我在问你。回答我。” 人都是要死的。斐儿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 我、和、你、一、起、死。 离重重叹了口气:“斐儿,小事上,你顺着我。但大事上,你从不听我的……” 他说:“即使你不愿活,我也要你活着,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 “王不信我。”离说,“既然如此,也不需他再信。我会告诉你一个方子,你出去后,将这方子传给都城中你能联系到的药商,再传到城外……这是时疫目前最有效的方子,让他们制药,分发给病人……” 王为什么不信? 离笑了笑:“你未必明白。” 为什么? 离说:“好了,斐儿,你究竟听不听我的?” 斐儿点点头,将离接下来告诉她的药量都记住。 说完,离靠在墙上,微微喘气。 你还好吗? 离点头:“斐儿,你走吧。这里头阴寒,对身体不好……斐儿。” 他忽然又叫住她,斐儿回头,看见他的脸。 仍是那般艳色横生,仍是那般笑意潋滟。离擦去唇边咳出的血,说:“斐儿,下辈子,我还会来找你的。别怕。” 斐儿点头。阿离神异,说了下辈子,就会有下辈子。她不会怕。 她快步走向牢狱外,急着去办离布置给她的事情。侍卫看着他,这人终是做了那么久的帝师,纵是谣言风传,也确确实实地召来大雨,又挽救人性命……他问:“你染了疫病,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明明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离摇头,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斐儿这二十年来所感受到的一切,他心中反而有种奇异的预知之感。 他看见天地一片茫茫的雪白, 看见满眼张狂的血色里,斐儿对他开口说话。 他看见潜金殿前的血迹, 也看见他站在斐儿面前,一笔一划地写。 我——选——你。 【离离篇番外】其五·终:我心匪石,不可转 “医者斐,觐见——” 好长好长的一声呼唤。宛若日光在鸱尾上投下那条曲折漫长的阴影,又像这越过九重玉阶后的一路蜿蜒。 斐儿又狠狠瞪了身旁的药商一眼,似是威胁。 药商将头深深垂下:“大王。” “你就是医者斐?” “非也。”药商说,“医者斐,是我身边这位。” “哦……那你为何在此?” 药商说:“医者斐不能言,令我为之翻译。” “说罢。”王懒懒地说,“前头那些为这名利乱献计的人,是何下场,你们都清楚吧。” “这……”药商颤抖着跪下,“大王恕罪。无大王令,城中药商不敢私自传播疫方。乃是医者斐以死相挟,要求我来此。并说,若此计不成,大王可免我之罪,她一力承担……否则,万不敢再为她言……” “此话有理,无论此计如何,不问你罪。”王一挥手,“现下,有什么计策,献上来。” “是。”药商将药方献上。 王翻看着药方,又不经意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斐儿,眼神忽然凝住:“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 斐儿做了个手势,药商说:“这是离师的衣服。” “大胆!”王的脸色顿时一变,看向手里的药方,“这药方,和那罪人有关?” 斐儿又做了个手势,药商一边冒着冷汗一边说:“此方是离师所写,离师……不是罪人,此方可救城中万人。” “离师,离师……真是阴魂不散哪。”王冷笑,“我记得,他明日便该问斩了。你说,若这法子不管用,我又该找谁?” 斐儿指指自己,药商说:“斐愿以命担保此方效力。” “你的命?哼!”王慢慢将那药方在手里捏成一团,“你不过是离的一条狗。你的贱命,能抵得上我都城的存亡?!” 斐儿又做了几个手势,药商颤抖着将头埋得更深:“斐……医者斐说,要怎么样,大王才肯尝试这个方子……” 王看着她,忽然笑了。轻佻,又冷。 “你不是说,愿意以命担保?”王说,“证明给我看。来人!” “是!”内侍很快将木盘端来,里头正是酒杯和白绫。 “本王现在看你,倒有些眼熟,”王说,“你就是那个常跟在离身边,寸步不离的那个哑仆,是么?那好,你究竟是忠于离还是忠于我,现在我想看看结果。” 斐儿垂头看着木盘,药商侧过头,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斐儿,你想清楚,你没有得疫病,就为了这可能成功的药,白白地死了……” 斐儿想起了俊师。 也是在他死前不久吧。俊师把她叫到膝前,说:“斐儿,我很快要死了。” 斐儿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离看似性情疏淡,实刚直不能容于王公。”俊师说,“此次大旱,非因天时,更在人为。若想让他在此立足,便不得不有人牺牲……” 斐儿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又点点头。 俊师又问:“斐儿,一人与数人,孰轻,孰重?” 斐儿做了个手势:数人。 “斐儿,记着这句话。世人或许有千百种言,但你只需信你眼前所见……”俊师笑,“我就把离交给你了,信他、陪他,好好待他……” 斐儿仰头看着王,只是毫无挂碍地笑了笑。她冲药商又做了几个手势,竟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偏头,狠狠撞上了潜金殿坚硬的立柱! 她冲得那么凶猛,不留任何余地……药商没反应过来,就被红红白白的液体溅了一脸…… 殿内寂静如死,和这一月以来的商都别无二致。空旷的殿外,在此时悠悠坠下雪片来。 “她最后,说的什么?” 王咽了下口水,问。 药商的声音被压在地上,像是北风回雪的呜咽: “她说,望大王遵守诺言,放此间罪人一条生路。” “及至腊月,飞雪降,时疫止。 “次年,王封大祁为后,众人皆呼此乃天命。大祁后推行新方,治愈疫民无数,史称‘祁仁后’。小祁染时疫,终不治,葬于渭山。 “离去都,无人送行,不知去处。 “又叁年,周王伐商。商朝,灭。”——《商史》载。 坐在驴上的人,只着一袭简朴的素袍,他抬起宽袖遮在头顶,只露出半张凝固而冰封的脸。 他轻轻启唇,声音支离破碎,没有人听得明白。 他也并不在意。仿佛只是说给天地听,说给神鬼听,说给自己听。 “斐儿,我们走吧。” 一驴一人的影子,就这样投射在丰腴的山雪上。仿佛没有来处,没有去处,要这样永恒地走下去,方能抵达他所愿的终点。 驴蹄踩进厚厚的雪地里,只能听见松软的雪被吱嘎吱嘎地踩实的声音。它慢悠悠地走着,顺着这条路,要去上山。道路两旁,唯有静默的雪被覆其上,如同一片苍白的坟场。 这会儿,大雪正盛。 【离离篇番外】完。 【离离篇】第六: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飞星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在那儿,悠悠天地间,只有夺心蚀骨的冷…… 当她醒来时,窗外的桐州也已经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飞星凑到窗边,刚想摸出自己新买的手机拍张照片发给青梅,却摸了个空。再回头,就看到了自己身后坐着的那人。 “……”飞星这回没再被吓一跳了,只是缓缓从昨夜漫长的梦里回过神来,想起了前一晚她喝下符水的事。 陆昭离正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回头,便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来。 飞星坐到他身边:“我们现在都是魂体状态,要怎么交流呢?” “……斐儿。” “咦?是……你在说话吗?”飞星疑惑,他也没开口啊,但是自己怎么听见了呢…… “斐儿,你没听错。”陆昭离看着她,“我在叫你。因为是魂体状态,所以你可以听见我‘想’说的话。本质都是电磁波……” “那……问狱之时,你为何不……” “斐儿……你那日,并不是魂体哪。” “什么?” “问狱之法,乃是生人问死魂。你是亲身到了九狱……你不知道吗?” “啊……呃……”飞星支支吾吾,又想起什么,连忙转移话题,“你为什么叫我‘飞儿’……还没人那么喊过我呢。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赵飞星’?” “赵飞星吗……”陆昭离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觉着‘斐儿’好听,就这样唤了。” “成吧。”飞星往后一躺,“我前日,去见了曲家和冷家。” “怎么样呢?” “差点收不回定金。”飞星老实地说,“青梅说得嘴都快冒烟了。”想起青梅,飞星不由一笑……她现在,大概正在家里苦苦地复习吧。 “这样。”陆昭离很平静,像是什么事情都不会放在心上。飞星翻身问他:“噢,我想起来了……青梅要我,一定要问问你……” “问什么?” “问那两个姑娘是怎么为你争风吃醋的。”飞星抓了抓头发,“呃……她喜欢听这个。” “斐儿也想听?” 看着陆昭离的眼睛,飞星想了想,也坚决地点了下头:“听,不听白不听。” “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陆昭离说,“我只不过是她们许多年争斗中的又一个调剂物而已。” “噢……”青梅估计会很失望,飞星问,“那你,就没碰上过什么心仪的人么?” “有啊。”陆昭离不假思索地说。 “那,这个故事也勉强可以,说说看。”飞星才不会告诉青梅,她也有些好奇呢…… “更没什么好说的了。”陆昭离摸了摸她散在被褥上的发,“我们的故事,只有这一天啊。” 飞星瞪大了眼:“喂,你从前可不认识我吧……” “谁知道呢?”陆昭离耸耸肩,“否则,我为什么要选你呢……” “我以为,是为了防止你的遗体再被他们拿去配阴婚……” “不,不是的,斐儿。”陆昭离说,“你不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 “我做这行的,巧合也见多了……”飞星仍在嘴硬。 “斐儿,敢做假媒人,你的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陆昭离说。 飞星“腾”地自床上坐起:“你!你说什么……” “别怕,这里没人会听见。”陆昭离按住她的手,“我先天虽不能言,但却有不同常人的神异之能。我有时,能看到未来。” “……原来你是因此,才签下阴婚契约吗?”早意识到自己会死?飞星摇摇头,她对生死,还真不如陆昭离看得开…… “不。”陆昭离说,“我签下契约,是因为我看到,只有那样做,我才能见到你,见到这个愿以身嫁的假媒人……。”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与你结成这桩婚事,”陆昭离扣住她的十指,“为了在此刻,在‘那个人’看不见的这个空间里,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陆昭离握紧了她的手,“你彻彻底底地,被‘那个人’骗了!” 【离离篇】第七: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如果所有的梦,都不过是一场游戏? 如果所有的现实,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如果,那些轻忽了的话语,那些被隐瞒的细节,都将成为一生一次的预兆…… 你,会记得吗? 你,能看清吗? 飞星沉着脸,站在冷家的门前,按了第叁遍门铃。 又过了好久,里头仍然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飞星四下里看了看,走到一旁的栏杆边,掂量了一下高度,叁两下就爬了上去…… “你做什么!” 薄怒的男声从里头传来,还很年轻。飞星踩在栏杆上,俯下脸冷冷看他—— 此时开了门出来的,是个年纪与陆昭离相近的男人,肩膀很宽,一身笔挺纯黑的西装,眉眼深邃,却浑身都透着冰冷疏离之意。不是那日来与她协商的冷英父亲,于是她说:“叫冷瑞出来说话。”冷瑞是冷英父亲的名字。 “你先下来!”年轻男人皱眉斥她,“一个女人,攀爬别人家的院墙,成何体统!” “是吗?”飞星翘起唇角,“我告诉你……” 她利落地翻墙而过,找好落脚点,“砰”地就跳了下来! “我告诉你,”飞星拍拍身上的灰尘,“你不过是一个男人,没资格对女人指指点点。” 抬腿便要向他身后打开的门里走,“冷瑞在哪里?为什么有人却不开门?我有急事找他,关系他女儿的事!” 男人猛地拉住她:“女儿?你是说冷英……” “你是冷瑞?”飞星瞥他一眼。 “我是冷清寒。”男人说,“我是……” “没人在乎你是谁。”飞星用力拽出手臂,“我要见冷瑞,他人在哪里……” “……冷瑞死了。” 飞星的动作微微一僵,她回过头:“你……说什么?” “冷瑞,我的父亲。”冷清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死了。” “你……冷英是你的……妹妹?” 冷清寒用力抿了下嘴唇,说:“冷英……是我的……未婚妻。” 飞星这下彻底呆住,过了一会儿,冷清寒才慢慢地说:“我方才,在地下室收拾他的遗物,没有听见门铃。” 悔意。 这两个字,从不会出现在飞星的字典里。但是此刻,她却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两个字的存在。 “我……你……对,对……”飞星结结巴巴地说,还没说完,又听见冷清寒道:“今日家中不便待客,请回吧。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卡片递到她手里,飞星看了一眼:青河律师事务所,冷清寒。咦,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 飞星捏紧了手里的名片,又要说什么,冷清寒又匆匆打断:“告辞。” 门在眼前砰地关上,震得空气中的尘埃都纷纷飞舞起来。 哎!她只是,想说一声对不住啊…… 但是,飞星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抬起头,在空旷无人的庭院里四下张望…… 等等! 她终于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问狱醒来后,她再没见到过鬼了…… 当晚,她又握着血玉,唤了裴素章出来。 桌子上搁着牛奶,滚烫。飞星压下嘴角的冷笑,在沙发上坐下,她倒要看看裴素章在玩什么把戏。 “斐儿,离‘那个人’远一些……不要再同他,有任何的纠葛……” 飞星心说你来迟了,问:“你在未来,见到了什么?” 陆昭离摇头:“我看得不是很确切,但是,我清楚地看见,他在同你的契约上,做了手脚……” “你知道……我们约定了什么?” “起初,你们定下的是……奉献灵魂,是么?”陆昭离说。 “可是,那上面写的,分明是……令你的灵魂永远消灭!” 飞星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说:“这……有什么区别么?既然他拥有了我的灵魂,想怎么做,还不是……” “不一样的,斐儿。”陆昭离严肃地说,“九狱所允许的灵魂私有制,是建立在不消灭任何灵魂的基础上的……灵魂私有,只意味着你的转生受他约束,但,消灭灵魂,意味着……你会在这个时空,永久地被抹去……即使死去,与你相关的一切事物、记忆,都不会留下……” “斐儿,我要走了。”陆昭离轻轻抱了抱她,“想办法,再次进入九狱,找到契约的原本……向九狱之主求告……至少,改回你们原来所约定的那般……” “陆……陆昭离,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为了我……这样做……”飞星把下唇咬得发白。 陆昭离笑着说:“斐儿,我答应过你。我们会再见的……不是下一辈子,而是永远……” 裴素章在身边坐下了。 带着月亮般的冷冽,却没伸手去取他钟爱的牛奶,而是侧过头,细密地亲吻她的下颌,那一刻,竟然让飞星生出一种爱人般的错觉。 飞星用力推开他的脸,裴素章问:“又需要交易了么?” 飞星转过头,盯着那双犹带血色的眼,问他:“为什么自九狱回来后,我的阴阳眼在减弱?” “许是你太不受九狱欢迎了吧。”裴素章拿起牛奶,轻轻晃了晃,“生人去到九狱,与阳世的联系会随之减弱,你在阳间可见鬼怪的能力下降,也没什么奇怪的。” “那……还能恢复吗?” “虽然这会降低我服务的销量,但是……”裴素章说,“很遗憾,这是不可逆的。如果你想保有这项能力,只能少进行问狱仪式。” “裴素章。”她突然字正腔圆唤他名字,裴素章“嗯”了一声,“什么事?” “你骗过我吗?” 裴素章沉默一瞬,说:“我不说谎话……” “我没说你说‘谎话’。”飞星说,“我只问你,有没有‘骗’过我?” 裴素章不言,仰头去喝牛奶。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铃声响起——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飞星忍着心中的憋闷,接起:“您是哪位?” “飞星?”这是一个温柔动听的声音,只要你听过一次,便不会再忘。 “您……是青梅的妈妈吗?”飞星犹豫着问。 “是的,我是秦佳。”对面说,“飞星,麻烦你过来桐花医院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但飞星仍旧将那美妙的声音听得清楚:“飞星……青梅出了事故,现在……她想要见你一面。” 【离离篇】完。 【青萝篇】第一:薄暮分宵之际,星夜无归之 “大家好!欢迎各位来到《好朋友什么时候脱单~飞星的恋爱大作战~》节目,我是你们最爱的主持人,乐青梅!” 底下坐了一圈的鬼,纷纷给她鼓掌欢呼。青梅微笑着向他们一鞠躬,向大家展示自己身后的非星工作室。 “今天,我们的主人公将首次在非星工作室展开甜蜜的约会,对象竟然是——” “青梅,你再卖关子,那个男人就要从你身后走过去了噢。” “没错!”青梅指向身后走进工作室的黑色西装男,“飞星终于和活着的适龄男人打交道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让我们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鬼们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起掌来,又有鬼插嘴:“青梅,你现在也是鬼,你刚才这话这可是赤裸裸的歧视喔……” 青梅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旁边的鬼狠狠敲了那个插嘴的一板栗:“叫你多嘴!都说了青梅妹子刚刚做鬼,还不适应,你他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晦气东西……” “别这样,李叔叔,叁儿说得对呀。”青梅又重拾灿烂的笑容,“今天呢,主持人青梅将会持续为大家播报飞星的恋爱进度,请大家关注……当然,如果有亲朋好友将来要办阴婚的,也可以托梦给亲友让他们选择我们非星工作室哈……” 下面一片嘘声,那个叁儿又嘟囔道:“每次都要给你们工作室打广告……也没见你老板给你多烧些纸钱啊……” “你!”边上年长为尊的谢老横了他一眼,李芹更是一拳直接砸在了他脸上…… “可是我偷偷直播我们老板感情生活给你们看哎。”青梅仍旧笑着,“走,我们走近些去听,别被飞星发现了……” “傻丫头。”谢老看着她,说,“你又忘记了,飞星已经看不见我们有一段日子了。” “哎呀,我又忘了,不好意思……”青梅气势汹汹地一指,“那我们直接,冲!” 非星工作室里,青梅过去买的彩绘杯子已经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两只一次性塑料杯子立在桌上。 飞星和冷清寒面对面坐着,都沉默不言地喝着水。 “你看,这两人都不爱说话,多般配!”青梅一脸满意,“而且这个真挑剔不了,确实帅……” “青梅,你是不是没见过长得帅的?”叁儿笑她,“上次你还和我们说你们之前办的两桩阴婚,新郎都帅得惨绝人寰呢……” “那不一样啊!”青梅沉思了一会,说,“一个柔,一个美,这个是酷……” 飞星终于开口,打破了空气里冰冷的沉默:“叫你来,是想和你说声,对不住。” “什么?!”青梅和众鬼大惊,青梅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拢:“飞星还没和我说过对不住呢!凭什么和这个陌生的臭男人先说了……” “你都说他俩是一对新人了……”叁儿又哼唧两声。 “闭嘴!”青梅和李芹异口同声地说。 冷清寒又向杯子里添了些热水:“是说翻了我家围栏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什么?!”叁儿大叫,“这女人居然翻别人家的围……” 青梅看他一眼:“你不太了解她……”这种事飞星倒是做得不少…… “也……可以算。”飞星说,“我是为那日向你说的那些先入为主的话道歉。” 冷清寒一怔,随即说:“那没什么。”他低头尝了下水的温度,“我早知道你是个粗鲁的女人了。” “啊哈哈哈哈……”青梅和众鬼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叁儿又说:“骂得好,兄弟!我早想这么说了……哎哟……乐青梅你再锤我试试看!” “好毒舌啊……”青梅说,“感觉飞星一定会骂回去呢。说不定他俩当初就是这么犟上的……” “对不住。” 飞星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低。她垂着头,看着杯中透明的水面,似乎有些出神。 冷清寒似乎也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但最终只是正常地问:“除了道歉,我们今日的会面就没有什么别的安排了?” “我本来想问你,关于未婚妻和你父亲的事。”飞星说。 “啊啊啊啊……”青梅猛地摇了摇谢老的手臂,“谢先生,你看他们都谈到家人和未婚……咦?” “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问了。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事。”飞星长出一口气,“很抱歉今天浪费你过来的时间,我会尽量赔偿给你……” “发生什么事了?”冷清寒问。 飞星看了他一眼:“你不像会关心陌生人心情的人。” “只是很巧。”冷清寒说,“我今日,也刚好失业了。因此,有空有闲,说不定也有心情听你说说。” “失业?”飞星也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水,“先说说这个。” 冷清寒说:“事务所原来的合伙人似乎家里出了些事情,因此退出了事务所,她的团队因此解散……当然,我在那团队当中。所以,暂时是失业状态。” 飞星点头,忽然说:“我晚上,请你吃顿饭吧。” “呜呜……飞星你怎么可以……第一次约会就请别人吃饭呢……”青梅这厢已经泪眼汪汪,叁儿说:“乐青梅,你换我做主持人算了,一点职业操守也没有。你现在应该为你节目的男女主人公开心,不是吗?” “我不管……坏男人……抢走我的飞星……你不许答应……”青梅不断地抹着眼泪,李芹拍了拍她的肩膀:“青梅,他们只是吃个饭而已……” “你不懂……那是赵飞星啊……她上次请我吃饭,是说她要死了……”青梅哭着,匆匆跑开,只留下一圈不知所措的鬼,漂浮在工作室里。李芹环视一圈,说,“哎哎,行了,别围着看了,都散了!散了!”说完,又拽着叁儿匆匆地赶过去…… 夜深了,桐州大学附近的面馆仍旧人影绰绰。许是到了冬天,生意更加火爆。 飞星和冷清寒坐下来,飞星把菜单推给他:“自己挑。”说完,又盯着墙上的电视机开始发呆。 “喝酒么?”清寒问。 飞星看他一眼。过去她没钱喝,但现在……“喝,你点,我买单。” 清寒于是用笔勾了几样递给老板,趁飞星发呆的功夫结了账,又从地上的货箱里拎出一瓶白酒,利落地开了盖子,给她和自己满上。 飞星还在发呆。清寒问:“你是桐州大学的学生?为什么带我到这里吃饭。” “因为那家高级餐厅要提前预约包厢。”飞星托着下巴说,“我不是学生。” “……喝吧。”清寒一抬头,就将一杯干下去。飞星见他那样,也一仰头,将火辣的液体直直灌进喉咙。 “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未婚妻的事。”清寒说,“但是你……我知道你,替她办阴婚的人。” “给自己的未婚妻办阴婚?真大度。”飞星脸色有些红,许是酒意作祟,又开始不经大脑地损人。 “随你怎么说。”清寒又倒了一杯,“我从小,就是被作为她的丈夫培养的。” “她不是你父亲的女儿?” “……你果然不知道。”清寒自嘲地笑了下,“冷英是我父亲收养的女儿。” “感觉完全颠倒过来了,你才不像亲生的……”飞星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豆子。 “是啊。”清寒说,“他很迷信,在收养冷英之后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说,得她便可得无限财运,若她主动择婿,顺利礼成,则是富上添贵……” “所以,那么着急地要赶在曲萼前面么……呵呵,真可笑。”飞星又喝了一杯,把头靠在桌上,“那个人是谁?” “这……我不太记得了。”清寒按了按眉间,“只记得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袍……” 倒在桌上的飞星忽然发出一阵笑声,过了一会儿,又变得无声无息了。清寒默默喝完了酒,又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飞星丝毫不动弹,看样子是喝醉睡了过去。清寒重重叹了口气,把她架在肩膀上,向停车的地方走。她靠在他肩膀,突然笑着说起来:“呵呵……你等着……我会让你还上的……你欠我的……裴素章!” 清寒猛地转头向她。他想起来了,那个乌衣人向他父亲自称的名号,就是裴素章…… 【青萝篇】第二:始作阳春之曲,终成苦寒之 清寒一路开车到飞星家楼下,又把她架到门口,从她陈旧的书包里翻找半天,拿出钥匙开了门。 “赵飞星……你应该庆幸今天是我在你身边。”清寒一边把飞星放在沙发上,一边自言自语,“毫无防备的女人……唔!” 猝不及防地,唇上是极柔软的触觉,让清寒有一刻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但是随着绕着领口的领带被寸寸拉紧,那种熟悉的窒息感不仅令他的呼吸微滞,也令他的腰部不由自主地收紧。 赵飞星半睁开眼看着他。那张平日里不屑一顾、万事皆轻的脸,此刻染着酒醉的薄红,湿润微张的嘴唇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着一种深邃的暗红,于无声处,诱人至深……更别提眼睛。 平日里硬的、冷的,都在此刻化作一汪春水,脆弱、迷恋。她一手抓住他的领带,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脖颈:“求你……” “求我?”清寒虽心脏巨跳,但仍哼了一声,“我可没想到,你赵飞星也会求人哪……” “求你……”飞星又喃喃说了一遍,“留在我身边……不要走……我不允许……不允许你……不允许……任何人……”她又猛地扯下他的领带,半是强制,半是渴望,吞咽了他的呼吸。 玄关的灯半明半暗,冷清寒伸手打开了沙发边的台灯。 冷清寒不想否认,自从第一次见她起,这个过于直接的女人就让他一时难忘。当然,他绝不承认世上存在什么一见钟情。他自诩不是什么善人,尽管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对他投怀送抱,但此刻也不会轻易地放弃,更何况……更何况…… 飞星紧紧地贴着他的腰腹,双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缠在了他的腰间。那滚烫的热力在冬夜中正是一帖上佳的良药,在开着空调的暖热房间里,他甚至有些出汗。清寒扯开领口,不客气地掀起她的毛衣和衬衫,露出雪白,但又凝着淡淡青紫痕迹的肌肤…… 清寒看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咬她的唇舌:“一夜情……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么……赵飞星?” “清寒……”昔日清亮的声音,此刻头一次将他的名字含在嘴边,如此缠绵又让人发疯,清寒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尽管他听不明白她接下来说的话,“我想要你活着……我不想任何人死去……清寒……” “赵飞星,这都是你要做的,你可不要反悔……” “我反悔?呵呵……我有反悔的机会吗……”飞星一笑,那般地洒脱明媚,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几下扯掉自己的衣裤,“冷清寒,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再不做,我可看不起你……” 做就做。 这是此刻两个人脑袋里共同的想法。 尽管古话说不打不相识,但这二位乍见之下的投契倒也少见。都是冷硬的骨头,都是争强的性格,都是疯起来不要命的人…… 于是滚在一起了。在桐州飞雪漫天的十二月,在温暖如春的公寓里头,在青梅死后的第十五天,在…… 裴素章的眼前。 裴素章来时,见到的便是她伏在那男人身下,抵达高潮的样子。他早将她每一副失控的模样记得清清楚楚…… 飞星仰在床上,喘息没停,却还记得冲他讽刺地一笑。 她鼓胀的白软胸脯间,手指紧紧握着的,正是那块血玉。 裴素章捏紧手指,转身想走,脚步却又硬生生截住。他背对着她,不知想了什么,又转过身大步过来,狠狠拽住她的手腕,把清寒吓了一跳…… “我们的事,不要牵扯无关的外人进来……” 裴素章的声音压着狠,压着怒。飞星的眼神里也带着十足的恨,剜着眼前的男人:“是吗?那青梅呢?你又要怎么算……” “那是个意外!”裴素章几乎要吼出来,“乐家之事,我说的并不是这件……” “你不是向来算无遗策吗?”飞星看着他,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清寒看了一眼裴素章,又看了一眼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放开她。” “她可以不追究你私闯民宅,但是你惹她哭了,现在,滚出去。”清寒默默地抱紧了怀里的飞星。 好半天,房间里只剩下飞星隐约的抽噎声和裴素章沉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清寒再回头时,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你不问他是谁。”飞星哑着嗓子,将脸贴在清寒的胸口。 “你不说,我何必问。”清寒摇头,又拧起好看的眉,“你真是个毫无防备的女人,钥匙随便就放在包里,居然还把自己的钥匙给别的男人……” “……对不住。”飞星答。 不是为了那所谓的“钥匙”,而是因为将眼前的人看作世界幻梦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寒感到自己的胸前又有些湿润,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耳朵:“这是你见我以来,说的第叁次对不住了。哪有那么多的对不住……你,你别哭了!” 他又低声在她耳边说,“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给你……别哭了。” “哼。”飞星用力拭掉眼泪,“你,不是专为你妹妹准备的未婚夫么?我不喜欢不贞的男人。忘掉吧……什么一夜情。” 清寒笑得胸口微颤:“什么不贞……我这辈子就你这一个女人……至于准备……我会的,可比你认识的其他男人要更多……”他一路细细吻下去,惹得飞星又浑身发软,“谁!谁教你的……啊……” 清寒的动作微微一停,过了很久,他才贴在她耳边说: “你会……知道的。” 两人又狂乱地吻在一起。窗外,这场大雪像是永远也不会停,犹如世间永无止休的每一场葬礼。 青梅坐在飞星家楼下的花坛边,默默地发呆。 身旁,李芹和叁儿也垂着头,不声不响。好久,叁儿像是终于忍受不了这死般的寂静,说:“青梅……对不住啊,我……” “叁儿,我知道。你也只是想让我想起……令我逗留在阳间的那个执念……”青梅轻声说,“我没有怪你。倒是你们……整日陪着我呆在飞星身边,辛苦你们了……” “哪里的话。”李芹说,“一时想不起来,也很正常。你看我们那一圈鬼,几十年想不起来的大有人在呢……” “好啦。”青梅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雪,“我们走吧……” “去哪?” “我想……见见妈妈。”青梅说,“我想她了。” 李芹点头:“走吧。” 一阵风拂过,飞星站在窗边,忽然打了个寒战。 “冻着了?让你穿上衣服也不听……” “不是,清寒。”飞星指着下面,“我总感觉,我刚刚看见了什么人在那里……但是,很快又看不见了。” 冷清寒走过来,看了看:“兴许是错觉。这雪积得这样厚,反光看错也不是没有的事。” 飞星仍盯着那花坛,忽然,像是不忍看似的,霍地拉上了窗帘。 又在心里嘲笑自己:一定是太想念青梅了,总忍不住,去看她生前最爱待的地方…… 【青萝篇】第三:生平少年之日 yelu3.com “喂,青梅。”叁儿戳了戳她的肩膀,“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你在开玩笑,没想到,这两人,还真的在一起了啊……” 青梅顺着叁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飞星。 飞星脸色苍白,唇抿成一线,弯着背,坐在殡仪馆靠墙的白铁椅子上。她身旁坐着的则是那日所见的清肃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两人都穿一身黑,一样地笔挺冷淡。 男人忽然握了握飞星的手,说:“我去买水,你要不要?” 飞星点了下头。 男人起身离开了。那一排长长的座椅上,便只剩下飞星一个人。青梅眼睛一酸,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到了她身边。 “飞星……飞星……”青梅小声说,“你不要难过……我还陪着你……” 飞星忽然站起来,青梅一抬头:“呀,妈妈……” 飞星面前站着的优雅女人,正是青梅的妈妈秦佳。飞星伸过手去一握:“秦阿姨。” “飞星,你来了。”秦佳面色略显憔悴,但仍温柔地笑着,“青梅见到你,也会很开心的。” “嗯。”飞星应了一声,竟不知道要怎么回话。 那一晚,接到秦佳的电话,她撇下裴素章,连外套也来不及穿上,一路闯了十几个红灯,又被桐花医院尚未撤去的保安拦在门口,以为是危险分子。赵飞星常想,她是不是在那晚就已经被车撞死,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死前信以为真的一梦。而这样,青梅就可以免去这场车祸带来的灾难…… 但她终究,还是没见上青梅最后一面。 那一晚太长,又太痛苦。所有的记忆碎在一起,又搅打成泥。一会儿,是她跪在保安面前,嚎哭着说让她进去。一会儿,又是她在电梯门开时,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在地上狠狠摔了一跤。一会儿,恍恍惚惚看见青梅母亲含泪的脸,又看见那床上覆着的白色布单…… 飞星没说话,肩膀忽然一暖,是有人揽住了她。喏,她不知上哪找来的,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律师?”清寒奇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小冷?你怎么……”秦佳的眼神下移,看见冷清寒伸手揽着飞星,了然道,“原来你同飞星……飞星,是我女儿青梅的好友,这儿……是我女儿的葬礼。”秦佳那悦耳的声音一时也低沉下去,“我没告诉律所里任何人,也麻烦小冷你,别告诉别人……我希望这个葬礼只属于青梅和她的朋友们……” “我知道了。”清寒点头,“秦律师,请您……节哀。” “嗯……谢谢。”秦佳说完刚要走,脚步却又转了过来,“小冷。” “什么事?”看更多好书就到:pa owen wu2.co m 秦佳斟酌着,说:“曲家的案子,如果他们再来找你,尽量别碰。” 清寒犹豫了一下,问:“您,从前不会这样说……是因为……” 秦佳看着他,摇摇头:“不,只是这件案子所牵涉的关系比较复杂,最近又接二连叁地出现了这些事……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应该再接手。小冷,以后我不能再教你,但……保重自己。” 秦佳走远后,飞星问:“哪个曲家?” “不,没什么。”清寒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只是一桩悬案,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飞星也不再问,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冰凉入肺。 清寒陪着飞星坐下,过了许久,才问:“飞星,你这些日子……都是为着你的朋友,青梅?” 飞星说:“……现在要分手,也来得及。”她声音也似那矿泉水般冰凉,“我……不想说第四遍对不住。但是,我现今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理性可言。” 她笑了一下:“一夜情,也没什么不好……”所有人都是这样,给予她近乎暴烈的温暖又匆匆地收回……没有什么留得住。她从开始起,就不抱什么希望。因此,即使将眼前的人看作留她在世间的一根稻草,也毫无悔过之心与同情之意。 “我习惯了。”她说。 “我去……”叁儿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开始狠狠扇自己耳光,“青梅,青梅,我是乌鸦嘴……对不起……我不该胡说……” “唉……”谢老叹息,“一个两个的,都是苦命的孩子……” 青梅则在低着头祈愿。 老天,虽然我是个无依无靠的鬼,但是求你听我说……青梅拍了拍掌,虔诚地闭上眼。不要让任何人再离开飞星了……她受不了的…… 青梅咬着唇,拼命忍住眼泪。她上一次这样祈愿,还是在很多年前。但,也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飞星早不记得啦。 那时,她们还不是学委和枪手团伙的老大。那时的她们,只不过是小学里偶尔同路上学的陌生人。 青梅谨遵妈妈的教诲,最近拐卖案件多发,不许和陌生人说话……可是,眼前上蹦下跳、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儿,怎么看也不像…… 不对。青梅在心里提高警惕,这是妈妈说过的最可怕的一种……拐卖犯会控制自己拐卖的孩子,来骗取其他的孩子的信任…… “喂,你是哑巴?”女孩儿说,“我都问你半天了,你是哪个班的,怎么都不说话?” 第一步是套取信息。青梅内心警铃大作,低着头绞紧了书包带,打算不对劲就跑:“你……你又是哪个班的?” “老子赵飞星,四班的。刚才和你说这半天你是一点儿不听……”赵飞星伸过手来要捏她的耳朵,青梅吓得连忙缩了起来。 “喂,小丫头,不许你打我家孩子……”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胳膊,青梅回过头去,是一张从没见过的陌生的脸……一个叁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青梅使出吃奶的劲儿试图挣脱,手腕却被捏得更紧,“你,你放开我……” “喂。” 下一秒,一声惨叫响起,趁着男人的手松开,青梅连忙跑开。赵飞星正站在那男人前面,收回了腿,甩了甩手里拎着的书包。 “她说了不认识你了,你他妈谁啊!”赵飞星道,“前面学校门口就有保安室,你再动手动脚试试!” “你……好不讲道理,这就是我的孩子,她和我闹了矛盾……”说着,男人又扑了过来,就要去抓青梅的手…… “哎哟!” “傻丫头,还不快跑!”赵飞星一边拽住男人的裤带,一边叱道,“赶紧去喊保安过来!” 青梅体育从来在及格线上下浮动,但这一次跑,是她一生跑得最快的一次。不仅如此,她一边跑,一边还在为那女孩儿祈愿,不要出事,不要被抓走…… 男人最后被抓住了,但飞星却不见踪影。青梅尽管心里担心,但随着时间流逝,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后来,和她在初中相遇……说是被她感动而帮助她,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青梅唯一确信的是,她总可以相信眼前这个人的。 冷清寒没有走。 他说:“飞星,这是你要我答应的。” 飞星定定地看着他,清寒说:“你忘了吗?那天晚上,你要我活着,你要我永远不许离开你……我都答应了。你忘了?” 清寒板起脸:“赵飞星,我以为你不会食言,现在看来……”他摇摇头,“是我错了。” “不……”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清寒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你……冷清寒!”飞星伸手拽住他的衣角,“我……我不会言而无信……” “证明呢?”清寒俯视着她,“没有证明,我可不敢再信你。” “……”飞星很想说“不信就不信”。但不知怎的,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却能听见其下破碎的声音…… 就像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一般。 飞星又想起了自己为了谁人决意活下去的那日,桐江水流滚滚,多少不平事,就那样一卷……什么都不剩了。 她要活着,为了已死去的人,为了裴素章意欲隐瞒的真相…… 不止……为了眼前这个约定。 不想,向这弄人的命运……认输。 “我会……活下去。”飞星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和你一起……活下去。” 【青萝篇】第四:世人恶我之鸣,诸邪厌我之 “裴素章裴素章裴素章裴素章……” “是我错了那天喝多了酒才在那时唤你过来……” “见见我吧裴素章裴素章裴素章……” 这晚,飞星举着血玉,在家里踱来踱去,嘴里念个不停。 念了将近大半个晚上,飞星终于累了。索性将血玉摘下,向床上狠狠一扔—— 那一刻,呼吸忽然止住,她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开始倒流,正喘不过气的时候,裴素章终于自眼前凭空走来,又迅速地将那血玉系回她的脖上。他铁青着脸:“我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摘下这血玉。” 飞星终于软倒在地,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你……你终于来了。” “喝多了酒?”裴素章冷笑,“早就想这样做了吧。毕竟,你那样恨我。只不过,似乎没什么作用……我只是不想再见到陌生人的裸体而已。” “我要问狱,我要见青梅。”飞星一边喘气一边说,“你要换什么,我都可以……” “我不想再与你做任何交易。”裴素章说,“人的信赖,只有一次。” “裴素章……是!我是恨你……”飞星抬起头,乱发下的眼睛却那样亮,“魔鬼从不说谎话。你说过的,一晚,换一次问狱……” 裴素章看着她,笑意冰冷。桌上的牛奶也早已冰凉,他却毫无挂碍地拿起来喝了一口。 “你在阳间,不是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对象了吗?”裴素章说,“原来你这样轻贱自己,赵飞星。连魔鬼,也不喜欢这样的交易。” 飞星手指抠着坚硬的地面缝隙,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都微微渗出血来。她笑了几声:“是啊,谁让我母亲就是做这一行的呢?我猜你想说这四个字吧……” “人尽可夫。”飞星讥诮地看着他,“但我告诉你,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青梅没见到我的最后一面,她想要告诉我什么……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连你的交往对象,也可以不要?” “……”飞星几乎咬破下唇,“他会理解的。” “我并不理解。”裴素章说,“我能告诉你的是,除非你和他分开,否则我不会和你继续交易。” “……”飞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并不是只有你一条路,所以,我劝你也想清楚。” “你还有什么路?说来听听。” “我会去找……虚沉烟。”飞星说。 裴素章脸色一沉:“你知道违约的后果。” “我也知道私自篡改契约内容,违反九狱令条的后果。”飞星毫不畏惧地说。 “……你!” “我就是在威胁你呀,魔鬼。”飞星笑意盈盈地说,“人若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你这个偷窃灵魂的魔鬼吗?” “我的话,不会变。”裴素章说,“我还是不会与你交易。” “但是,我要告诉你……”裴素章将玻璃杯搁在桌上,清脆地一声响,“青梅……还在阳间。” “你是说……她现在,成了往日我能看见的那些鬼么……” “你现在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吧。”裴素章瞟了她一眼,“再进行问狱,也只是事倍功半罢了。” “那……我要怎么才能恢复?”飞星嘴唇颤抖,原来,青梅一直在她的身边……青梅…… “继续你的鬼媒人生意吧。”他说,“叁命五婚之法,乃与九狱之则相冲……说不准,有一日你便会再见到她。” “说不准?没有别的办法?” “……赵飞星。”裴素章阴鸷地看着她,“我觉得,我这几日,已经足够容忍你了……” “对不住,谢谢你,裴素章。”飞星说完,又深深将脸埋进膝盖。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压抑,裴素章还是听见了轻微的哭腔。 脚步在面前停住。过了很久,头顶才传来这样一句:“她的事,会有转机的。但,你不许再问,不许再想……” 飞星“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还有,我没有那个意思。”裴素章继续说,“那都是你的想象,我……是我自己……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 “还有。”他蹲下来,声音变得更近,“血玉,万不可再摘。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在交易结束以前,我不会允许你死。记住了,飞星。” “所以,”她挂着满脸泪痕,抬起头,“即使这样也不愿告诉我吗……契约的真相?” 她看见裴素章喉结慢慢动了一下。 随即听见他说:“不。” “大家好!欢迎各位来到《好朋友什么时候结婚~飞星的恋爱大作战~》节目,我是你们最爱的主持人,乐青梅!” 底下坐了一圈的鬼,纷纷给她鼓掌欢呼。叁儿坐在地上,伸手在嘴边,卷成喇叭的样子:“主持人小姐,我是不是第一个注意到你换了节目标题的呀?” 青梅微笑着向他一鞠躬,向大家展示自己身后的冷家庭院。叁儿又问:“来这里做什么啊?没有邀请,我们又进不了别人的家……” 青梅打断他,微笑说,“当然是因为,男女主人公已经进展到在家里约会的程度了呀。” “咳咳……”叁儿险些成为第一个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的鬼…… “当然,这并不是我们今天主要的目的。我今日来,主要是为了……”青梅望着冷家庭院,说,“调查这附近。” 谢老问:“你的执念……与此有关吗?” 青梅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感觉……”她又看向冷家庭院,“我忘记了和这儿相关的、很重要的,要告诉飞星的事……”青梅垂下头,“当时太多人在那里,我没来得及告诉妈妈,只说了‘飞星’就进了急救室……” “所以,我也要努力……”青梅握了握拳,“为了和飞星重逢……我相信,飞星会做到的。” “所以啊,梅子。”叁儿说,“咱们这节目真的有必要吗?而且,我不觉得他俩能撑到结婚……” “不不不。”青梅自信地摇摇手指,“结婚,无论是在阴间还是阳间,都是非常重要的喔。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们工作室……啊……李叔叔你拽我干什么……” “走了,大家……” 一群鬼就这般,在冷家庭院附近嘻嘻哈哈地转悠起来。忽然,青梅听见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乐青梅。” 那不是飞星,飞星不会这样唤她,可是…… 她转过身,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着黑色唐装的男人,腰间挂着一只微亮的血玉,脸色素白如月光…… “是……是你!”青梅惊讶,“骗……骗我买保险的那个……你,你是人是鬼……” 男人说:“乐青梅,我是裴素章。我受人之托,要为你解开执念,送你回归九狱。” 【青萝篇】第五:溯昔久恨之始,掩面长隐之 同日,冷家宅邸内。 飞星正躺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冷清寒的相册。 封面的照片被撕去了一角,只剩下叁个人留在时光中央。中间那人正是冷瑞,那急急忙忙打来电话,要求给女儿办阴婚的男人,明明长了一张和清寒如出一辙的、冷淡的脸,照片里的笑容却那样灿烂,反而显得有些不协调。他右手搂着一个婴儿,想必就是冷英。而他左手边站着的冷清寒,约莫六七岁。虽脸孔青涩,但眉间微皱,紧抿着嘴,和现今竟然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母亲呢?” 相册已经翻到了底,但飞星仍旧只见过这叁人,于是她问。 庭院的门正大开着,清寒刚从屋外清理垃圾回来。他听见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很早就去世了,我也不太清楚。” “这照片,”飞星扬了扬相册,“为什么被撕开了?” 清寒站在客厅中央,一边撕开胶带,一边说:“我也不太清楚。” 飞星“哦”了一声,又搭了一句:“你小时候倒是挺可爱的,要是给小时候的我碰上,可能会……狠狠地欺负你吧。” 清寒扬眉,趁飞星不注意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吻她的唇:“现在,是谁欺负谁……” “当然是我……欺负你……”飞星被他逗笑,手指滑过他的后颈,“哎,你不会,想现在乱来吧……” “怕了?” “我怕什么……”飞星那不服输的性子又开始作祟,她一翻身,把清寒压到柔软厚实的沙发里,他整个人都陷在里头,领口因为刚才的劳碌开了一粒纽扣,同样厚实的胸肌也若隐若现,此刻衬着那张脸冷硬的轮廓,吻得微红的薄唇,反而显出一种任君采撷的脆弱感来…… 正当飞星打算进一步动作时,刺耳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好不扰人宁静。飞星微恼地爬起来去开门,嘴里还在说:“我算是明白那日我过来按铃有多讨人嫌了……哎?您是……曲先生?” 万事万物,讲求缘法。过去,飞星不明白,总以为是裴素章神神道道。而现在,站在眼前的,可不正是那日找来、要求给女儿曲萼结阴婚的曲成林么…… “非星大师?”曲成林也很是惊讶,“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呢……”飞星心想,你怎么会出现在和你女儿争夺阴婚对象的人家门口哪…… “曲先生。”冷清寒这时走过来,和曲成林握了下手,“您是来找我的?” “是,冷律师。”曲成林微笑,“您……现在方便吗?” 冷清寒看了飞星一眼,飞星刚打算回避,就被清寒拉住:“就在这里说吧,曲先生。” “嗯……好。”曲成林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切入正题,“我了解到,秦律师现在已经退出事务所,短期内也不会再接案子。但是,冷律师昨日,已经入职了新的律所,没错吧?” “所以?” “我的要求,还是不变。秦律师团队,是T市内最优秀的‘罪犯辩护团队’,毋庸置疑。所以,我希望,冷律师不要接下,与我女儿有关的这件案子……”曲成林说,“当然,价钱好商量。” “女儿?”飞星终于忍不住问道。 “噢……非星大师,您不知道。”曲成林说,“这件案子,与我的另一个女儿相关……她在二十多年前被拐卖,最近,警方似乎终于查到了这桩案子真凶的线索,检方预备提起公诉……我只希望,秦律师和冷律师,不要为这桩案子的凶手辩护。” 飞星见清寒不言,想起了秦佳在葬礼那日对他说过的话。原来,所指的就是这件事么?飞星思忖了一会,说:“虽然,我是局外人,但……曲先生,恕我直言,您既然不是委托人,要求对方‘不接受谁人的委托’这件事,似乎有些荒谬。您总不可能要求T市的所有律师,都不接下这桩案件吧……” 曲成林并未被她的直接所恼,只是笑着说:“非星大师,这就是‘隔行如隔山’了。你不知道,秦律师自初出茅庐起,便接手过无数其他律师都不愿做的‘死刑犯辩护’,她最有名的一桩案件,便是当年替那位本该被判处死刑的拐卖犯辩护,取得了无罪判决……” 曲成林敛起笑容:“您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绝不希望,我女儿的案件上,再发生一次这件事。” “您说,检方预备提起公诉,”清寒终于开口了,“那么,所谓的真凶……也就是嫌疑犯,是谁?” 曲成林摇头:“这就是他们的机密了。即使以我的能力,也了解不多。只听说,这桩案子,很有可能和那段时间的其他数起拐卖案,是一人所为……” 冷清寒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曲先生,我……仍然不能答应您。” “你……冷律师,为什么?这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我的想法,仍旧没变。”冷清寒说,“您害怕的事,不一定会发生。我不能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原因,拒绝为谁辩护。那是他们的权利。您也可以放心,秦律师,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参与这桩案件。” 冷清寒向他点了下头:“我言尽于此了,曲先生。”说完,他将门轻轻关上,转过来注视着飞星。 飞星抱着手臂看着他,好久,才说:“你不问?” “问什么?” “比如我是怎么认识曲先生的。”飞星摸了摸脑袋,她好像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过冷清寒,曲萼与冷英择了同一个人办阴婚的事情…… “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清寒说,“曲家的事情,我是想你与此无关,便没有告知。既然你也认识,让你知道也无妨。” 飞星走过去,拽住他的胳膊:“清寒,你知道么,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欺负你。”她眯了眯眼,“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突然,那恼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这回只响了一次。清寒开了门,飞星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人,正静静站在门外。 “是你。”清寒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赵飞星,”裴素章说,“我受人之托,要送乐青梅一程。但,需要你的帮助。” 青梅跟着裴素章,一路进了冷家宅邸。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飞星的男友和裴素章之间,似乎抱有莫大的敌意…… 她摇摇头,甩掉妄想,几步跑到桌前,坐在了裴素章旁边,也正是飞星的对面。 “要我做什么?”飞星还是那样冷静,只是飞星,你一紧张就握着水杯不喝的习惯,还真没改呢…… 裴素章没看冷清寒,只看着飞星,说:“我说过,不要牵扯外人进来。” 冷清寒望着飞星,飞星似乎在桌子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说:“先出去,这是很重要的、和青梅有关的事。” 冷清寒给她倒满了水,说:“我在车里等你。”说完,披上外套,径直出了门。 哎……她果然没看错呀。青梅点点头,这人虽然抢走了飞星,但看上去对飞星倒也挺好…… 裴素章说:“我要送乐青梅回归九狱。她如今和其他徘徊阳间的鬼一般,忘记了留在阳间的执念。我可以为她施法,令她短暂地记起,但第一,记忆的时间太短,这就是我找来你的原因,所谓的‘离魂之法’可以创造出一日的独立空间,避免她的记忆被阳世规则抹去。第二,即使想起,这件事也需要传达到阳间完成,她此才能真正解脱。” “你不能立刻传达么?”飞星问。 裴素章摇头:“施法后,我会沉睡叁日。所以,必须另找他人传递消息。” “赵飞星,”他问,“你所施叁命五婚之法,可是要求一人在阴,一人在阳?” 青梅“啊”了一声,瞪大双眼:“你难道真的要我嫁给飞星……” 飞星点了下头:“我之前也想过,但青梅现下不在九狱,自然……” “一人在阴,一人在阳。”裴素章说,“如果她不在阴,便不可行么?” “若她在阳,只需找到那个在阴之人……”裴素章唇角勾起,“而我这里,正好有这么一个……‘在阴之鬼’。” 【青萝篇】第六:春江无月之明,绮罗无减之 桐州人尽皆知,青崖会下通九狱,神通广大,总会会长虚沉烟,又有生死人之本领。 因此,青崖会设于Z市的总会大厅,常常人潮涌动,喧哗震天…… 世上不称心之事,世上不如意之事,人皆有千万种说辞,总之……祸因不在己身,若要改变,也下意识寻求外物。 这天下午,便又上演了这样一出戏码。男人从大厅外跑来,蓬头垢面,只穿着一只鞋子,一路哭叫着“求大师救我”,癫狂无状,最后被保安当场拿下。 周围自然又是人挤人地围上几圈,要来看这男人出丑的模样。保安不耐烦地从地上拎起那男人的后颈,冲那看热闹的人群喊:“看一眼行了啊,这事儿什么时候不发生?下次轮到你们遇上要命的事,也要哭爹喊娘地来求……” “喂,保安。”忽然有人叫他,是极华丽的音色,但保安听着陌生。他一边掏着耳朵一边回头,却肩膀一耸,连忙低下头去。身边另一个保安戳了戳他,小声说:“大宇,你可小心着说话吧,上回被总会长说,还没长记性哪……” 虽是寒冬,大宇却已经汗湿了背,低声下气地应:“江……江大人。” “快看,是江楼月江大人……”人群也随之骚动起来,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男人款款走过来,虽然身着乌色沉沉的披肩,但底下却是一袭极艳的正红袍子。他放下手里头的烟管,随着他的动作,腕上几只玉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眼神射过来,一双慵懒的眼睛,眼尾却飞出一线胭脂色。这是个擅长打扮的男人。 “我与他,有些缘分。你放他下来,我且听听,他有什么冤屈,要来这里诉。” 男人连忙挣脱了保安的禁锢,翻身跪在地上:“我、我叫乐哲……从前以股票发家,算是……有些小钱。可是最近,却输得干干净净……一定,一定是有人骗了我……” 围观群众哄笑起来,有人直言道:“赌博赌博,愿赌服输。你跑到青崖会没用,你就算跑到九狱都没用……”又有人道:“这事,还真不该找江大人。虽说江大人是青崖会如今数一数二的鬼媒,也解决不了阿堵物之事啊……” 江楼月掰着手指算了算,又笑起来:“谁说,我帮不上的?”又低头,“你家里,可是有个刚刚去世的女儿……” “是……您……怎么知道……”乐哲见状,连忙磕了几个头,“请江大师救我……” “阴婚可逆时运,青崖会里人人皆知。”江楼月望着他,淡淡笑起来,“随我上楼吧,我们这桩生意……还有的谈哪。” “你是说……让青梅行此法,与那……在阴之鬼,结成阴婚,再借他将消息传出?”飞星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先不说这个过程多复杂,只说一点——青梅愿意么?她不愿意,我绝不做。这个鬼,又是什么来头……” “青梅,她在问你。”这时裴素章已经从冰箱里熟练地摸出了临期牛奶,放在炉上不急不慢地搅着,“你回答她,我替你转达。” 青梅看着眼前低气压的飞星,有些如坐针毡。裴素章皱了皱眉,随即关了火,说:“青梅要我告诉你,她很想你。” “青梅,你,别说这些了……”飞星按了按额头,“我们现在,不要为这些事分心。要专心解决眼下的事情,不让你在这里久久徘徊……” 分明是再说下去,你就要哭了吧。青梅想,我都看见你眼睛红了。 “鬼先生……我还没见过,但是裴素章和我说,他和我认识很久了。”青梅道。 飞星说:“这种理由可以说服你,但说服不了我。”她推开裴素章递来的杯子,哑声道,“认识得再久,认识几百年、几千年……又怎么样?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现在完全不知道那人……那鬼是谁,你又怎么敢下这样的赌注啊……乐青梅……算我求你,好好想想……我们也可以,再找其他方法……” 裴素章一动不动,仿佛完全静止一般,好久才回过神来,继续替青梅回话: “我答应了,飞星。不要紧的……阴婚,也不过是这一生里短暂的一刻。等到我转世……我……我回到九狱后,可以转世的,对吧……至少裴素章是这么告诉我的。” 短暂的一刻吗? 那一刻,飞星记起了很多。记得王允执平静地说:“我早知道,她要为我结阴婚了。为了爸爸……”也记得陆昭离心满意足地看着她,那样美地微笑着:“我是为了……见到你这一天。” 这样短暂的一刻,背后却是恒河沙数般无尽悲喜的一生……就那样,轻轻地掐断了。 就像那一日,你从手术室里被推出的、覆着白布的病床一样啊。 飞星咬着玻璃杯口,几乎要把牙齿咬痛。裴素章走过来,伸手拿走了她抓在手里的杯子。 “事实上,你答不答应,她都已经决定。你只需要告诉我们,帮,还是不帮。”裴素章说,“迟一刻,就多一分变数。你自己考虑。” “我……帮……”飞星挤出这两个字。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把头埋进手臂里,压抑住那声哭喘。不知为了什么…… 为了活着?为了所作出的所有选择? 为了命运?为了所失去的所有事物? 裴素章说:“走吧。我们需要你,代替青梅去收集那些所需之物。”他站起来,伸手握住她垂在桌上的手指。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说的,完全正确。只是,人有时,偏偏会为了这种微小的几率,赌上一切……”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本没有什么不同。”他说。 宛如那时初遇吧?手机又叮铃铃响起来,飞星抹了把眼泪,一边向外走,一边接听:“喂?” 青梅看着飞星的面色逐渐变得冰寒无比,摇了摇裴素章肩膀:“她,她怎么了……” 这时,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草丛里,叁儿和李芹正向她比划着什么……裴素章眼睛扫过去,他们又立刻躲回了草丛里。 飞星挂掉电话,对裴素章说: “青梅的身体……不见了。” 【青萝篇】第七:欲挽银河而渡,不求清光以 青梅终于找到空隙,趁裴素章和飞星正低沉地说着什么时跑了过来。 她在草丛面前蹲下:“叁儿,李叔,怎么啦……” “青梅,你怎么和鬼鬼鬼鬼鬼差混在一起啊……”这是叁儿,自然又被李芹打了一掌,“少废话,说正经的。青梅,方才我们在外头,见到你了!” “啊?什么意思……” “你方才在那屋里,我们没有邀请,不得入内……”李芹面色凝重,“但我们刚才,分明在外头见到了你!” “……是江家。” 裴素章站在青梅身后,不无沉重地说。 “鬼鬼鬼鬼鬼差快跑啊李芹……”叁儿转身就要飘走,却被李芹一把抓住,“别动!你看他,根本不是平日来抓我们的那个无眉男……” “你在叫我?” 凉飕飕的声音自身后传出,叁儿战战兢兢回过头,又尖叫,“啊啊啊啊这不就是吗李芹你他妈放开我啊啊啊啊……” “罗叶,让他闭嘴。”裴素章说。 “嗯。”那黑衣无眉男人一把扯起叁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尽管叁儿不断挣扎,但嘴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你方才,在哪里见到乐青梅?”裴素章又问李芹,“我们此番,非为捉拿阳间之鬼而来……” “我们要抓的,”罗叶说,“是那个作恶多端,在人间九狱均被通缉的——换魂借体的罪犯!” “有人偷了青梅的身体?”飞星拳头攥得咔哒直响。 “他是惯犯了,我们一直在追查。我先前也是收到九曜这边的通知,有了他的踪迹,这才赶过来。”罗叶说,“还有那个江家……哼,这回抓到此人,有了板上钉钉的证据,看青崖会还能庇护他江楼月多久!” “九曜?那是什么?” “就是人间司法机关里,与九狱有合作的一科……你可以理解为,青崖会的特殊机构。”裴素章说,“先不说这些,乌莲他们已经追过去了,我和罗叶也要过去。飞星,你去准备其他所需物品,等到找回青梅,我们立刻开始仪式……” “哎,你还没告诉我,那鬼到底是谁……”飞星急问。 “是我。” 黑衣无眉男人转过头,冷冰冰地瞪着飞星。青梅立刻柳眉倒竖,指着他鼻子怒道:“你是谁,凭什么这样瞪着她……” 飞星想擦汗了,小姑奶奶呀……有时真的羡慕你那大条的神经。 “呃,青梅。”飞星说,“这是……你的,鬼先生……” 无眉男脸上坚硬的表情像是突然碎了,然后从中绽出几声仰天大笑,把飞星震得一愣一愣的…… “一千年了。”他说,“一千年前你见我时就这样说,一千年后,你还是送给我这句话,一个字也不改……” “罗叶。”裴素章打断他,又对青梅说,“你先跟着飞星,我们很快去寻你们。” 两人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叁儿终于咳嗽一声,又尖叫起来:“乐青梅,奶奶的,你还认识鬼差……” 不消说,李芹又给了他一拳,又问青梅:“事情解决了吗?你接下来要去哪?” 青梅说:“谢谢李叔叔,谢谢叁儿,也……替我谢谢谢老和其他……鬼。”见飞星走远,她忙说,“我有急事,要先走了……有缘,我们再见……” “嗯,一路平安。”李芹死死捂住叁儿的嘴,对她说。 待到两人走远,叁儿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这算什么呀……乐青梅……节目……还没拍板结束呢……” 分别时,风吹落,一束枯枝。 雪早已停了,然而路面上仍旧结着薄薄的冰。青梅站在飞星边上,听她靠近车窗,向里头的人说话:“青梅的事,有转机了。这几日,我可能很忙……抱歉。等我回来,一起赔给你……” 哎哟!青梅都忍不住脸红,飞星什么时候还会说这种柔情的话了?要是她还活着,一定要一边坏笑,一边拍她的肩膀吧…… 里头的人握了握她的手,说:“这几日,我要去为那人辩护,也忙。所以,不用道歉。”他笑了一下,竟似风吹开冰面,大地回春,“但是赔偿,我提前收下了。希望你遵守诺言,赵飞星。” “嗯!”飞星用力点了下头,又看向身旁冰冷的空气。 她轻轻说:“青梅,我们走吧。” “来啦……”青梅挽住她的手臂,就像曾经无数个日夜一般,和她一起走在回工作室的路上。飞星的靴子落在地上,发出踩碎薄冰的清脆声音,让她想起了好多年前的那个圣诞节。飞星那时成日踩着一双边角开裂的板鞋,从春天穿到冬天。青梅担心她不愿接受自己的馈赠,于是在平安夜里把自己的旧靴子放在飞星的窗前,又敲了敲窗,压低声音:“圣诞老人来啦……” 然后在矮矮的窗台下蹲起身子,听着飞星一边说着:“哪国的圣诞老人闲得没事半夜敲窗户啊?”一边从里打开窗户,没听见她惊喜的呼声,只听见她的冷笑,“乐青梅,你给我出来……” 她灰头土脸地站起来,飞星斜她一眼,翻身就从窗子里爬了出来,将那双旧靴子不客气地穿在脚上。“下次要送什么东西,大大方方的。”飞星说,“我穷又不可耻。” “哦……”青梅嗫嚅。 “好了,这下我穿上你的靴子了,看好了!”飞星朝她一笑,牵住她的手,“真正的圣诞老人,要给你送一个忘不掉的圣诞节喽……” 飞星的脚步停住了,面前就是“非星工作室”。这块匾,当初还是青梅大老远从木材市场上扛回来的…… “原来,你还记得啊。”飞星笑了一下,“当年圣诞节带你来看的,那棵被超市废弃的超大圣诞树……就扔在这里啊。” “青梅,我最近,才想明白一件事。”飞星看着那匾说,“记忆可以停留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更长……” 那些在颠沛流离中,被她所丢弃的事物……包括那双,后来被亲戚拿去给小妹妹穿的旧靴子。 或许,从来不曾离开过她一刻。 “青梅,等着我……”飞星摊出手,仿佛要去接那并不存在的雪花,“我们还会再见的,一定。” “嗯!”青梅将手放上去,用力地点头。 路过的洒水车,不知何时换上了圣诞节的主题曲,“叮叮当”地从身后缓缓驶过。 在下午四点零八分的桐州,在无限的时空里两人相触的一刻。 【青萝篇】番外:九重断肠世皆忘,十分解疏 “你是谁,凭什么这样瞪着她!” 面前的女孩儿长相玲珑可爱,声音也明亮,奈何此刻横眉冷对的样子,可着实算不上和气…… “我是罗叶。”他梗着脖子,指着她身后另一个年轻淡漠的女孩儿说,“想不到立花折水一代英杰,却生了你这么一个骄横无度、目中无人的丫头!” “是吗。”那年轻些的女孩儿照旧贯彻着“目中无人”的政策,低着头看着指甲,“你还要说什么,放马过来。我立花醒今日就站在这儿,任你说。我倒要听听,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醒儿,时间晚了,我们还要去见阳世来的代表……”年长些的女孩儿拉住方才说话的立花醒,又要说什么,立花醒只一抬手,就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轻眉,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醒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笑轻眉看了罗叶一眼,“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好相与的人……” “无妨。”立花醒说,“你先过去,我有话同他说。” 待到轻眉走了,立花醒这才抬眼认认真真看着面前黑衣无眉的男人,说:“我见过你,裴素章的朋友。怎么,要为他打抱不平?” 光是看着她那张年轻、骄傲又美丽的脸,罗叶心头的火就冒了上来:“九狱神宫已久不设鬼仆,你这样年轻,就因一己之私强留他人魂魄,令其不得转生……你……有何面目作为九狱未来之主!” 立花醒轻笑一声:“裴素章若真不愿意,让他亲自过来说。让你来说,又算什么?你确定自己不是越俎代庖么?还是你那对立花折水滔滔不绝的敬仰无处倾洒,只能到我这个‘年轻女子’面前来故作激昂?” “我不喜欢说这么多话,因你是裴素章的朋友,我才费这些口舌。哦,忘了告诉你……”立花醒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用那双血色的眸子。眼神极淡,又极妖异,“你这些话,若是同我英明神武的父王说,他大概会说——一介鬼差,还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为好……你说呢?” “你……” “罗叶。”身后响起极熟悉的声音,立花醒脚步一停,没转过头,背对着他说:“裴素章,你迟到了。” “是……属下来迟,请您责罚。”裴素章从罗叶身边径直走过去,罗叶伸手想去拉他:“裴……” 裴素章避开他的手,低声留下一句“以后别做这种事”,就随着立花醒匆匆离去了。只剩下罗叶一人站在原地,呆楞苦闷,只能用力一跺脚…… 只有入夜后,九狱神宫才真正地显出它作为九狱中心的繁华妖魅。此时宫内灯火通明,宫人如织……但那,都是表面。 在神宫的最深处,那间向来幽静僻暗、不喜人打扰的房间内,此刻正回荡着声声喘息。 那跪在女孩儿面前的男人,分明一身颜色如月的好肌肤,却硬是被打出满身的青紫伤痕。幽暗灯光下,被照成一尊斑驳美丽的大理石雕塑。 立花醒甩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将鞭子扔在一边。她揉了揉额头,说:“我不喜欢这样。” “属下有错,您应当责罚。”男人回答,表情比她还要坦然。 “……”立花醒久久地看着他,说,“裴素章,你不愿意,做我的人么?” 裴素章还没回答,她又说:“不愿意,也已经是了,接受吧。”立花醒又突兀地笑了两声,“立花折水还那么喜欢你,是你的福分。” “蒙折水君厚爱,但属下……唯独忠心醒主一人。”裴素章低着头。 立花醒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她伸手拉起裴素章,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即使是假话,我也……饮鸩止渴。但我不说假话……裴素章,我想要你,把你所受之痛,再全部还给我的,那一种……” 裴素章从善如流,毫不犹豫地将她按在身后的软榻上,一手紧紧束起她的双手,高悬在头顶上方,另一手则“哧啦”一声,清脆地撕开她薄软的睡袍…… “阿裴,阿裴……”她一边被揉弄着身体,一边轻轻晃动着腰,故意地蹭过那具与她紧紧相贴的滚烫身躯。裴素章不言不语,凝视着那双冷而妖媚的血红双眼。明明已经千百次决定,却又千百次地投降,最终还是低下头,去吻那微张的、默默勾引他的、恶魔的嘴唇…… 两人越缠越紧。房间里灯光昏暗,令人不知朝夕。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礼法,没有道德。只有不断放大的感官,只有一步步退让的底线。 “阿裴……轻些……要被……撞坏了……”不断耸动的腰部以下,是在软榻上剧烈摩擦着的滚圆乳球,和那张迷离淫媚的年轻脸庞。平日的冷淡全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掺杂着臣服的快感,在男人面前献媚似的摇起屁股来,“阿裴肏死我吧……” 身后,粉色的巨物正狠狠地贯穿着那不断流下透明液体的穴洞,柱身上也攀附着浑浊的黏腻,随着每一次撞击,都顺着女孩儿白嫩的大腿根部缓慢地流下。 “醒主……我要……” “阿裴……我,我说过……不许再唤……嗯啊……” “醒儿,哈啊,哈,醒儿……唔……”他猛地一阵痉挛,巨物慢慢滑出湿润的甬道,被操干得微微张开的鲜红穴口,又颤颤流下一股白色的浑浊。 丰盈的双腿慢慢又缠了上来,立花醒楚楚地看着他,犹如阳世传奇中吸人精气的女鬼。“阿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诅咒也好,诺言也罢……” 饮鸩止渴。她向来形容得如此准确。而他对她,又何尝不是? 于是又挺身进去,含着恨,含着爱,把那些痛全部还给她……这世上,怕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人前骄横无度,冷酷无情的未来九狱之主,立花醒。在床上,几乎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淫乱。 毫无节制,毫无尊严。只要欢愉的一刻,不问所谓的世人。这和她平日里的形象截然相反,却又意外地让他一次次动情,一次次缴械…… 当然,都只限在床上。 例如时值夜半的此刻。尽管她带着半身的吻痕站起来,但只要她起身,他们就仍是主仆,在这九狱之中,最尊贵的主君和最低贱的鬼仆…… 立花醒说:“早些休息吧,养伤。”说完,就穿上新衣,穿过巨大的神宫长廊,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素章慢慢穿上衣服。手里捏紧的,是还带着她身上淡淡馨香的,被撕裂的睡袍。 这会儿,罗叶正在酒馆里无聊地替人发牌。 他和裴素章住在一起,但是大多数时候,裴素章会留在神宫,如同今晚。 他也想不通。虽然立花醒那骄横丫头长相不同常人(鬼),但也不至于令裴素章神魂颠倒吧……又是那种唯我独尊的性格,裴素章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这会儿,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闻到一阵轻微的甜香,沁人心脾——那白日里见过的、随着立花醒而来的甜美少女,此刻正靠在他身边,仔细地看面前的牌局。 罗叶一阵眩晕,他身为鬼差,生前也长在深山大川之中,几时靠着女孩儿这样近过? “我替你看着,你去吧。”笑轻眉卷起袖子,眼睛发亮,那般精神十足的样子,令人移不开眼…… 罗叶咽了一下口水,问:“去哪?” 轻眉嫣然一笑:“你猜我为什么找你?别傻了,醒儿要见你,楼上葵字房……” 推门而入,那眼眸血红的女孩儿,正靠在窗边抽烟,指上玉戒暗暗生光。见他来,主动碾灭了烟:“你来了。” 她侧过身,明亮的光线下,罗叶能将她脖子上那鲜红的吻痕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检点。他在心里默默又为这位未来的九狱之主添了一笔。 “找我什么事?”罗叶没好气地问。 立花醒看了他半晌,说:“如果我说,我要你带裴素章去往生,你会答应我吗?” 【青萝篇番外】完。 九狱篇故事,未完待续…… 【青萝篇】第八:久疏伤痕之痛,唯记舔舐之 迄今为止,在冷清寒的一生里,最惧怕的时刻有二。 其一,是乐青梅葬礼上的那个午后。 女孩儿转头看着他,冷静地说:“现在要分手,也来得及。” 在末日般的白色阳光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尽管努力维持着素日平静的神情,但他的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膛,让他喘不过气来。 嘴上虽说着“我以为你不会食言”的激将之语,心里却黑洞洞地毫无把握——这在往常的庭审里并不少见。但冷清寒那时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一个清晰的念头: 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共度过一晚的女人了吗? 自收养冷英那日,父亲就告诉他,这就是你以后的妻。 于是处处退让,又学着讨她欢喜,把她养成一副跋扈娇纵的模样。可看着这样的他,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就是,他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人么? 除了她……从天而降,也是毫不客气。一开始,他也并不喜欢她,只是有些在意那样的特殊。直到她后来请他过去面谈,第一句话,居然是“对不住”…… 他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那一晚,半是赌气,半是迷情。但她说出“你不许死”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笑了……哪个女人会在这时,要他活下去啊…… 可是竟然是他想听的。自从……那一件事之后。 其二,便是……六岁时,他所经历的那一件事。这件事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从此害怕黑暗、害怕狭窄,害怕过度的痛,也害怕猝不及防的离别。然而,兴许是大脑为了保护主人,自然地淡忘了这段记忆,而今,他已经几乎记不清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了。 和秦佳一起走进拘留所时,他还有些出神。这个地方无论来过多少遍,总让他觉得熟悉,觉得抽痛……冷清寒没说话,秦佳却先开口了:“小冷,我今日是作为你的助手过来,你可要好好表现喔。” “是,秦……秦佳姐。”冷清寒勉强打起精神。眼前的女人,正是带他入行的老师——大名鼎鼎的刑辩律师秦佳。不久前,因为女儿去世,丈夫又投资失败,不得不变卖家产,又退出了现在的律师事务所,决定先行离婚,再休假一年…… 何谓命运弄人?便是如此。记得秦佳打过的第一桩官司,便和今日一般,是为着被判死刑的拐卖犯辩护…… “小冷,怎么你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在状态。”秦佳笑着问,“对了,你是怎么和飞星认识的?说给我听听吧。” 冷清寒深吸口气,才缓缓地说:“老师……其实,我一直很害怕。” “嗯?你怕什么?” “我害怕我亲近的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我。”冷清寒用力捏得手指发白,“飞星也是,里面的那个人也是……” 秦佳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别担心,所以我陪你来了。飞星……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那个孩子一向是个重情的人,只是不爱表现出来……她不会轻易离开的。” 她的目光转向面前空荡荡的位置,说:“至于那个人……你会为他送上最好的辩护,然后让他……接受应有的惩罚。这是我一直以来教你的,也是你一直以来所信任的……不是吗?” 冷清寒重重点了下头。这时,探望室里面的门随之打开,那人拖着锁链,一步步走来又在他们面前坐下。秦佳看了清寒一眼,他没抬头,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 “嫌疑犯冷瑞,我是担任你这次庭审的辩护律师……冷清寒。” “你因故意杀人、拐卖罪被九曜起诉。”冷清寒将照片推过去,照片上的男人穿一身白大褂,长相俊美,“照片上的人,你认识吗?” 冷瑞看着他,不屑地笑了:“清寒,这一切,又有什么必要呢?” 他举起手上的锁链,“人赃并获,我无话可说……无论我算到哪儿,也算不到九狱的鬼差也会来捉我……” 清寒垂眉不动,秦佳说:“还真是奇怪,分明是你指定清寒做你的律师,现在又说这一切毫无必要……冷先生。”她敲了敲那张照片,“探视时间有限,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为好。” 冷瑞阴鸷地看了她一眼,又举起照片:“我当然不会忘记……这是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医生。” “我们在行凶者……也就是你曾经换魂过的尸体里,检测出了这张纸。”冷清寒又推过去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虽然看不太清楚具体内容,但抬头写得很清楚……这是车祸现场的血液检测报告,以及陆昭离医生所做的……DNA对比检测单。” “法医发现这张未消化完的纸后,就再次安排了检测。”冷清寒看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父亲,慢慢地说,“检测结果表明,曲萼与冷英,是亲生姐妹。” “而根据曲成林先生提供的证言……他的确有另一个亲生女儿,而这个女儿,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失踪了。监控录像最后拍到她,是在某处小路被一个陌生男子带走……” “这是江楼月所提供的,为你进行过换魂之法的记录表。”冷清寒说,“那个陌生男子和陆昭离案行凶者的姓名八字,我们也在上面找到了。” 他停了停,又看了冷瑞一眼:“……冷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秦佳和冷清寒回过头去,来者正是气喘吁吁的飞星。她凝视着眼前的冷瑞,好久才咬着牙说:“如果是我抓到你,我会先杀了你。” “飞星,发生了什么事?”秦佳问。 飞星走到桌前,拿起那张登记表看了一会儿,冷笑。 “事到如今,你和江楼月还在隐瞒!” 飞星猛地一拍桌子,“你原来的身份,就是冷瑞么?” 冷瑞也看着她笑,犹如毒蛇吐信一般:“你有什么证据?还有……哼,若不是当初曲成林找了你,我根本不会找你去为冷英办阴婚,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冲进来对我说话?!” “如果你是冷瑞……不好意思。”飞星看了一眼秦佳,一字一句道,“青梅说,那夜驾车撞了她的人……就是你。” 冷清寒一惊,霎时看向秦佳。秦佳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冷瑞,又低头去看那张登记表,脸色忽然一白:“你……是你……我记得你……” “老师……”“秦阿姨……” “终于想起我了么……秦、律、师。”冷瑞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不错,当年你为那死刑犯辩护,令他无罪释放……可是我被拐卖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他忽然站起,又被一旁的法警紧紧按住,“现如今,你的徒弟却又要为我辩护了……呵呵……秦律师,你夺走我的女儿,我带走你的女儿。江楼月告诉我,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哈哈,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我的徒弟……”秦佳又看向冷清寒,深深地低下了头。唯有通过她不断颤抖的肩膀,才能知道她此刻心里的波澜起伏。 “她的徒弟。”飞星看着那人,“怎么,他不是你的儿子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飞……飞星。”秦佳艰难地阻止她,又慢慢抬起头,正视着眼前的人,“别说了……清寒,你先出去……我要单独和他谈……” 清寒捏紧手里的纸页,说:“我陪着您。” “不!清寒,你不明白!我要谈的,不是我自己的事……”秦佳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几乎声泪俱下,“是清寒你当年的案子……” “什么?” 飞星讶异,再看清寒,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连忙过去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望着秦佳。 “清寒……” “不用,老师。”清寒说,“我想听真相,您说吧。” 【青萝篇】第九:万相难辨之真,拂拭更染之 为了所有的真实。 为了所有的……人类。 秦佳自踏入法律界的第一天起,就深深怀着这样的觉悟。 如今,已经是她执业第五年了。自从那桩无罪辩护之后,她在T市刑辩界名声大噪,顺利升级为高级律师,又生下可爱的女儿青梅……一时间,她竟觉得,人世间所有的圆满,不过如此。 但人世间,向来没有那么多的圆满。 那日,她为了一桩案件,要去见自己的刑事科朋友。秦佳按照朋友的指示,将车停在了一座豪华的院落面前,院落的铁门前,正高高悬着黄线。 过了一会儿,朋友牵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谁呀……”应是强烈的母性作祟,秦佳蹲下去,笑吟吟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但那孩子猛地把头让开,她的手只能尴尬地停在半空。 “秦佳,我这儿正忙呢,等会来和你说那件案子。”朋友把孩子塞进她怀里,“拜托了……先帮我照看一下他,里头现场还要人去检验……” “发生了什么?”秦佳问。 朋友看了一眼那孩子,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是冷家的孩子,被家里的仆人绑架了,锁在地下室三天三夜……嗯,有同事说,他身上有虐待的痕迹……他的父亲发现后,与那仆人扭打中,失手杀死了那仆人……现场挺血腥的,你好好安慰这孩子。” 朋友匆匆走了。秦佳牵着那男孩的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冷清寒。”男孩说。 “你今年多大了?” “六岁。”男孩说。 “六岁啊……”秦佳摸摸下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喜欢什么来着?机甲?游乐园? “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呢?”秦佳问他。 “刚才那个姐姐说,你是律师。”男孩看着她,明明是干净明秀的长相,偏爱皱眉,神情又寡淡,反而让秦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孩子……“律师是做什么的?” 秦佳想了想,说:“是为罪人说话哟。” “比如那个打我的人?”男孩问,“他们说他有罪,但他死了。他们还说我父亲也可能有罪,但他……只是想要保护我。” “是的。”秦佳又蹲下来,认真凝视着他的双眼,“尽管人力不能及,但拼尽全力,为你父亲、也为那打你的人……说公正的话,就是我们所做的。我们相信,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公义……” “公义,又是什么?” “啊……这个……”秦佳难得语塞,又看着他,“小清寒,我倒是感觉你很适合做律师呢……”光是气场就会压倒一片吧……更别说这逻辑清晰的样子。 后来,他们聊了足足一下午的案件。直到那昏迷过去的父亲终于醒来,到她面前,抱起了冷清寒…… 那父亲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着点点头。秦佳并没在意。 而那张脸,逐渐与眼前这个人重合…… “若你可以换魂……或许就可以解释了,朋友告诉我的那些疑团。”秦佳闭了闭眼,“为什么那日,地上大量喷洒的血迹来自你,而不是死去的仆人。为什么从打斗到报警,花了将近七八个小时……” 秦佳眼神坚定,“你企图拐卖冷家的孩子,伪装成仆人将他锁在了地下室,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对他进行虐待,混乱他的记忆。只是你没想到,在转移孩子时,在外寻找的冷瑞会突然回来,于是与他扭打在一起……然后,失手杀了他。又见冷家财富势力,动了心思,与之进行换魂之法……” “有意思,秦律师……这么多年前的事,还记得这么清楚……”冷瑞讥笑,“那你说说,我为什么独独要隐瞒这件事……” “不是你要隐瞒,是江楼月要隐瞒吧。”一阵寂静被飞星打破,“他还指望冷清寒也为他辩护……怎么可能,在这时抖露出你对他做过的事情。” 飞星一边说,一边握紧了清寒冰凉的手,“清寒,你打算……” 清寒望着眼前已经有些苍老的男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是他的父亲。 拐卖他,折磨他,又假惺惺地养大他,令他折腰,只为给自己的财富添砖加瓦的…… “父亲”。 他在这浮世有千百种面相,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他的委托人。 仅此而已。 于是清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飞星,我没事。”他正视着眼前讥嘲的男人,坦然地说,“我会继续为你辩护,所以,请……冷先生不要有任何隐瞒。” “清寒……”秦佳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你……一直都明白什么是‘公义’,你没有辜负我的教导……” “老师。”清寒微笑,迎着囚窗里沉落的最后一缕暖阳,“您一开始就说过的……” 为了所有的真实。 为了所有的……人类。 我奉上一切。 我忘记自己。 这是我……名为“公义”的信条。 一个月后,新年的头一日。冷瑞的案子,定在今天开庭。 赵飞星迎着簌簌寒风,坐在门口的阶梯上。保安也懒得理她,只是一边看监控,一边揉了揉眼睛:哎,那个男人怎么进去的……怎么一眨眼,就站在了她面前呢? 赵飞星看了他一眼,继续专心拽着衣角的线头:“我可没喊你过来。” 裴素章仍旧穿着一袭黑色的唐装,只是今日又披了一件乌黑的外袍,坠在飞星的视野里。他说:“我已经把青梅送过去了,有罗叶在,你放心。” “我?我才不放心。”赵飞星说,“我又不认识他……快说,你来做什么。我现下没什么可和你交易的了……” 裴素章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把那黑色的外袍披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薄荷清香,和厚实的暖意。 “我只是……想见见你。”裴素章说。 “怎么?喜欢我啊?”飞星一挑眉,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告诉你,首先我是人你是鬼,其次,我已经有了想一起活下去的人了,除了交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见的——” “飞星。”裴素章望着她冻得微红的脸,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不是说,想要知道以前……” 蓦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呵,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九狱西狩,裴素章么……” 裴素章面色不豫地转过头去,见到面前人的时候也不禁微微一怔:“……是你。” 飞星好奇地越过裴素章看过去。面前的人也穿一身低调的黑,那张脸却分外不给面子,精致,又透着无与伦比的锋锐。他看似年轻,却已披了一头白发在身后…… “裴素章,你有种,把楼月送上审判席。”飞星光是旁观着他的凝视,就能感觉到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南锋江听木?过去这一千年,你在浪费时间,可我没有……” 忽然,那白发男人又将目光投向飞星,飞星也不甘示弱,冷冷瞪回去。 “赵、飞、星。”他把她的名字含在齿间,慢慢地碾,似有血腥气,“我们之间的帐,还要慢慢算……” 【青萝篇】完。 【恕醉篇】第一:误却寻花人。 有人曾说,孩子,总是欲望着母亲的欲望。 若母亲一度堕落,或者久在樊笼…… 孩子,你——又该欲望着何种欲望? 飞星这天早上醒得晚。 前一夜,研究正儿八经的阴婚古籍到半夜,一直到看睡过去。 冷清寒虽然搬出了旧宅,但并不和她一起住。最近,他还在Z市出差。 因此……没有人管着她。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状态。只是她终于住上了温暖宽敞的屋子,却终于失去了曾日日伴她、予她温暖的人。 忽然,手边挤进一杯温暖的红茶,超市里最便宜的一种,不加糖……这是她最近染上的嗜好,只有面前这个人知道。 飞星笑了一下,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谢了,小六子。” 六月也看着她笑,憨憨傻傻的。约莫十六七岁的一个少年,祖上曾做过鬼媒人,家学渊源深厚。床头堆着的那些古籍,都是他带过来的。 飞星起初,一直是拒绝的。 ……在那件事以后。 江楼月和冷瑞的那件案子,虽然最后归了九曜,没在阳世产生太大影响,却对青崖会那头产生了不小的冲击。来到非星工作室的人忽然变多了,只有零星几个闻名来咨询阴婚的人,而更多的人……只是来看她的热闹。 所谓的“打倒了炙手可热的鬼媒人江楼月”的鬼媒人新星……他们是这样称呼的。 因着人来人往,咨询增多,她不得不在门口贴出招聘启事。 非星工作室,招助理!要求,有鬼媒人经验、了解阴婚相关事宜为佳,男女不限,年龄不限,只招一人。 可没想到,这纸招聘启事,却又招来了许多闻风而来的人……别说工作室的门槛快要被踏破了,每日供给工作室的茶都占了不少开销……再说了,也没什么合适的人,大多她一眼就看穿是来骗吃骗喝的…… 于是她又匆匆撤了启事。仍旧每日都忙到很晚,只能回家路上匆匆给冷清寒打个电话,夜里还要继续费劲儿查书,准备明日回复的咨询问题。 直到那天晚上…… 只有天知道,在正月的夜里十点,这个人为什么会穿着单薄的衣服,抱着一摞泛黄的书,在她工作室门口睡着。 还……不算个成“人”。因此她没客气,一脚踹过去——当然,没用什么力。 “喂,小孩儿,别在这里睡,今晚没下雪,算你运气好……” 小孩儿这下醒了,揉揉眼睛,待看清了她,突然冲过来抱住她的腿—— “喂,少来碰瓷这套,你姑奶奶我从小就这么长大的……而且,没钱。要碰瓷,找别人去……哎,你松手,松不松?不松我揍你了……” 小孩儿抱着她的腿仰头看着她,白嫩的脸被冻得红通通的,一双眼乌亮,眼尾淡淡的红,声音又怪好听:“姐姐……你是星星姐姐吧……我等你好久了……我来应聘……但是启事被撕了……” “应聘?别,我不收童工,违法的……”飞星可不想上庭让冷清寒给她辩护……嗯,这么一想,倒也不是不行…… “星星姐姐,送你。”小孩儿把那泛黄的书籍往她手里一送,飞星低头瞥了一眼……好家伙,先不说货真价实,这些确实都是她近日在搜集的古书哇……她低头看了眼那孩子,嗯,确实有些门道。 飞星伸手把他提溜起来,才发现这“小孩儿”也不算小,站起来比她还高,只是长相稍显稚嫩,也就比她小个叁四岁的样子,但一张口,她又万分确定这是小孩了……这么黏糊的样儿,嗨。 “星星姐姐,我……”他低下头,“我无处可去了,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着爷爷留给我的书,来投奔你……” “说清楚说清楚,什么投奔……我是找助理,又不是找亲戚……” 小孩儿低着头,因为天太冷,吸了吸鼻子。飞星看他半天,叹口气,把身上穿的那件裴素章给的厚袍子披到他身上。 “说!” 小孩儿老老实实地说:“我妈是妓女,我爸早不要我和我妈了。我妈前几天死了,尸体没处放,只能烧了。我没上过学,家里也没钱,租房到了期,出去做工人家也不要我……那天路过看到这些启事,想起爷爷那辈也是做这个的,于是带来这些,想碰碰运气……星星姐姐……”他说,“这书,你要是有用,就送你了。就算,就算不想收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别的路了,这书我留在身上,也没用……” 飞星站在路口,半天没动。直到那小孩儿抽了抽鼻子,一转身要走,飞星忽然又拉住他,强制他转过来…… “你。”飞星看着他,“给我发誓。” “发……发什么誓?”小孩儿懵懵的,眼睛瞪得圆圆,煞是可爱。 “发誓,你不是来碰瓷的,不是要来赖着我吃一辈子的,不是……来骗我的。如有违者,不得好死……呃,也不得好活。”飞星说,“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六月。” “行,六月,发誓吧。” “我六月,发誓……”于是一个字不差地说完了,飞星拉住他冰凉的手,照常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给冷清寒打电话。 “喂?”清寒低沉悦耳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飞星张口就问:“你了解收养程序么?” 飞星看不到他的脸,但心里料想他肯定皱起了那好看的眉。过了半天,他才慢慢地、试探地问:“飞星,你……想要孩子?” “嗨……”飞星说,“不是,真不是。只是有人来咨询说到这个,我想问问你……噢,你是不是快回来了?我这段日子都忙昏了头,你什么时候回?我去接你。” 两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很快就挂了电话。飞星正思忖等清寒回来见了六月再细说,就听见六月小声地说:“星星姐姐,那是你男朋友吗?” 飞星点了下头,拿出钥匙开门:“他很快就回来了,见面再介绍你们认识。” 于是,小六子六月……就这样住下了。好在沙发宽敞,家里也算温暖。 起初,飞星挺忐忑的,虽然自恃走街串巷武力高强,这样一个小孩儿应该打不过她……但六月倒是很快证伪了她的猜想,这,正正是她想要的助理! 懒?成。每天早饭不重样,红茶早早沏好,等到她起来,温度刚好。 学不会?成。古籍堆成堆,问什么他都会,带去工作室专门给客人咨询,那叫一个给客人治得服服帖帖。 至于生活上大小琐事,什么采买啦洗衣服啦,要不是飞星阻止他能全包办了……这下飞星完完全全信了——你上哪儿能整来这么好用的间谍杀手,我死了也认了! 都不想十八岁以后赶他出门了,就一直这样养在身边……哎,就等清寒回来,把收养程序搞定…… 飞星这几天快被养成一把懒骨头,这时惬意地窝在被子里喝了口红茶。下午清寒要回来了,她打算休息一会儿就去接。 “星星姐姐……”小六黏她,她也知道。一开始,烦得要命,天天纠正。后来也累了,星星就星星吧,姐姐就姐姐吧,也没什么不对。一是他表现确实又乖又好,二是虽然嘴上否认……但她心里,确实向往着这种亲人温情。飞星没多想,只觉得清寒也会喜欢他的,家里多个人……也热闹些。不然他俩一块儿,成天不多话…… 也怪寂寞。 飞星搅了搅杯子,有点出神。若是这段日子没六月在,她是不是真的会觉得寂寞呢?还是说,听清寒那天的语气,他期待着什么呢…… 因此没在意,小孩儿悄悄缠上来的手臂。六月几乎要趴到她耳边,只是她习惯了,也懒得骂…… 忽然,她听见门口咔哒一声轻响,不知是不是错觉,下一刻,六月就整个人拱到她的身上,白瓷杯落地清脆地裂,但她无暇顾及了:六月凑过来,轻轻吻她的脸颊……若是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唇角…… “你……”飞星刚要去推开他的脸,就听见冷清寒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飞星,这是……谁?” 【恕醉篇】第二:一笑惑阳城。 这是清寒和飞星头一次一起过年,又是久别重逢,想亲热黏腻的心,自然不在话下。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打发六月出去采购,清寒终于来得及贴到正在厨房忙碌的飞星身边。 他撑着手站在边上,默默看了她很久。飞星斜了他一眼:“难得呀,平日从不见你进厨房。” 当然是笑话他。清寒干事儿利落,唯独在做饭上算不得顺利。上回热个汤,就烧糊了她一个好锅……飞星这会儿还记恨着呢。 清寒说:“飞星,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 “谈?谈什么。”飞星甩了甩手上的水,“上次说六月领养的事不是算了吗?之后……没什么事了吧?” 清寒眉头又拧了起来:“是,那时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飞星看着他,眨了眨眼。 不知道他和你短短几日,就那么亲密……清寒自然是没说出来,觉得显小气,他当然也有他的顾虑。 六月不算小。开了身份证明看了,差几个月十八岁,只是看起来显得小——因此清寒觉着没有必要再办领养。然而飞星虽嘴上应了,但这些日子一直情绪不高。他可以理解她想要亲人,可是她已经有自己了呀……清寒捏紧了口袋里方正坚硬的盒子,又慢慢松开。他担心一切都太快,于是拖了又拖,只是赵飞星,是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活下去的……不是吗? 没想到等来一个六月。 若是弟弟,也就算了。可他这些日子在她身边,看见六月对她那副黏腻的样子……完全不像姐弟,只像…… 他当然不会怀疑飞星,他只是怀疑这个六月。出现得这样凑巧,又表现得这样亲热……清寒担心这人可能不利于飞星,另有所谋。只是飞星失去好友,心里寂寞,他也不好说什么。庭审过后那段日子,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早已将她看作唯一的家人,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那天,飞星也发怒了。当着他的面,当即打了六月一巴掌:“谁允许你亲我的……” 六月趴在她膝头,压着呜咽,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亏得飞星心硬:“我……我喜欢星星姐姐……星星姐姐对我很好……让我又,又想起妈妈……以前,我也是这样亲妈妈的……” 不知为什么,他一提“妈妈”,飞星的脸色就缓和了许多。她说:“你年纪小,我不和你计较。以后,不允许这样对我!我是你姐姐,你不能这样,明白了吗?” 冷清寒那天倒没生什么气,只是乍一看吓了一跳,但飞星的反应比他激烈许多。过了一会儿又把他叫去说了六月的事,也说了这些日子的表现,清寒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后来。 一日晚间,清寒提早结束工作,顺路到飞星家里去。还是开锁的声音也没听见,两人正在厨房,锅里炖着冰糖雪梨,阵阵飘香。他走过去,看见那个六月正从身后抱着飞星,百般娇痴,飞星差点拿起锅铲打他。但他转头先见到清寒来,眼神骤然变得漠然…… 那只是一秒的事情。六月立刻站好,对着他说:“呀,姐夫来了。” 这声“姐夫”,却让他听得很不舒服。 清寒的手在口袋里转了又转。他何尝不想这样做呢……那日飞星问他收养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刻觉着自己在做梦。直到那一刻,他才清晰地感受到,他想和她结婚,想和她一起养育孩子,想和她一起毫无阴霾地,一直幸福下去…… 于是,终于说出口了。从前,他根本不是这样百转千回的人。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她,他唯一珍惜的她…… “飞星,我想和你结婚。” 飞星睁大眼睛看着他,半天没回过神来:“……你,你,你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噢,他紧张得都忘了拿戒指出来……他刚伸手要去拿,突然被飞星按住了:“等等等等,清寒,我,我想考虑一下……” “嗯,好。”这也合理,清寒本来也没想到她会立刻答应。毕竟算起来,两人也还没有相处太久。 很快,六月回来了。两人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清寒自然成了那个被赶到客厅的家伙。 “六月。”飞星正切着菜,突然喊他。 “星星姐姐,怎么啦?”六月倒是一奇,飞星从来喊他小六子,不喊大名…… “之前给你看的三命五婚之法,还记得么?” “记得。”他点头。 “如果生人结了阴亲,在阳世……还能结婚么?” “自然不能。”六月天真地笑了,“此身既许鬼魂,又怎能贪得无厌……” 是了,又怎能贪得无厌。 “呀……姐姐,你的手……”六月抛下手里的番茄,跑了过来,飞星一低头,这才发现手指已经被切破了皮,正在向外慢慢地渗血…… 她恍若未闻,说:“你继续帮我切完,我过会儿回来。” 六月急忙说:“哎,伤口还没消毒呢……”正追出去,她已经碰地把房间的门关上了。 世间一切,都有代价。 换了裴素章,此刻肯定会对她说这句话。 飞星看着眼前青梅给她留下的手绘杯子,趴在那儿发呆。 上天予人希望,正如予人绝望。 脑子里这时又蹦出两个小人。一个是乐观的赵飞星,循循善诱:“你了解清寒的,就算你告诉他结不成婚他也不会因此离开你,你们除了没有那张盖章的纸,可以和正常的伴侣一样生活……” 另一个是妈妈。 在她还小的时候,就抱着她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告诫她:“除了用那张纸拴住男人,你能留得住什么……你看,那么多说爱我的男人,最后还是走了……和那些能与他们生活在阳光下的女人走了。” 小小的裴素章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面色冷清地说:“你的灵魂终将消灭,没有人会记得你,清寒也会忘了你……这就是你为了活下来支付的代价。落子无悔,赵飞星……” 又想起冷清寒那日下了庭审,埋在她颈边哀哭:“我只剩下你了……飞星……” 我所想要给你的一切。 早已……被我拿去垫付了和你的相遇啊…… 窗外好热闹。鞭炮齐响、锣鼓喧天…… 这是桐州一年一度,阖家团圆的日子。 她曾经最讨厌的日子。 冰冷的空气、难以御寒的床榻。外出赌博的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咒骂她的母亲。 她跪在地上,一片片捡起玻璃烟灰缸的碎片。 手指猩红。 就像现在一样。 温暖的房间、她最喜欢的淡绿色床单。厨房里忙碌的六月,正在客厅难得地看着电视剧又没拧着眉的冷清寒。 她还是跪在地上。 一片片捡起失手打落的……青梅留给她为数不多的遗物。 血顺着指尖,一滴滴流下来。比窗外迎风招展的大红色灯笼更红更艳。 也像她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眼泪。 “姐姐?星星姐姐?不开门,我就进来咯……” 她沉默,又听见门被关上反锁的声音。那人匆匆走过来,把她从地上抱起:“星星姐姐……你怎么了……手痛不痛……” “六月。”她靠在他肩膀上,哑着嗓子说,“我也想妈妈了。”说完,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哭出声来。 六月也沉默了很久,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得快喘不过气失去意识,又端起她的脸,一点点吻去她脸上湿咸的眼泪,最后落在,那人眼见冷心冷肺,却柔软无比的嘴唇上…… “星星,”他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变了,那样华丽成熟,又那样陌生怪异。是那样的怜惜,又深深地压抑。“别哭了,我也痛……你真是,要我的命……” 似乎有人温柔地吻她,不似清寒往日的单刀直入,而是另一种痴迷的纠缠。那带着红茶香气和淡淡烟草味道的怀抱也是那样的依恋温柔,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妈妈,于是更紧地抱住眼前的人…… 忽然听见有人用力敲门,她还没反应过来,六月先把她放到床上,又拉出抽屉熟练地拎出药箱,半天才去开门。 清寒走进来,看了眼正在低头给她上药的六月,又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飞星,走近又看见地上的彩绘杯子碎片,心里明白了些。于是默默戴了手套,捡起碎片又妥善收好,告诉她:“年后我去找擅长修缮的人,一定给你修好。不要担心。” “嗯。”飞星抹了抹脸,“谢谢你,清寒。” 清寒走了,只留下这两人静默着相对。半晌,飞星才沉声问他: “小六……你是不是,背着我抽烟?” 【恕醉篇】第三:过失犹弗治。 那些藏下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旦在暗处,总有一日会发酵得无法无天。 很多时候,只是时机未到。 这一日,飞星正式接下了这一桩委托。这也是自青梅走后,她第一次再拾鬼媒人生意,自然是人人瞩目…… 不过,这次的委托,倒也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委托人姓明,而委托她结阴婚的对象则是…… 自家祖宗坟里的那位,将军先祖! 六月一路上还开解她:“倒也常见,毕竟阴婚总被认为是所有事情的终极解法。祖宗坟有异动,于是要给祖宗结阴婚,我……爷爷倒也碰到过几回。” 两人正坐在通往Z市的火车上,飞星看着窗外,咬着指甲,有些烦躁。 自从上回哭过后,她便一直有些抵触那叁命五婚之法,虽说这些日子一直在学,倒还真没下过功夫去寻人尸骨……说到底,还是有些自暴自弃。她现在也不恨裴素章了,唯恨当初的自己…… “星星姐姐,”六月见她不答,又偎到她身边,“Z市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我……妈妈以前带我来过,我也带你去,好不好?” “嗯……小六。只是,”赵飞星半闭着眼,“不许抽烟。” 六月不满地说:“自从上回……我再也没抽过了。姐姐,你不信闻闻……” “行了。”飞星又忙不迭推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又敲着桌子问,“你觉着……清寒,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六月哼道,“整日忙工作,又摆不出什么笑脸,我不喜欢他。姐姐,你这么好,找一个更好的不行么……” 飞星说:“他向我求婚。” 六月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又笑盈盈地说:“星星姐姐,听你这话,你没同意啰……” 飞星垂下眼不言。叁命五婚啊……好个叁命五婚。 六月抱着她的手臂说:“姐姐,你多考虑考虑。你做鬼媒人的,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承诺……当然就算姐姐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会一直陪着姐姐……” 飞星点了点他的鼻子,笑了出来:“合格的鬼媒人还能对人说‘就算你一辈子不结婚’?嗯?那你过会儿去和那明无恕说,说动了咱们也不用办了,玩两日就回去。” 六月仍是笑:“可是星星姐姐,我是认真的呀……” 飞星脸上笑容却淡了,她说:“等办完这次,你带我在Z市玩玩吧。” “好嘞姐姐,一定多给你介绍一些男人……” “胡闹……” 两人笑笑闹闹,一路到了明家祖坟所在山陵,附近竟还有景区酒店。两人先是上山看过附近,又找明家后代取了仪式所需材料,便回了酒店歇息,为明日做准备。 飞星定了两间单人房,虽然架不住六月闹腾,但为了行叁命五婚,也是没法的事……虽然不知道能瞒多久,但是尽量瞒着吧,不然即使六月不会一下告到虚沉烟那,但若传出去,便不大好。更何况如今很多眼睛正盯着她……她不想平白引起虚沉烟的注意。 晚上,六月过来敲门,怀里还抱着什么。 “姐姐,这是明日要用的……我给你找来的尸骨哟,这附近是陵园……还有不少呢。你看看,先放在我这儿,明日我给你送来……” 包袱一展开,赫然入眼的真是一根陈旧的陌生腿骨……飞星心里复杂,把包袱推回去:“嗯……暂时不用。明日我在Z市临时有事,这事儿先往后推几日……” “什么事儿呀姐姐,我可以帮你带路……”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这两日我都不在酒店,不要过来烦我……”说着,她就要把门关上。 “姐姐……”哪知道他猛扑过来,抱住她的腰,“星星姐姐是不是想丢下我……我哪里做错了,姐姐我都改,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姐姐……” “我……我没有……”飞星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进来,关上门,“我真的只是有事……” “我不信……我爸爸也是这么丢下我的……”六月号啕大哭,“星星姐姐,我不要离开你,我好害怕……” 飞星欲打他的手,许久还是轻轻放下,摸了摸他的后背:“要怎么样你才信。” “我今晚要和姐姐呆在一起……” “你!想挨揍了是不是……” “姐姐,你揍死我吧!”没想到六月居然还真大义凛然地跪下了,“你揍死我……我也不离开你……” “你……”飞星深呼吸几下,又长长叹息一声,“知道了。你把衣服拿过来吧。” “星星……姐姐……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我马上过来!” 飞星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和这浑小子作对,真是白白折寿……但,不知为何,那样的依恋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安全。 趁他不在,飞星迅速掏出准备好的符咒,冲到卫生间几下烧出符灰,又把符水装到自己的保温杯里。祈愿明天这傻小子别乱抽风带她去见虚沉烟吧…… “姐姐我来了……姐姐你在吗……” 飞星走出来,一脸镇定地说:“嗯,你先去洗澡吧。” 就这样一直捱到半夜快十二点。飞星不睡,六月也死活不肯睡,趴在她床边黏糊着她。 这厢,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Z市的好玩之处。飞星打断他,又把他推开一些……眼看着他又要爬上她的床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六月。”飞星道,“你很快就要成年了,不能这样对女性……还有亲吻,这些只能留给以后你喜欢的女孩子……” 六月这下又泪汪汪的:“可是我确实喜欢星星姐姐……我只喜欢星星姐姐……” 飞星看了一眼手表,算了,再灌他些鸡汤缓几分钟:“你喜欢我,和清寒喜欢我,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星星姐你偏心……” 飞星额头青筋一跳一跳,过了一会儿想起他的爸妈,六月又没上过很久的学,倒也释怀——没有人教过他吧。于是说:“你懂阴婚,还不懂什么叫男女之大防?这些……都是成年男女成婚之后才能……” “啊……”六月讶异着,又过来蹭她的手,“那姐姐不要和冷清寒结婚,和我结婚好不好……” 真装傻,你又能怎么办吧! 眼瞅着时间要到了,她伸手啪地关灯,又摸过保温杯一口喝完:“去,睡觉!” “姐姐……” 再下一刻,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心里还念叨着,此番回去,便要拒绝了清寒。若是再提分开,也要决绝些…… 人,不能贪心,也——不得贪心。 【恕醉篇番外】莫厌金杯酒。(其一) 明无恕下朝回家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那新娶的夫人,尽管穿一身娴静的紫,却正跷着脚,坐在后花园的小池塘边。时而在一旁的桌上写写画画,时而将手里零星的鱼食“通”地扔进池塘里头。 钗是不戴的,头发……他自关外回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在这新开的府邸置下什么丫鬟婆子,想必她是自己扎的,只能说四个字——惨不忍睹。 看看,她这会儿不知在沉思什么,抓乱了头发也不知道,不经意勾到椅背上,又发出一声痛叫…… 明无恕终于看不下去了,喊她:“小兰。” 夫人回过头来。看到他,脸上瞬间绽开笑意,让人一看便觉天气晴好:“老明你回来啦……” “说了多少次,不许这么喊……”可恨明无恕对着手下兵将,豪横又决断,在这混不吝的丫头面前,也只能这样恼她一句,她偏偏还不会放在心上…… 再说了,她也没说错呀。明无恕今年,已经叁十五岁了。在弘朝媒婆口耳相传之间,已经能称一声“老”了…… “我就这么喊你想怎么样……” 明无恕立刻把脸一板:“家法——伺候——” “别别别无恕我再也不敢了……”夫人立刻撒着娇抱住他的手,明无恕微微一僵,但没立即松开。 所谓家法,也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军中的刑罚,只是把她心爱的书卷都没收,叁日不许动笔……但这对于兰词新来说,不亚于鞭打酷刑。 前些日子二人大婚,京中许多人都来观礼。也——都在好奇。 好奇那久居关外的明大将军,为何一回来,便娶了这个居于姑苏的、名不见经传的文官女儿……据说是向圣上请旨赐婚,看起来很是重视。 那一晚呀…… 明无恕真是不忍回想。 又看看身边这个眼睛明亮又爱撒娇的姑娘,终是没忍心当着她的面叹出这口气。 错了呀,全都错了呀…… 他指名道姓要娶的,乃是姑苏人慈心,是个尼姑。而不是什么才女兰词新…… 最要命的是,婚礼那晚,他喝得有些多了,这二人长相也有些相似。 于是,大错酿成。 但又能和谁说去?和信誓旦旦降旨为他找来此女的皇上?还是……和眼前这个活泼好娇的无辜女孩儿? 父亲从军早逝,明无恕现下唯有一老母在堂。昨日,他又去见了母亲,这次终于卸下心防,将这番真相说了出来。 母亲没什么反应,喝了些茶润润嗓子,说:“我和你爹,很恩爱吧?” 明无恕点头。正是因此,他才一直等着,等着。想要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能与他白头偕老的那个人…… “起初我嫁给他时,他甚至没见过我。”母亲说,“但这也不妨碍,我们后来感情甚笃。” 又握着他的手:“无恕,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这些事,你还没告诉兰家那姑娘吧?”他摇摇头,“依我看,未必不是因祸得福。先处着吧,若是实在不合……到时再说。” 明无恕心中也确实如此想。待到他要走,母亲又叫住他:“哎,那你原来要娶的那人,又是谁?” 明无恕走回来,又坐在堂下。借着家里滚热的茶水,一口气全说了…… 那人法号叫慈心,姑苏人。 ……是个尼姑。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他。明无恕苦笑,娘估计在心里想,幸好错了,又或是,错得好…… 两人是在关外的双月庵相遇的。 那时明无恕身受重伤,被迫与大军分散。只带了一列轻骑,预备从此借路而过,直闯敌军粮仓…… 若不是慈心拼命劝阻住追踪而来的敌军小队,他怕是早活不到今日了。 “这是恩。”母亲问,“那你为何一定要娶她呢?” 他走时,确是这么说的。慈心看着他,摇摇头,指着他腰间御赐的玉佩,又拿出自己所戴的玉饰——这是交换信物,明无恕从军多年,当然明白。 于是交换了。她没说什么,他也没说什么。但明无恕铁了心,回来,便要…… “无恕,你……”母亲沉吟好久,“只是一见钟情吗?” 明无恕立刻红了脸。他从军多年,没见过也没碰过女人。那日乍见之下,女孩儿面容清丽,又确是他喜欢的模样…… 于是他辩驳:“我以为……是交换定情信物的意思。” “唉……傻孩子。”母亲叹了口气,“那为什么,来的却不是她呢?” 明无恕心道,我也不明白。他当然也明白母亲所指——皇帝降下旨意,有谁敢违?她八成是躲了起来,即便冒着杀头之罪,也……不愿意嫁给他。 “好好待兰家那姑娘。这事儿,以后就烂在心里……说出来,无济于事,又徒添遗憾……” 至此,母亲盖棺论定。 明无恕在茶水袅袅的雾气里,却有些失神。 如同此刻。 “喂,无恕,你怎么了……吃着饭突然就哑声了……”白皙的手掌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他低下头又拢了几筷饭,过了一会儿,说,“今晚,还是像昨晚,分开睡罢。” 自从那晚之后,他一直与她分开睡。不知是心里有愧,还是仍然固执地不愿一错再错……母亲说得对,他是个善良的人,但,更是个固执的人…… “哦。”她倒也没有大吵大闹,明无恕有些不习惯。平日里,把她的书不小心碰到地上,都能跳起来和他吵架的人,对于这件事……却意外地满不在乎。他心里像是生了什么刺,硬硬的。于是敛着眉,放下碗:“我吃好了,先回书房了……” 他现下就睡在她最爱的书房。甚至为这事,她也闹过…… 但从来没说过甚么“我们是新婚夫妻,分开睡像什么样子”。 兰词新站起来,他以为她要阻止他,她却只是又舀了满满一勺鸡汤,喝得欢快。 明无恕心下隐隐有了气,一拂袖,走了。 兰词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难哄。” 她翻了翻手头刚刚付梓不久的书稿,墨痕尚新。翻开第一页,里头第一行字就写着:“我的将军夫君,有了别的女人。” “哎……”兰词新趴到桌上,没趣地拨了拨碗里已经冰冷的鸡汤,“天天写怨妇,也不是个事儿……虽然京里的夫人们都很买单……” 勺子碰到碗壁,叮当一声响——她想到了! “如何让我的将军夫君回心转意?” 兰词新站起来,抱着书,兴冲冲地跑去书房。她的残书,有救啦! 【恕醉篇番外】莫厌金杯酒。(其二)(书房 灯下,明无恕正倚在兰词新平日里靠着的地方,静静地翻书。 灯火烁着明亮的淡黄,洒在他笔挺又刀削斧凿的脸孔上,分外好看。 只是他此时拧紧了浓黑的眉,一行一行地看。 他不喜看书。这间屋子本来应该是他单独的房间,只是被小兰叁下五除二改造成了书房。自从分房睡后,日日便被困在这样的墨香里,他很不适应。 直到今天,一气之下坐了她的位置,喝着她的茶,吃着她的点心,看着她的书…… 除了此刻捻在手里崭新的书,都让人……很是愉快。 这丫头别的不会,偷闲爱乐是一等一的。明无恕又吃了一块淡红色的杨梅糕,翻过一页。只是这书……等会看完这本,他倒要看看其他的书……是不是也是这副德行! 说曹操,曹操就到。 小人儿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涌到他跟前:“无恕无恕……哎,你怎么,你怎么坐我的位置——” “我的茶——” “我最爱的杨梅糕——” “你你你你还看我的书——” “怎么?”明无恕抬头看她一眼,忽然觉得这样情绪鲜明、怒气冲冲的小人儿,看起来怪可爱的,“我平日就睡这儿,我每天都看,只是你不知道。” 兰词新脸色涨红:“你,你,用人物,倘不问,即为偷——明无恕你无耻——” “我倒想问问你,明夫人。”明无恕觉着好笑,将那书在她眼前抖了抖,“你平日读的这些书,要不要我给你念念?什么翡翠交、鸳鸯合……” “你你你不许念了……”词新伸手刚要去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书卷悬在她头顶,一晃一晃,偏让她够不到——你说,这人可坏! 她鼓涨的胸脯在他胸前一蹭一蹭。词新又恼,声音又甜,嗔语说来,也带上平日里撒娇的意味:“明无恕,你还给我……不许你看了……不许欺负我……” 明无恕坐在榻上,词新已经甩掉鞋爬上来,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偏还伸着手去要什么,动作之间,唇快贴上明无恕的下巴,短硬而青黑的胡茬,扎得她脸麻麻地痒…… “不行,明无恕……”她气喘吁吁地,“你以后不许待在我的书房,你,今晚和我一起睡……” “不。”那人翻了个身,她感到天地倒转,下一刻,就换成她倒在榻上。只有这一刻,兰词新才真真切切地感到明无恕是个将军,他又高又壮,宽肩窄腰,这下压在她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来气。这下又让她想起新婚的那一晚……几乎快把她折腾没了半条命。 “你凭什么说不……” “你又凭什么?”明无恕看着怀里脸庞嫣红的女孩儿,正向他瞪着那双明亮生波的眼睛,他感到下身有些发硬,因此呼吸也有些不稳,“新婚的妻,该这样对夫君不管不问么……” “是你自己要求的,我又没有逼你!” “为什么不问,嗯?”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靠近她的颈,深深嗅了一下——好香。皂荚气味,混着糕点香气,还携着淡淡花香…… “你……你的下巴……扎得我痛……”词新伸手,想要推开他,手却被他按住,明无恕原本拿在手里的书就这样滚落在一边。 “为什么不问。”他吻她细嫩的喉咙,“我在你心里……就这样……不重要?” “你……成天胡思乱想……算什么大将军……唔……”胸口一凉,衣襟已被拽开,两只雪白的兔儿顶着头上的红果挤了出来,很快被他粗糙的手指握住又捻揉起来,“我……我还以为你不行呢……” “什么不行?”明无恕指上用了些力,听身下的女孩儿抑制不住地娇喘。 “书里写的……新婚男人分房……都是不行……要么……有龙阳之好……” 明无恕忍笑忍得脸痛,利落地扯开衣带:“你再看那些艳书……试试看……”一低头,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啊,他果然偷吃了我的杨梅糕……绝对!不止一块……词新一边舔舐着他带着杨梅香气的嘴唇,一边想。却不经意舔到他的舌头上……好甜……糖,果然放得有些多了么…… 忽然,滚烫坚硬的物什抵在了她的大腿根,词新一颤,立刻回想起了那天夜里的疯狂,她连忙挪着身子往后:“无恕,无恕……求你不要……好痛……夫君……” 脚腕被握住,又拉了回去——这回,是正正抵在她颤抖的穴口。 “我会轻些……”明无恕吻了下她的鼻尖,“那晚,我……有些醉了,对不住,让你痛了……小兰……” 嗯……他总爱喊她小兰呢。兰词新想,自从那晚以后……那一晚,他一直是喊她“词新”、“新儿”的。 “为什么……叫我小兰呢?”想到,就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一晚……明明……不是这样的。” 男人粗重的呼吸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火突然被浇灭那般,身上的温度慢慢冷了下去。过了好久,他才为她系上衣襟,不声不响地站起来,竟然就要走…… “无恕……”词新又过去抱住他的腰,一面是疑惑,一面是还记挂着“如何让我的将军夫君回心转意”这件事,不愿让他离开,“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越说越难过,说到最后,竟然有了哭腔,“你又欺负我……想要我的时候就……为所欲为……说走就走的……也是你……我做错什么了呀……” 明无恕转过身来,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柔声哄她:“小兰……你没错……对不住,是我的错……” “告诉我!”这下,小兰正式做了回大将军。 于是窝在榻上,裹着被子,明无恕把慈心的事儿还是一股脑倒了出来。你就说小兰是不是真有做大将军的潜质吧…… 这会儿她听了,居然还饶有兴致,吃起了剩下的杨梅糕:“有意思,像话本子哎。” 明无恕压根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即使知道他新婚夜里唤的人不是自己,也不会难过么?他不知道,小兰对这些细节素来顾及不上,此刻光顾着想尼姑将军的新书稿去了…… “小兰,所以我从此不想唤这个名字。你只是小兰……”独一无二的小兰。 明无恕握着她的手,说:“小兰,我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才要求分开……对不住。此后,我们就好好做夫妻好么?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不再去想什么“慈心”了。 “嗯,嗯。”词新答应得很快,伸手就去够桌子上的毛笔,要去给那崭新的书稿填字,然而再下一瞬,她带来的新印书稿便又被那人长臂一伸捞了去…… 颤巍巍回过头,那人英挺的脸果然又铁青起来,这次再把她压倒,可是毫不容情的…… “什么将军夫君有了别的女人……坏丫头,成日乱写……” “本来就是……唔……好痛!” “不痛,你根本不长记性……” 被拢上的衣衫又被掀开。小兰,这次,可没有退路啰…… “夫君……夫君……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放过兰儿……” 女孩儿一边哭一边喘,殊不知这求饶声本身就是最好的催情物什,只能让男人愈发想要狠狠顶撞她诚实紧咬着的穴肉。玫红色的杨梅糕被碾碎在雪白的肌理上,沁着沉沉的香,明无恕舌尖扫过,连着杨梅糕一起咬到嘴里的,是她圆涨的乳…… “真的……不要吗……”明无恕声音很低,滑过她的耳膜,“兰儿,可是……是你不让我走……” 剧烈的耸动声里,小兰早已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比如榻上早已流了许多湿黏液体,新书上的墨痕也随之晕染开来,再往上,则是她被高高架起的足尖。白皙,靠在男人绷紧的古铜色大腿边,随着二人身体的起伏不断晃动着。 “夫君……不要……不要停……啊……啊……”小兰也早不知道自己嘴里在喊些什么,而有些话,添了一个字,就会分外不同,她也恍然不觉。此时,就连她心心念念的尼姑将军的情节,也抵不过高潮席卷下大脑的一片空白…… 书房外的文竹,纵使听了足足一夜的低喘高吟,也比不上…… 那湿了大片墨痕的书稿。 以及黑暗里,还缠在古铜色肉体间的,控制不住地发颤的、印着淡淡墨渍的雪白双股…… 【恕醉篇番外】莫厌金杯酒。(其三·终)( 这日晚间,明无恕心中忐忑,在后花园那方小池塘边踱来踱去。 谁也不知道,成日在家里待着的小兰,怎么就被召进宫中去了…… 想起当今皇帝传闻中的混乱情史,明无恕有些焦躁。 随着天色渐晚,他终于忍不住了,拿了令牌就预备进宫接人。谁料想还没出门,先碰上了拎着两盒点心从轿上下来的小兰…… “小兰!”他冲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她,“你没事儿吧……这么晚才回来……” 小兰低着头,不吭声。只是把点心递给他,又拉起他的手进了府里。 “小兰……今日,宫里为何让你过去哪?”明无恕自是温声细语,也因此,新来的下人总传,将军畏妻…… 一直等明无恕走到房间里头,小兰反手锁了门,二话不说,砰地跪到他膝前。 “小兰!你做什么……别伤着哪儿,快起来……” “兰儿无能。”小兰木着脸,好久才流下泪来,“让……让人轻薄了……兰儿对不住夫君……” 明无恕心里也是轰地一声响,但心中更多涌起的,只是无尽的愤怒与痛惜。他连忙站起来,硬抱起她的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小兰,这不怪你……你没有错……是,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没有哪里伤着吧?” 小兰摇摇头,只是偎在他胸前浅浅啜泣。他没问是谁,能让小兰忌惮着不告诉他的,至少也是皇家…… “夫君……我们离开京城,告病还乡……好不好?”小兰仰起头,那素来生动的脸上,此时唯有苍白的泪痕,“兰儿知道,这个要求对夫君来说,很过分……” 谁知道还没说完,明无恕没犹豫,立刻点点头:“好,小兰,我们不在京城待着,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只要你欢欢喜喜,平平安安……” “嗳?”词新眨了眨眼,这么容易的吗?你是什么大将军啊……辛苦赚到的功名,说不要就真不要了呀…… 词新当然不想功亏一篑,连忙趁热打铁:“嗯……我……明日就想走……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好。不过告病还乡,我还要上书,这几日,先筹备起来……”明无恕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我会尽快。” “夫君……”他刚要唤来下人,又被词新止住,“今晚,我想要你陪着我……” “好……”明无恕还真不只是善良。对着小兰,那真叫一个柔情似水,什么都纵着听着。他侍候她换了衣服,又看了看桌上那两盒糕点,问:“小兰,这是谁给你的呀?” “你说那个,是慈……嗯……那个人给我的……”小兰转眼又开始呜呜地哭,明无恕不敢再问,又凑过去抱着她的腰,“我不问了,过会儿帮你扔掉。回头,我请人给你做好多好多杨梅糕,好不好……” 词新张了张嘴,刚要答应,又像意识到什么,默默把嘴闭上。为了你!我可是牺牲了我的御制杨梅糕哇…… 明无恕抱着小兰躺在床上,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专心致志地想告病的折子要怎么写。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胯下,明无恕一惊,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兰,压低声音:“小兰,你做什么……” 小兰抬起头,看着他,眼泪还真是说来就来:“无恕,我心里难过,我想要你……” 这下又把明无恕弄得心疼无比,起初他是顾虑着那所谓的“轻薄”,担心今晚做出什么又伤了小兰的心,于是只是单纯地哄着她睡觉。但小兰说要,那真是难得的头一次,可见那“轻薄”给她留下了多少阴影,要他去填补…… 自然是好,没有拒绝的可能性……小兰说要就是要。你听听,到底谁才是大将军呀! 兰词新这厢,心里纯粹是存了好玩的念头。让明无恕告病离京的任务已经轻松完成,但她还真没和谁撒娇卖痴若此……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放过这时有求必应的明无恕呢? 说起这离京任务,倒也稀奇。这日她被召进宫,见的,却是一个长相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宫妃。但与她却是截然不同,真真算得上娴静端庄,自有一种空灵气质。 宫妃先是给她送了两盒御制杨梅糕,又说起近日在京中流传的《将军夫人被休后》的话本子,总而言之言行都颇称她心意,最后话锋一转—— “你若是想保你家夫君性命,立刻劝他告病离京,还回兵权。” 词新这下呆住了,半天才问:“你是谁?为什么这样说?” “我过去的名字是慈心。”宫妃说着,取出腰间的玉佩,“过去,我曾于你夫君有恩,他赠我此玉,令我得以入宫……我有我要做的事,但是现在,你的夫君身处危险之中,看在昔日的情分,你一定要听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事……” 是尼姑姐姐呀…… 词新也就这点好。换了旁人这么说,大概是不信的。但词新这时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尼姑将军,又忘了别的,自然对尼姑本人言听计从起来……更何况,要她做的事儿,还是极其有趣,她一直想做的事儿……演戏! 她告诉自己:小兰呀,赶明儿你不写京都情史了,真改去演戏,也是一等一的好。你看那一番假装被皇家轻薄的模样煞是令人怜惜,明无恕还恍然无觉,这就答应了她的请求。这会儿,更是俯下脸,湿热的舌尖舔上她此时有些干涩的穴口,让她一下子就蜷起了脚趾…… 温热的呼吸扑在分外敏感的下体,是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体验。他的手指又在上头打着圈揉弄,直到舌尖离开,下巴上拉出一缕长长的银丝。明无恕抬头看她,那双素来凝定镇静的眼睛此时也显得分外诱惑,他低声说:“兰儿……你湿得好快。” 像是为了迎合他的结论,直到插入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顺利。尽管甬道仍然紧紧裹着粗硬的阳物,但那不断涌出的透明汁液,很快就沾湿了表面,又随着阳物不断的进出,顺着臀滑下来…… “啊……夫君……无恕……唔……我,我受不了……” “小兰,你可以的……你看,你下面有多馋……”硬物“啵”地离开,一股浑浊不清的液体也随之流下,粉红的蚌肉还一张一张,吞吐着寂寞的欲望。小兰羞于被他盯着看那处,于是合起了腿,“不要……夫君……” 明无恕温柔而强硬地掰开她的双腿,手指伸进去,由慢到快地拨弄着:“真的……不要吗?我听小兰的。” “哈……哈……”小兰急促地喘息起来,他手指上的薄茧……就那样不断摩擦着她的内壁,又痒,又令人……感到越发空虚。 房间里一时间只回荡着咕叽咕叽的水声,小兰面色潮红,颤着双腿,不由地小幅度地扭起腰来:“夫君……要……要……”“要什么?” “要……唔……要夫君的那根……插进来……”小兰扯住他的衣角,“夫君,别欺负我了……我想要……” “说了要,今晚,不许反悔……”明无恕浅笑着,将那发涨的硬物又用力送了进去,那种饱满的热力,令小兰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两人又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小兰也逐渐得以适应明无恕的力道和节奏,亦开始摇着臀配合他…… “嘶……小兰……兰儿……你再绞我,我就要……” “就要怎样……”她还有闲撒起娇来了! “就要……全部……射给你……”小兰能感受到他在体内的每一次颤抖,和那附着在宫口和甬道上的黏腻,一齐挤在穴肉里,又热又涨…… 小兰这个思维跳脱的家伙呀,这时忽然问他:“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要女儿,像你……”明无恕正喘着气,那物却不见疲软,仍深深嵌在她体内,又拧了拧她的脸蛋,“小兰……不许分心……” 小兰抿着嘴儿笑。嗯……生个女孩儿,在姑苏城内。后院要有真正的鱼塘,若是近湖更好。要有书房,宽敞些,也要置办张床铺……自打上回之后,明无恕老爱把她关在书房,和她嬉弄缠绵,用毛笔,用墨汁…… 叁年后,姑苏。 五皇子登基,就是近日的事。但就连姑苏这样的一个小地方,人们都为此津津乐道——这皇家,属实是不太平。 老子情史荒淫,这儿子更要离谱。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皇没立太子,最后一刻选了他。老五性情多疑,又好大喜功,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把父亲在朝时的倚重臣子悉数除去…… 明无恕收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府里带娃。 他有些疑惑,但更多是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毕竟……他已经有了小兰和杨杨,若是此时还留在京中…… 他没敢想下去,于是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女儿:“杨杨宝贝,看这儿……” “老明,我回来了噢……”门又被那小人儿砰地推开,她一手拎着新近的书稿,一手夹着一封信,啪嗒啪嗒跑了进来。 “小兰,这是什么?”明无恕见她头回没先看书,反而去动手拆信,这就好奇地问了一嘴。 唉……小兰调皮又聪慧,就像此刻,又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了。 小兰冲他一笑,说:“这是你欠我的,御制杨梅糕……” 【恕醉篇番外】完。 附:信件内容 词新妹妹,展信佳。 当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顺利离开京城,完成了我要做的事。 至于你要问那是什么事?那要回到你夫君与我交换的那块玉上…… 替你夫君收下这个迟来的抱歉吧。当日在双月庵,我并不是一无所知、毫无所求,相反,我期待来的人,并不是他。 不过,结果仍然是一样的。靠着这块玉,我成功混进了皇宫,做了宫妃,又成功杀死了皇座上,那曾玷污我母亲的仇人,令他最不喜的儿子登基…… 我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我也属实不配做观音帐下弟子。然而作为母亲的女儿,我只在意这偌大皇朝的烟尘下,每一个被碾压过的小人物…… 那些无人在乎,但本应拥有完整一生的女人与母亲们。 我的罪,无可恕。 此去一别,天高地远,愿君珍重。 另:后来在宫中亦闻将军爱妻如命,再祝你二人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又另:近日新印的《怒尼姑恋醉将军》,我已看过,期待“兰生”的更多新作。 笑尼姑 敬上 【恕醉篇】第四:爝火燃春回。(脱轨H) 等到她再醒来时,眼前没如她预想的站着个从未见过的古人。那可是将军哎……飞星心里先前还暗自有些好奇。 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她的,还是六月。 虽然一打眼看过去,仍是憨的,傻的,笑着的。 但是若仔细看,那眼神却是慵懒的,审视的。以往纯净的眷眷依恋,现在看起来却浓稠又复杂不堪,像巧克力。苦涩的、甜美的…… 飞星只是震惊,但反应还是快。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鲜明的触感告诉她——完蛋!阴婚,根本没成功…… 这是飞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里一时有些慌张。刚要伸手去拿床头的保温杯,却发现保温杯也已经消失不见。她急急爬起来,掀起被子,问:“小六,我的保温杯,你看见了没……” “姐姐是说装着符水的保温杯吗?” 飞星霍然回过头去,六月仍旧笑吟吟的,看着她。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 “姐姐,你不用担心……”被人从身后拖进温暖得近乎炽热的怀抱,六月靠在她耳边,声音乖顺又甜蜜,“我啊,早帮你把这次的阴婚办过了……用我找来的尸骨,就在昨夜,你睡着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告诉……” “星星姐姐,”六月的声音忽然变得坚硬,这是质问的口气,“如果我不阻止,你是不是打算……不用我找来的陌生尸骨,要用那叁命五婚之法,以身相代……” “我……”飞星心知已经无法隐瞒,又道,“无论如何,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能代替我做任何决定……” “星星姐呀。”六月又埋在她颈间,似乎悄悄嗅了一下,“我知道你心软,不愿意用那陌生人的尸骨,那问狱之法……你也从没问过。可是……姐姐……” 六月抱着她,轻轻扣住她的脸转向他:“那天你问过我的,你想要结婚吧?虽然……我真的很讨厌冷清寒,但是……如果这是姐姐的愿望……枉顾陌生人的意愿,对我来说也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不会让姐姐行那叁命五婚之法的,因为我想看姐姐幸福……我没有骗过星星,无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结婚与否,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 飞星喉头一滞,巨大的震惊变成愤怒,转眼又化成深深的感动与剧烈的疼痛。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不由收紧,咬着嘴唇很久,才说:“小六……” 她的额头,几乎要贴到六月的下巴上,“我……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叁命五婚,我早已行过,不止一次……” “我早就……没有资格了。”飞星惨然一笑,“但是,小六,谢谢你。虽然……今日我们想想办法,联系这陌生尸骨的主人……” “那就不结婚。”六月匆匆打断她,手指抚过她微红的眼角,“星星……冷清寒不要你,我也要你……” 他蓦地压了下来。 飞星始终觉着,这世间恶魔,有太多变相。 像是眼底血光流转的裴素章,嚼人骨头,毫不容情。 又像是此刻压在她身上的六月。天使似的面容,甜蜜的笑脸。拂在她耳畔的低语,却像是活生生的魔鬼…… “姐姐。我不像冷清寒……”六月一寸一寸地吻过她的手背。 “我什么都不在乎……金钱,身份,皮囊,权力……我都不在乎。”咬住了她的指尖,又慢慢地舔。湿润,温热…… “我是在那样的境况下,遇见姐姐的……现在,我也一样。”手指纤长,有些冰冷。慢慢贴上她的腹部,让她为之一颤。 “不是因为欺瞒,不是因为虚假,不是因为任何身外之物……我发誓,永远陪伴星星,不论阳间九狱。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舌尖,勾出她美好的唇线,又不知餍足地,撬开她的口…… 彻底地陷进去。酒店柔软的床垫…… 只要你稍一恍神,魔鬼便要趁虚而入。飞星呀飞星,这个道理你为何还不明白?你已经上过一次当,这次如何……又心甘情愿,落入窠臼了呢? “星星,上次我说不懂,是骗你的……”六月粗重的喘息近在耳畔,听得她的胸口也有些发热,“你忘了,我的妈妈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忘? 一样堕落的母亲,一样弃之如敝屣的父亲。那是此生一切痛苦的开端,又结成他们二人相知的契机。 “我早知道……你在骗我。”飞星静静地看着他,眼眸沉凝。还不是那句话?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总有一日会发酵得无法无天:怎么会不知道他对情事故作无知?怎么会不知道那日划破了手又是谁在吻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背着她偷偷抽烟…… 然而她默许了。 就像此刻。 伊甸园里的苹果啊……请你逃得远些。 那擅长诱惑的蛇啊……已经缠上脚背,圈住腰身,炙热滚烫地问她:“星星……你也一直想要我……对吗?” 亲人的,爱人的。永不背离的,合二为一的。是骨中骨,血中血的…… 你那一直以来从没有愈合的自弃,一直以来被死缠绕的惴惴不安心情…… 亲爱的飞星。眼前,这就是稻草。更加坚实的、永不变易的。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所以可以明白彼此心情的…… “背叛”终于重重撞进她身体里。奇怪的是,并没带来痛。或许是一直以来痛得太剧烈,所以再也察觉不到。或许是她早已接纳了心中的魔鬼,抛掉一切成见中的好与坏……便只剩下快感。 从未体验过的、无比强烈的快感。 脚尖猛地绷紧,身体也随之挺起,于是更近地看着眼前的人……忽隐忽现,若隐若现,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有阴阳眼的时刻。不然,为什么此刻被快意眼泪冲刷的眼睛里,看见的会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这张脸啊……十分锐利,又十分精致。没了六月平日的纯朴,甚至相反得一骑绝尘——这是一张太精明,又太精美的脸。 眼神沉黑,牢牢黏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慵懒的媚。眼尾飞红,一般男子不会这样,可放在他脸上却又那么协调,令人心惊胆战…… 再一眨眼,眼前还是六月。一定是已经快要被操干得失去意识……于是出现了错觉。 “星星,星星……”他一声声低唤着她的名字,她也分外热情地回应,用身体……两人仿佛天生就应该这样搅在一起,这正是她想要的合二为一。拉着窗帘,清晨的阳光便照不进来。橙黄的灯光下,唯见女人含着眼泪仰起头,双手紧紧地环住男人的脖子,身体被撞击得一耸一耸,男人一边听着她的哭叫,一边将脸埋进她的胸口,一声声甜腻的“姐姐”叫个不停…… “别……别这样……叫我……”飞星勉力说,“我……真想……揍你……” “姐姐……在你揍死我之前……你会先被弟弟肏死在这儿……”六月扳着她的臀,毫不客气地又顶了一下,“姐姐现在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真好看。” 飞星没空跟他较真,眼里泪水不断涌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患上了泪失禁……而现实是她确确实实要被肏死了,仿佛身体里的所有细胞都欢叫着炸开,手臂也软软地提不起劲,只能搭在那人的肩膀上,被翻来覆去地操弄。 “姐姐……我是你的……”六月猝不及防地冲到最顶端,又射在里面,紧致又滚烫,令她不由自主地低呼出声:“哈啊……啊……好爽……”穴肉也不由自主地咬紧,六月咬着牙,忍着闷哼,狠狠一掌打在她的臀上,是反而加强快感的火辣痛楚,“星星,你真要我的命吗……” “是你要给我的……不对吗……唔……” 话语又被堵住,嘴唇又被接管。夜夜笙歌如此醉,怎叫桃树不见坠…… 【恕醉篇】第五:明月问谁罪 ye lu6 .c o m 第二日起来,什么也顾不上了。 起床利索地收拾行李,可还没拿几件散落在床上的衣服,手腕就被牢牢攫住…… “星星姐姐……” “从今以后,不要叫我姐姐。”飞星冷声道,“我和你,一刀两断。” “姐……星星……”六月看起来顶顶委屈,“昨晚……星星也很开心……说想要我……”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飞星更怒,使劲挣脱,仍是挣不开,于是将那衬衫狠狠扔到他脸上,“用酒换我的符水?你好大的胆子……” “呵呵……”六月忽地低声笑起来,“骗人,不如骗己。昨晚几分醉,几分真……星星,你心里都知道,只是你不敢说,于是都怪到我头上……” “比起骗人,我还是不如你。”飞星也笑,不过是自嘲的味道,“这些日子,装得很辛苦吧?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也不想知道。你若是再跟着我……” “你若离开我,我便去青崖会。”六月语气轻松地说,“叁命五婚,早被明令禁止的……违者,在阳世吊销执照,处以监禁。在九狱,则是灵魂分割之刑……星星,你不会不知道。” “你威胁我?”看书请到首发站:y e l u7 .co m “星星,是你在威胁我哪……”六月猛地把她拉到床上,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乖乖的,你想演什么戏,我都会帮你……我不会告诉冷清寒,你也可以继续过你的生活。再说,工作室那边——你不需要我吗?” 飞星竟然觉得眼前的景象熟悉又好笑,她冷笑着问:“怎么,想要交易?用我的所谓秘密,去换什么?” “换你也想要的,星星。”六月轻声说,“我只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飞星反而也坐下了,睨着他笑。 “来呀,说吧。说个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飞星拍了拍身旁,“我现在,也没钱,多的都给了青梅妈妈。做这个鬼媒人,也把自己搭进去……” “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这世上,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在我这里再要些什么……”飞星像是真的觉得他好笑,打量着他,“你想要女人?以你这花言巧语的能耐,被包养也是绰绰有余……” “……赵……星星……”六月脸色不佳,但仍是开口软软唤她。 “喏,那只剩下最后一条……”赵飞星“嘿”地一声,从行李箱里拔出那把用来切断头发的小刀,送到他手上,又按在自己颈前,“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你,但是你要是真想报复我……来吧,只要一刀,又快,又精准。” 刀尖冰冷,而被迫抵着她颈间血管的手指却能摸到那跳动的沸腾。六月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一直看着。 “……星星,”六月涩声道,“只是和我睡了一晚,就让你觉得这么羞耻?我只是想要留在你身边……即便如此,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你宁愿死,也不愿意……” 飞星胸口如遭锤击,她没法回答,因为她知道他说得对。只是她没有办法再带着他回去,面对着清寒哪怕一秒钟……可她!唉,又贪心地想要挽回些什么……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昨夜亲热的爱侣,今日冰冷的陌生人…… 飞星想,是不是当初从桐江大桥上跳下去,会比较好一些? “……对不住。”飞星垂下头,挣扎的手臂也软下去,“都是我的错,你还没成年。这样吧,以后你就搬到清寒家里,我让清寒过来住。我养你到十八岁,合同到期,我们就分道扬镳……如何?” “不……我只留在你身边……”六月又紧紧地抱住她,“我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了……” “那清寒呢?他不是吗?”飞星眼角不抬,冷冷地说,“我不想为了你的谎言,再去践踏他的心意。只有这么一条路,我不管你答不答应。另外,我告诉你。我与人有约——” “你若告诉青崖会,致使我无法继续做鬼媒人,无法完成契约。”飞星说,“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这是你愿意的,请便。” T市,同一时间。两个着黑袍的男人,都推开了眼前的门。 一扇门前写着“九曜”。另一扇门前什么也没写,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民居而已。 “哟,你来啦。”短发女子热情地向男人打招呼,“老裴,真是好多年没见到你了……” “你还有脸回来?”白发男人将那茶盏狠狠掷在地上,贵重的明瓷就这样碎了一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那女人厮混到一起……” “嗯,北鹤,好久不见。”裴素章难得地微微笑了,“这次难得叫我来,是为了……江楼月的事么?” “厮……混?”黑袍男人跪在地上,阴沉地笑了几声,“这不正是您所愿么……” “是啊,麻烦死了。”纪北鹤摸了摸后脑勺,“虽然早料到,江听木不会坐视不管,但也没想到,他这次消失得这么早,又这么彻底……” “我让你破坏她所行阴婚,何时让你……废物!”白发男人怒不可遏,将手里的佛珠也甩到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地。 “看来,用江楼月给南锋那派施压的想法,也只能作罢了。”裴素章说,“真是让人难办啊……江……不,应该叫他……立花听木。” “不过是多做了一些。您让我做的事,我一件也没落下。”黑袍男人掀起兜帽,露出底下那张稚嫩的脸,眸正神清——赫然便是六月!“您让我继承人脉做鬼商,我把鬼媒也做得有声有色……这不是,我一贯的行事风格么?” 纪北鹤叹了口气,说:“老裴,不是我说,他……是不是一直记恨你,从……那件事之后?” “你……从来都只会让我失望!”白发男人重重捶在檀木桌上,“你和你那低贱的母亲一样,从来只是令人徒增烦恼……” 裴素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淡淡地说:“无论是什么事……那都已经过去一千年了。他只是自寻烦恼……” “你以为自己多么高贵吗?江听木……不,应该叫你,立花家最后的皇裔……对吗?”六月失笑,眼神突然变得极狠极厉,“我的母亲再怎么低贱,也赶不上你——爱着自己的……” “别说啦。”“别说了!” 纪北鹤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气地一挥手:“走,老裴,我带你去见见我们新来的下属们。噢,你不在的日子,食堂也换了好几任大厨……” 江听木死死地拧着座椅的扶手,几乎要把那木雕的扶手拧碎。好半晌,才狠声道:“江楼月,你……你好!你好!” 六月……不,应该叫他江楼月。江楼月没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极轻又极重: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找上赵飞星的麻烦,又为什么这样早地把我救出来,给我换到这副身躯,令我去接近赵飞星,阻止她行事……” “不过,立花听木。我不可能,做你一辈子的傀儡。”江楼月又戴上兜帽,“噢,我还要通知你一件事……不管你想不想知道。” 他转过头,兜帽的阴影之下,那张脸隐隐又现出彼时艳光无俦的样子来。 “我不仅同她厮混,我还要一辈子同她厮混,到了九狱,也是一样。”江楼月笑道,“我爱上的人,不管她是妓女,还是尼姑,我都会生生世世缠着她——” “和你,绝不一样。” 【恕醉篇】完。 【行露篇】第一:枕上旧书闲处好。 自从六月来了以后,飞星再没去过谢家借书。 算起来,也有一个多月了——直到这天。 在这个大地春回、春雨泛滥的日子里,她头次接到谢君远的电话: “赵小姐,好久不见。近日,一切可还安好?” 谢君远的声音本来是温疏的,杂了电流声后显得更加醇厚,让飞星想起她最爱的红茶。夹在此时窗外潺潺的雨声里,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咦,谢先生。”虽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不过她真没想到谢君远有朝一日会真的给她打电话,毕竟他也算是个大忙人,“你旅行回来了吗?” “噢……劳你挂记。”谢君远的笑声在她耳边低低回响着,像琴弦颤动,“是的,刚从东州回来不久。” 谢君远——这便是当初为她开了第一扇门的那个人。更准确地说,他是那个为她开了第一扇门的“鬼”谢老先生的孙子…… 赵飞星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场景。 ……那是七月十六的清晨六点。 直到站在眼前整洁又干净的木制庭院前,彼时的赵飞星才因为紧张稍微咽了下口水。 怀里坚硬的执照还是显得冰冷,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存在破旧手机备忘录里的信息,嗯,没错,就是这里…… 她踮起脚尖,刚要小心翼翼地去按那肃穆庄严的红色门铃,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住她,温和地:“不用按了,门铃坏了。” 飞星转过头看着他,身后的人似乎刚从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黑色的公文包,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她说:“您好,我受学会之托,来向……谢君远先生,借书……” “啊,你好。我就是谢君远。”男人笑了,向她伸过手来。飞星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男人,她还真没想到谢老先生的孙子都已经……年纪这么大了。 当然,这句话,半真半假吧。谢君远看起来,确实不年轻了。约莫叁十来岁的样子吧,眼角漾着轻微的笑纹,举手投足都成熟有礼,令人如沐春风。不过他生得好看,标准的古典式长相。反令人觉得,年岁在他身上,只是徒然地为他增添魅力。 飞星伸过手去,他的手心微凉,但仍然比在外待了一夜的她好上太多。谢君远握了握她的手,说:“我领你进去。从前没在学会见过你,不知小姐要怎么称呼?” “我姓赵。”飞星勉强笑了笑,她还真没想到一个取书的人也会被这么“热情”对待,她还以为只要报上名号取了书就能走呢……谢老先生可没和她说这些。 “赵小姐,小心。”他没松手,牵着她迈过高高的门槛再把手放开,“这门槛有些高,别摔倒了。” 讲道理,飞星一辈子混迹最多的地方算是贫民窟,还从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因此感到舒适的同时,又有些错愕。从他握着她的手上,还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是她从没闻过的、昂贵的香气…… 她把手抽回来,有些失神。但随即听见他说:“赵小姐是第一次过来吧,要找什么类型的书?” 谢老先生倒是告诉过她这个,飞星忙说:“要找和青崖会相关的……麻烦您了。” 谢君远仍然微笑着,一路将她领到地下室深处。谢宅的地下室,竟被改造得如同一座大型图书馆一般,书籍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高大的檀木书架上。她随着谢君远一直走到最里面,谢君远指着面前的书架说:“就是这一列。” “谢谢您……” “赵小姐。”他却没走,将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脸上仍挂着波澜不惊的笑,“是谁让你过来……取这书的?” 赵飞星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虽然总是温和若碧波,此刻看着她却带着些审视的意味:“据我所知,现今的九陵学会,并不知我家有青崖会相关的藏书……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 “赵小姐,请告诉我真相。”谢君远说,“此处只有我一人,你可以直言。” 飞星看着他,忽然笑了。 “谢先生,若是您认定我真有歹心,为何还把我带进来?” 谢君远笑了:“这地下室,防卫也很是严密。如有万一,你也走不出去。” “好吧……”飞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便直说了,“谢先生,您父亲经营古董,多与青崖会往来。那么……您呢?” “你指什么?” “我说……”飞星仰起脸,笑了笑,将怀里那执照递了过去,“您信不信,这世间,存在鬼神呢?” 那应当,算是她鬼媒人路上的第一扇门。她就是从这个人手里,借来了《叁命五婚录》。因此,才生出后面种种事端…… “赵小姐,最初借你的那本书……”谢君远说,“如有闲暇,麻烦你亲自带来。” “好。”她担心书籍破损,早就誊抄了一份,心里也早已熟记。这下,便打算把原本和誊抄本都送回去,“您什么时候有空?” “我短期内没有外出的计划,你可以随时过来。”谢君远说。 “那我去之前给您电话。”飞星说。 “嗯。”谢君远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挂掉电话,“飞星。”他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令她有些不适应。飞星于是问:“谢先生,您怎么了……” “以后,不用一口一个‘您’。我记得,从前和你说过。”谢君远又笑了几声,“我不老,也被你喊老了……” 噢……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还不是太久没见到谢君远,一接电话,下意识又回到了初见时被那种贵族气质所慑的状态了,“好,那我们……到时候再见?” “好。”他又笑,“我等着你。” 挂掉电话,门铃又脆生生响起来。飞星看了一眼挂钟,啊,差点就被这一通电话耽搁了——“来了来了!”她跑过去打开门,门外正站着浑身湿漉漉的六月,“哎,你出门没看天气预报吗……进来,我找清寒的衣服给你换上……” 六月却站在那儿不动,飞星刚拎着一身衣服出来,看见他还定定地站在门口,忍不住吼他:“还不进来?想生病?” “……你说过的,不许我再进你的家门。”六月清晰地说,“所以我一直站在楼下等。” 飞星迎上那双固执的眼睛,语气软了下来,但还是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连家门都不让你进,我为什么要同意和你去看电影……”这下终于冲过去,一把把他拽了进来。衣服往他手里一塞,又从浴室拿来毛巾给他,“麻利点,再晚些,电影要开场了。” 电影院离飞星家很近,这也是定在飞星家楼下见面的缘故。奈何这场雨来得不巧,飞星又在这时接了个电话。直到两人坐进黑漆漆的影院里,刚好赶上电影开始放映,这期间六月都没说什么话,飞星也被这雨弄得有些烦躁,于是专心地吃起了爆米花。 自Z市回来以后,这是他们在工作以外的第一次单独见面。虽说是六月主动提的,但也是飞星心软,觉着这孩子长到这么大估计都没看过电影,于是同意了下来——因为她也没看过几回,有限的那几回,都是青梅带她过来…… 想起青梅,飞星心情又黯然了下去。她偷偷看了一眼六月,六月看着屏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什么啊……他选的,分明还是部家庭情感片呢。 要说飞星一点也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自从那件事以后…… 比起情感记忆,有时身体的记忆,才更加坚不可摧。例如此刻,他们并肩坐着,她又能闻到那淡淡的烟草气息了。比起如长姐般责问他的冲动,先涌入脑海的反而是那一日酒店里的迷乱,他眼角泛红,一边进入一边喊“姐姐”的样子…… 她猛地咳嗽起来,只是这样一走神,就被可乐呛了个半死,谁也说不上这是不是一种惩罚。六月这下终于看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问她:“……你还好吗?” 其实,一切都如你所愿了。飞星想,你又在不知足什么?从前那些所谓的“亲情”,都不过是一种温暖的假象。至于亲密?更是你永远永远不能再犯的大错了…… “没事。”她半天才缓过劲来,继续看着屏幕。这是一部时下最热门的家庭伦理电影,讲述男女主角因互相借书而结缘,多年后男主角被家中安排与其他人结婚生子,这时又在图书馆碰到了已婚的女主角…… 飞星看到一半,就皱起眉来——这不还是爱情电影么……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火爆。老套的剧情,老套的人设……不过。 她又仔细地看着这个镜头。这个男主角,即使放在这样的大荧幕上,也好看得无可挑剔。疏朗,潇洒,大气…… 飞星偷偷按亮手机,低着头搜索这部影片。男主角叫韦湜,很冷僻的名字。因为最近刚拿了最佳男主角的奖项,因此搜索指数很高。 手指又滑了一下,最新的消息立刻被顶上来—— “新晋影帝韦湜拍摄中意外去世。” 她把手机递给六月看,屏幕微弱的亮光映着六月的脸,她看见他终于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飞星低声说。 “来活了,为什么不笑?”六月说。 飞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你今天,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六月看了她一眼:“没有。” “你……”看见前面观众回过头瞪着她的样子,飞星赶紧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哪里没有……唔……” 嘴唇被毫无征兆地咬了一下。六月低下脸看着她,说:“你诱惑我的,你自己负责。”说完,又冷静地继续看电影去了。 【行露篇】第二:归舟谁怜江上寒。 冷清寒扶着额头,有些精疲力尽。 “……飞星。”他说,“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工作室外的长椅上,两人分别坐在两头,中间是树上新落的枯萎花瓣。 “是,我知道,为人行阴婚,这是你的工作……”清寒用力按了按额角,“但是,只是这次,你不能答应……” “我问累了。”飞星说,“为什么?” “涉及到我的委托人的隐私,我不能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桩阴婚,你不能答应……” “他们不找我,也会去找别人的。”飞星说,“你还要去一个个劝吗?还是因为……是我?” “飞星,你是什么意思?” 飞星闭了闭眼,说:“我已经答应下来,这也是我的委托人。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闭口不谈的原因,违反和她的约定?如果今天和她谈的不是我,你还会来劝阻吗?”她不耐地说,“这又不是我们的事,你没必要为了这个……” “我们的事?”清寒停下动作,转过脸看着她,“收养六月,是我们的事吗?结婚,又算不算我们的事……” 飞星“哈”地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她也看着他,眼里凝着痛,却分外坚冷,“说什么不在乎、可以接受……也都是假的吧。你想要那纸婚约,想要孩子。既然如此,何必……” “……飞星,我们现在不该谈这个。”清寒打断她,背过脸去,“既然你不愿意相信我,那就算了……” “你不是做刑辩的吗?为什么这次会接受她的民事委托?”飞星看着他,“你若真的在意,为什么不自己放弃这桩委托?为什么要我放弃……” “新所里没有民事方面的专家,我这次是受合伙人的委派,带着新人办案,我……不可能退出。” “你不愿意放弃,我也不愿意放弃。冷清寒,你早该知道的……”飞星站起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有我的职业操守,要保守这些秘密。可是你呢?”冷清寒叫住她,声音有些颤抖,“你为什么拒绝我的求婚……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飞星僵硬地摇头,“我不能……” “从Z市回来后,六月就搬走了。但是从那之后,你再也……再也没和我做过。”清寒走到她身后,一字字痛声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飞星用力抿住下唇,好久才压住情绪,慢慢地说:“你想做,我随时都可以。最近,有些忙……” “至于求婚。”她垂下眼睫,“我们都再考虑一段时间吧,好吗……” “飞星,你对我,一向不说谎。”清寒笑了,听起来却显得悲伤,“所以,你什么时候在说谎,我都不需要辨别。飞星,我不是不能等,不是不愿等。我是因为你不信任我……而伤心,你明白吗?” “我以前,从来不会委曲求全。我知道,你也是。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藏起一切,面对我……”清寒说,“我们确实……应该考虑一下。” 他很快地说: “赵飞星,我们分手吧。” 赵飞星深吸口气,快步走回工作室,在女人面前坐下。 “非……非星大师,您和冷律师认识?”女人试探地问。 “不认识。”飞星漠然否认,正在沏茶的六月看了她一眼,“薛小姐,关于您和您的未婚夫韦湜的阴婚,您确定——没有任何瞒着我的事情了吧?” “没有没有……”薛紫蝉连忙摆手,“我怎么敢呢……大师,不瞒您说,我来之前,也咨询过别的人,您确定……活人与死人结阴婚……” “薛小姐。”冷清寒这时走进来,刚好打断了她,“您谈好了吗?如果谈好了,我们还要去下一处地方……” “啊,好的,抱歉。”薛紫蝉站起来,向飞星点了点头,“那非星大师,麻烦您准备好,就联系我……” 飞星点了下头,默默看着那两人匆匆走出去的背影,喝了一口有些冰冷的红茶。身后有人靠过来,不消说是六月:“让我猜猜。吵架了?还是说是最好的那一种——分手了?不,看你那天义正词严拒绝我的样子,你不像是会提分手的人……” “他提的。”飞星说。 六月立刻喜笑颜开:“从此我倒要夸他冷清寒识时务者为俊杰了……”说着又凑到她膝前,“嗳,姐姐,那你们分手了,我是不是该和他换回来,住在你那里啊……” 飞星沉默不言,努力想着这件离奇的活人主动要求与死人结阴婚的案例,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冷清寒的声音,他最后的话语…… “姐姐,”六月伸出手,给她拭去眼泪,“我说过的……无论你结婚与否,我都会陪着你……别哭,星星……” 她竟然哭了吗?飞星木木地没什么反应,连六月什么时候锁了工作室,带着她回家都毫无感觉…… 开门,这不是她的家,这是六月现下住着的冷清寒的家。六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她说话: “星星,那天的电影,你还喜欢吗?要是喜欢,我们下次再去……” “嗯。”飞星没精打采地说,“你喜欢吗?” “我……我们是鬼媒人哪。”六月笑了笑,“你说我看这些情感、婚姻故事,又能有什么感触……那都是荧幕捏造出来的幻象。现实……我们什么人都见过,不是吗?” “那么,你怎么看今天来的这个薛……薛小姐?” 六月想了想,重重地把行李箱合上:“不多见,但是她的行为,很合理。” “什么意思?” “从未爆料过的素人未婚妻,”六月说,“和刚获影帝的热门演员,说得不好听些——哪怕是阴婚,她错过这村,也再没有更好的店了。” “是吗?”飞星想。真是奢侈啊——不错,她从前也一直这般考虑问题,钱……谈这个并不寒碜。只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先看到的反而是其他动机了呢?“我以为活人能下定决心与死人结阴婚,很大原因是出自感情……” 六月立刻反驳:“恰恰相反。风险越大的事情,人越会从理性出发,进行考虑。不过,这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她来了,要怎样,我们就给她办。” 飞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耳边一会儿是裴素章说:“人有时,偏偏会为了这种微小的几率,赌上一切。”一会儿又听见冷清寒质问她:“我们的事?”而六月……虽然她已经决心不再和六月纠缠,但六月所说的,确确实实地切中她最初的心意……她又是什么时候,被裴素章和冷清寒改变了呢? “姐姐,你还不说话。真有意思,我们的角色,完全互换过来了啊……”六月拎起行李箱,走到她面前,靠得极近,“下一步,是不是要我诱惑你了呢……” 飞星没动。半天,她才转过身丢下几个字:“……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她不是不明白这时嘴唇不由自主吐出的字代表着什么,六月也是一样。他又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由衷地、惊喜地说:“星星,我好欢喜……” “即使……是假的,是隐瞒,是……欺骗。也没有关系?”飞星的嗓子有些发干。 “没有。”六月斩钉截铁地说,“我只要现下和你在一起的时刻,哪管得了那么多………” 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我要你毫无挂碍地爱我……你说得对,我们,来日方长。” 【行露篇】第三:误逐世间荒宴乐。 谢君远,一直对她很好。 自从知道了她能见到谢先生后,也从没过问她谢先生的事。有一次借书时偶然说起,谢君远也很是淡然地说:“人死如灯灭,他既然没有话要你带给我,我也是一样的。” “这么说……您不主张打破人鬼界限了。”飞星若有所思,“那您又怎么看待青崖会?” 谢君远摇头:“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飞星倒是头一次听见这种说法,有些感兴趣。 “大凡生死之数,天地之律,应条缕分明。不应互相沾染,失去界限。”谢君远说,“这是我的观点,也是学会现在的观点。九陵学会连同整个东极一派,不再介入其余叁派与青崖会的关系。因此,这里的藏书很早就被搁置了……” “对了,您上次说到上一辈……是指谢先生那一辈吗?” 谢君远点头:“直到我祖父那一辈,东极……也是乐于见青崖会沟通人间九狱的。但之后,却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 “我也不清楚。”谢君远摇头,又冲她微笑,转移了话题,“赵小姐,上次从东州给你带回来的衣裙,可还喜欢?” “那……太贵重了。”赵飞星将脚边的袋子递给他,“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原因之一……” 谢君远没接,温润的眼睛仍旧看着她:“赵小姐,从价格来说,这对于鬼媒人来说,算不上贵重。如果你因此拒绝,我不能接受。”他条理清晰,态度又温和,反而让飞星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错了的人,“不过是旅行之际,为朋友所带的礼品而已。还是说……赵小姐过来这么多次,还是没把谢某当成朋友……” “我我我收!我收,好了吧……”哎,早该预料到的,她那副流氓样子没法对付谢君远……你瞧,这时谢君远眼角又荡起笑意,明晃晃的。 “赵小姐做鬼媒人后,要见许多人。因此,得体的装扮,也很有必要。”谢君远悠悠地说,“赵小姐,走吧,我送你出去。” 走到门口,赵飞星正要拿出手机给冷清寒打电话,就听见谢君远问:“赵小姐,不用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男朋友在附近办事,我们约好了……” “……”再看谢君远时,他仍旧沉稳地微笑着,“赵小姐有伴侣了?这是好事。” “噢,我……我忘记和你说了,抱歉……”那时的飞星也不知道为什么抱歉,许是被谢君远所谓的“朋友”逻辑绕进去了吧?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这是赵小姐的私事。”谢君远说,“那我就不送了,若有事,再联系。” 后来再联系,便是那天。他自东州回来,要她将《叁命五婚录》还回去…… 这天,飞星又站在那座庭院面前。所有的一切,似乎和半年前相同又不同。上次来时,这里还是初秋。因此不曾见过院落里头枝繁叶茂的模样。这会儿,院里的樱花初放,雨后一地残红,给木质的清新雅致又添上一处柔和的韵脚。她有些不适地将裙摆向下压了压,伸手去按那红色的门铃。而这一次,终于按响了—— “您好。”温雅沉着的声音,夹着轻微的咳嗽,从扩音器里传出。飞星应道:“谢先生,我是飞星……” “飞星?请进。”下一刻,门锁咔啦响了一声,飞星于是推门进去,熟练地拉着包上了二楼——那正是谢先生的居所。 推开门,令她意外的是,谢君远正卧在床上。见她来,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飞星,你来得很早。” 下一眼,看见她攥着裙摆的手,谢君远脸上绽出深深的笑意:“飞星……果然很适合你。”面前的女孩儿有些局促,身上垂着来自东州的古典丝绸,柔而温情,和她眉间的漠然冷淡反而相辅相成。 丝绸是黑色,纯正的黑、暗、沉,仿佛吸去了这世间所有光芒一般。飞星左手横在胸口,有些不安地握着右手手臂,肌肤的素白无瑕更是被完全衬托出来。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你觉得,这是发自肺腑的冷,又是……润物无声的艳。 “飞星,这么说,希望你不要觉得轻浮。”谢君远柔声说,“你很漂亮。” “……谢谢。”飞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将书递过去,又问,“谢先生,您……你是身体不适吗?” 谢君远接过那书,放在一边。“飞星,坐。”他拍了拍床边,飞星依言过去坐下。 “飞星。”谢君远望着窗外随风飘落的花瓣,又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我叫你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要回这书。” 飞星喉咙有些发紧,那若隐若现的不安又不知从哪里缠了上来。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她都开始注意到,以往那淡淡的古龙水香气不知何时,已经被某种更重的气味所掩盖…… 他说:“飞星,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谢君远剧烈地咳嗽起来,飞星下意识地就要凑过去给他拍背,却被他温柔而强硬地推开。 “飞星……你看到了。”谢君远说,“我生了很重的病,我也一直在骗你。我常去东州,其实是为了治病……”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飞星,我快死了。所以想见你……” 穿一次我为你挑选的衣服,在我还能睁开眼睛看这世界的时候…… “不!别,别说了……” 飞星崩溃地打断他,“你一定是在骗我,谢君远,我,我哪里做错了,你不要这样吓我……谢……” 她猛地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谢君远,我不许你死……” 谢君远没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语声里还是笑,轻缓而平静的:“难得,你头一次叫我的名字。”他又问,“飞星哪,你做这一行,该是见惯了生死,怎么还这般看不淡呢……” 是啊,飞星。你怎么就看不破呢?不然,也沦落不到这时……名贵的裙子被你揉得皱皱巴巴,趴在谢君远膝头抬起的脸涕泪纵横。谢君远眼睛微微眯起来,伸出手擦去你的眼泪,拇指最后停在你的唇畔,久久没动…… “飞星,你很难过。但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谢君远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叫你过来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飞星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用力扳住他的手,“你……我怎么不为你难过……谢先生……是那么好的人……” 谢君远又笑了:“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死,与好坏,也并无关系。”他抬起手,把飞星拉得近些,紧紧凝视着她的双眼,“飞星,我活了叁十六年,举目无亲,游历天下,自诩在这世上来去无牵挂……可我在最后,还是回了桐州,因为想见你一面。” “若我要给你什么,你怕是也不会要。”谢君远说,“所以,我想借用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份,卑劣地……向你讨一个愿望。”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飞星没有多想,一口答应下来。什么理性,什么权衡……在生死面前,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我当作你答应了。”谢君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等我死后,你会知道的。” 飞星看着他,故作轻松地说:“说不定,这个愿望,暂时没有实现的机会呢……” “嗯,希望如此。”谢君远拍了拍她,“去把脸洗洗,你看看,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一直看着飞星走进洗手间,才终于捂着嘴咳嗽起来,见飞星出来,又攥起指缝里的殷红,对她一笑:“女士在不哭的时候,比较好看。” 飞星在他身边坐下,脸色仍有些苍白,又不死心地问:“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另一只手轻轻抵住她的下唇,谢君远说:“不要再提此事了。看开些,说些别的……” 飞星破涕而笑,唯有笑自己—— 你若有谢君远这时的洒脱,也不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行露篇】第四:分明一觉华胥梦。 这天夜里,赵飞星正陪着薛紫蝉,等待着十二点的临近。 飞星倒没管她,躺在沙发上,手里掂着那个装着符灰的小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前一会儿是谢君远对她说“我要死了”,一会儿是六月说“来日方长”时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冷清寒带着怒意的脸……好容易忘了裴素章吧,可这冥冥中无数爱恨,却还是如此绞缠不清。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裴素章了。既没有行问狱之必要,她也老老实实地履行着他们的契约。飞星觉着这样挺好,就像好久没有见过青梅……不知道若有一日她真的如同陆昭离所说去到九狱,还能不能见她一面呢?奇怪的是,往昔的绝望,在此又转变成了希望。就像悬在谢君远头上的那把剑一样……愿望,不过是更深层次的一种绝望罢了。 钟声敲过十一点,她爬起来,到厨房去倒水。还没打开灯,忽然被人从黑暗中一把抓住了手腕!飞星猝不及防,刚要挣脱出去,就听见那人幽幽地问:“非星大师,活人和死人结阴婚,真的……不会影响活人以后的生活吗?” 飞星打开灯,蹲在角落里的正是薛紫蝉。她脸色很差,掺着抹不去的惊惧。 飞星皱眉:“你不知道?你当初过来找我时,不是信誓旦旦你了解所需仪式,也了解后果么……” “他,他没有……”薛紫蝉抓紧了她的手臂,“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飞星说:“也没什么,不过是此间阳世,你不能再婚。仅此而已……” “什……什么……”薛紫蝉瞪大眼睛看着她,飞星也愣住了,“你真的不知道?你在和我开玩笑么……”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薛紫蝉突然哭了起来,“非星大师,我不敢,但是,我又必须……” 她一翻身,就要跪下来,飞星连忙把她扶住,尽管脸色有些不豫,但仍然好言好语地说:“当初我问过你,你说没有任何隐瞒的。你现在想要怎么样?若是反悔……” “非星大师……”薛紫蝉忍住眼泪,“我来不及解释了,事成之后,我一定将所有真相告知于您……现在,您知道,有什么可以假结阴婚的办法吗……对不起,但是今晚,我必须要假嫁给他……到了明天,就来不及了……” “假结阴婚?”飞星说,“你想要阴婚之名,但不想行这仪式?若是被发现,我的执照可是会被青崖会吊销的。” “我,我保证……不会……让您因此被吊销执照……”薛紫蝉颤声说,“求您了……我的父亲……是脑肿瘤晚期……等着这次阴婚结束……才能救命……” “阴婚可没有起死回生的作用。”脑肿瘤啊……赵飞星看着她,叹了口气,“起来说话。” “不,我不起来,求求您救救我……和我的父亲……我真的有难言之隐……” “为了你父亲,你也不愿意……放弃未来虚无缥缈的婚姻?”飞星问,脸上无悲无喜。贪心哪……人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您有办法的……不然,不然您不会这么说……” 她确实有办法。飞星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人,有些默然。但关键是,她薛紫蝉,能不能守得住这个秘密……飞星,你敢赌吗? “命运对我,从未公平过。”飞星蹲下来,直视着她,“如果你想要一个公平……你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哎!这该是裴素章的台词吧。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居然也这么顺畅。 “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明日往后,你要当做就是你行了这桩阴婚。听明白没有?这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飞星说,“我从来不信旁人,但这一次……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但是否成功,我不能保证。” 在命运崩裂的最开端,能救她于魔鬼掌中的机会…… 在故事的结尾,让公主与王子顺利走到结尾的机会。 飞星看着她,犹如看着自己。一把把她拉起来:“行了,抓紧时间。还没到十二点。”她走进那个存放着韦湜棺椁的房间,“这两日,不要打扰。” 将门从里面锁上,飞星走过去,低头看着棺椁里的人,说了声:“抱歉了,枉顾你的意愿……虽然,她不愿嫁你。” 青烟腾起,一束碎发掉落。飞星看着时间,仰头喝下符水,又如期地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正被人拥在怀里……但画面很是诡异。 因着临时换了扔进棺中的发,于是只能在这个停着棺椁的房间里行叁命五婚之法。这个房间大抵是用来存放杂物的,里头只停着一张宽大的木桌。而两人这时就躺在这张木桌上,尽管都是魂体状态,飞星还是觉着两个字:怪异。 那人还没醒。飞星伸手推了推他,那张英气漂亮的脸终于显在熹微的晨光底下。她刚要站起来,却感觉下面传来一阵酸涩,那人的阳物还紧紧地堵在她的穴内,此时竟又有几分涨大的趋势…… “喂。韦……韦先生。”飞星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脸。该死,她又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那人这才如梦方醒地看着她,揉了揉眼。“你好,你是……?” 好吧。“怪异”那两个字又飘过飞星的脑际,明明已经滚作一团,却还在礼貌地问着对方的名字——分明是一夜情也不会出现的桥段吧! “我……韦先生,昨晚的事儿,您还记得吗?” 赵飞星诚诚恳恳地问。当务之急,是让他接受下这桩阴婚,不要到九狱去告她一状……哦,顺便还要再参他未婚妻一折。 “阴婚是吧?我还从未体验过,怪新奇的……感觉是个不错的影视题材。”韦湜伸手,又把她揽过去,“我只能回来阳世一日的功夫,再睡会儿……九狱那儿日日灯火通明的,我总是不习惯。我睡不好,就会头疼……” 阴婚真的是好的影视题材吗?鬼还会头疼吗?这就是影帝的适应能力吗……一时间,飞星都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题,但眼看着他又要睡过去,连忙把他摇醒:“韦,韦先生,您不认识我,我同您行了阴婚,您……不问为什么?” “你叫我韦湜就行。”他把脸埋到她颈窝,“你还没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飞星。”她说,“我知道您有未婚妻……” “行了,小星星。知道了。”韦湜懒懒地说,“我人都死了,还管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她爱怎么自称怎么自称去。” 飞星又是一惊,连忙双手扳起他的脸,认真地说:“您的未婚妻要求我为您和她行阴婚,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她不愿意继续,但要求阴婚继续进行,于是换成了我……首先这是她违约在先,您可不能上九狱告我去。其次,这事儿……也就是她为什么要行阴婚,您知道原因吗?” “不告你不告你,小星星,你放心。昨晚,虽然有些意外,但我也算认真的。”韦湜笑着拧了一下她的脸,“至于她……更简单了,无非图着我那点儿钱,要给她家集团补上窟窿……不过为什么半路反悔,估计是知道了些什么原来不知道的……风险?” “那你别睡了,回答我的问题。为了帮她,我……” “帮她?”韦湜看着她,笑呵呵的,“小星星,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不过你大概……是被她骗了。 【行露篇】第五:假缎染就真红色。 “……骗了?” 赵飞星整个人僵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韦湜见她反应,又补充道:“这不能怪你,定是你心善……大概,像我一样。” “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飞星急忙问。 “唔……过一会儿吧,星星。我又硬了……”韦湜仰起下巴,又去吻她的耳垂,腰身也慢慢耸动起来,气得飞星急道,“你这人……你再动试试,看老子不把你……”一气之下,竟然连当年在街头混来的口癖也带上了…… “要把我怎么样啊,小星星?”韦湜哼笑,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小星星,你不会也是演员吧?我看你还真有些天赋,昨晚,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韦湜你——” “哎!”他响亮地应了,又亲了下她的脸,“星星叫我名字,真好听……” “别……这样,先把这事儿谈完。谈完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飞星一闭眼,也是豁出去了。她更在意薛紫蝉到底是怎么骗了她,这会不会……跟清寒那日阻止她的理由一样呢…… “行,小星星,你可别反悔。”韦湜显然很满意这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撑起下巴,想了想说,“首先,这个未婚妻是她的自称。我可没和她有什么法律上的关系……哦,当然,也包括肉体上的关系。” “薛紫蝉……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有吧!这也正是我心善的地方。”韦湜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当然,鉴于前面说过,没有肉体上的关系,姑且算是名义上的吧。” “……那你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韦湜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喜欢谁,我心里清楚。有一天她突然过来追求我,还不是为了气那个人……正好,我也想气气那个人,这就一拍即合了。” “谁?” “韩彻。咱南风娱乐集团的代理董事长,她大学的同系师兄。” “你刚才说,她家集团……”飞星犹豫着问,韦湜却又亲了一下她的脸,“小星星真聪明……这南风娱乐集团,是薛紫蝉她爹创立的。不过,在韩彻接手的时候,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说句有些自恋的话,要不是我答应做他们旗下艺人,南风娱乐,估计很早就要倒闭了。” 飞星问:“她说,她父亲得了肿瘤,需要钱治……这,也是骗我的吗?” “这倒没有……虽说她会骗人,不过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她很爱她的父亲,也爱她父亲一手创立的集团。不过眼下连集团自身都难保,拿不出钱来治病,也很合理。”韦湜说,“虽然我和她是表面的男女朋友,不过我可没有义务去为她的父亲治病……如果她铁了心要嫁给韩彻的话,这就更不是我的责任了。” “你拿不出这钱吗?” “小星星,你呀,不经夸。”韦湜勾了下她的鼻子,“这不是我拿不拿得出的问题,是我能不能、该不该的问题。帮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 飞星懊丧地垂下头去。这情景,和她答应帮薛紫蝉时也别无二致……为了挽救想象中的自己,她就这样白白付出自己的信任和软肋,心软哪,赵飞星。生的希望,让你变得这么奢侈…… “这个阴婚,我不太了解它在现实里的效力。不过,如果要我推测的话,大概是想借这个由头,转移我的遗产,要么给集团补缺,要么给她爹治病……”韦湜冷笑,“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韩彻撺掇她这么做的……” “那,如果我回到现实,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韦湜睁大眼睛看着她:“噢,对了,你说你替代薛紫蝉,也就是说你们都还没死吗……阴婚不应该……” 飞星忙拉住他的手:“的确一般阴婚双方都是死者,但也有例外。韦湜,你先前答应过我不上九狱告我的……” “唉,你就看准我心善,又喜欢你吧……”韦湜无奈地说,“可是因你这阴婚,我留给父母的遗产真被她分走了,我找谁说理去?” “……为她工作的律师,我认识。我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飞星认真地说,“这事儿都怪我,我一开始,就不应该……” “哎,哎,钱被分走的是我啊,你怎么还哭起来了……小星星,星星,星星宝贝……”韦湜捧起她的脸,“这不能怪你,她也不会把这些告诉你的。你要不是与我结了阴婚,你也不知道这些……好了宝贝,别哭了。你看你,刚刚那么凶,这会儿又像个哭包……” “等老子出去,和她没完。”飞星眼睛红红地说,“不是因为这件事,我和我男朋友也不会分手……至少,不会这么快……” 于是一言一语说了她和冷清寒的种种,尤其是最后那次吵架。韦湜听完,叹道:“确实可以改编电影剧本了!” “比你新上映的那部好看多了。”飞星擦了擦脸。 “所以你男朋友肯定是知道她要借此来分我的遗产,所以想提醒你。但是又不能违反保密原则……”韦湜说,“等你们和好了,记得替我谢谢他。” “嗯……”飞星不知道薛紫蝉说的“今晚必须办完”是否意味着为时已晚,也不知道又要怎么和冷清寒说“我见到了韦湜的鬼魂,所以我知道你没和我说的一切,我们和好吧”这句话,更不知道薛紫蝉会不会履行对她的承诺——隐瞒她行三命五婚之法的事实。光是这样想着,就又头疼起来——韦湜果然没骗她,鬼也会头疼哪…… “小星星,其实……”韦湜又转过来看着她,“根据我演过这么多戏的经验,你只有后一句话说得对。” “哪一句话?” “你们迟早要分手的,只是这件事加速了这个过程。”韦湜说,“我听你刚才说的,你们的问题,难道不是结婚这件事吗?你在阳间不能结婚,但他需要,又无法知道你不能结婚的原因……你没想过告诉他?” “比如告诉他我和你已经结了阴婚?”飞星看了他一眼。 “哎哟,你们这个鬼媒人,真复杂。”韦湜又不想多费神了,一头栽进她的怀抱,“既然这样,分手也好。星星,你会找到其他人的,不在乎你能不能结婚的人……” “是吗……”眼前又浮现出六月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近来抽烟好像越发肆无忌惮了……回去要好好教训他。 “回答问题时间结束。接下来,是‘为所欲为时间’……”韦湜忽地又把她扑倒,飞星仰躺在桌上,手抵在胸前,“喂,我可是说了我有男朋友的……” “不是分手了?” “你还说‘等我们和好’呢。”飞星看着他,又补上,“对不住……关于你的遗产,我一定尽力补偿你……” “别想那些了,你不嫌累?”韦湜这下重重吻上她的唇,“说实话,我人都死了,他们在人间作什么妖,我也都不在乎了……今日是她,明日或许又是别人,防来防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也不要想了,现在好好补偿我就成……” “什么补偿……”她不住地喘息。 “你很爱装傻,但在我这儿行不通的……”韦湜的呼吸也有些不稳,他抱起她的双腿,缓慢地抽插起来。昨夜留下又凝固的黏腻再次被他捣弄开,穴肉也一边收缩一边分泌出湿滑的液体。他还记得昨晚,清晰的…… 眼前是从没见过的女人,年纪不大,素着一张脸,有些冷淡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是家里的杂物室。来之前,鬼差告诉他这是阴婚……想不到我韦湜生前得那么多人迷恋,活着却没能和谁办一场婚礼。死了,还要在自家杂物室里办阴婚……太憋屈。 他倒没想到这是个陌生的女人。唉!大概又是被谁给算计了呗。关于这点,他倒想得很清楚,早死早超生,下辈子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平凡,有时也是一种安全…… 不过韦湜最大的优点,就是及时行乐。眼前这女人,大抵和他想法一样,上来就做……他很开心。 他从前还真不爱男女这档子事儿。演得多了,就觉着麻木。更何况身边还跟着个阴魂不散的小姐,他好多次想告诉她:回你韩师兄身边去吧,我也要私人生活……最终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还能咋地,他心善呗! 这会儿,他的星星宝贝又缠了上来。平素越冷淡的模样,此时就越是媚得要命。眼尾因为刚才的哭还红着,浑圆的屁股摇着,勾住他的肩膀过来吻他:“阿湜……”这一下喊得他险些就泄了,于是他起了坏心,更用力地撞进去,听着她急促的呻吟,不由地想:若是活着,他一定要把她从那个律师手里抢过来;若不是死,他可能永远也不会遇上她,和她结缘。 活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 【行露篇】第六:世情薄恶咽泪难。 “叮咚”一声,电梯停在了二十层。 薛紫蝉深呼吸了几次,对着明晃晃的电梯门露出微笑,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从容地走了进去。 这是“南风娱乐集团”大楼的最高层,也是董事长办公室的所在地。 她刚进去,里头的高个儿男人就迎出来:“紫蝉,你回来了。还顺利吗?” 薛紫蝉看了他一眼,就是眼前这个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告诉她,阴婚不会影响她的现实人生。又告诉她,等拿到钱,他们就结婚…… “很顺利,韩师兄。”她很客气,在沙发上坐下,“这两天,我爸爸怎么样了?” 这时,面前办公桌后的座椅转过来,里头坐着的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披着白发,五官锐利,就这样上下打量着她。 “韩师兄,这是……” “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先生,是咱们南风集团现在最大的控股人……”韩彻说完,又对那白发人说,“江先生,这位就是……薛老爷子的女儿,薛紫蝉。” “您好。”薛紫蝉站起来,和他握手。 江先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的阴婚,已经完成了?” 薛紫蝉看了韩彻一眼,又和颜悦色地说:“您的消息倒是灵通,不过这件事,和您有什么关系呢……” 没等她说完,韩彻就打断她:“紫蝉!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你是薛老爷子的女儿,这下又与韦湜韦影帝结成阴婚,这对于我们集团来说也是大事,对控股人江先生,自然也是……”他得意洋洋地说,“更何况,江先生……可也是和青崖会有些关系的!” 青崖会……薛紫蝉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露馅。帮着韩彻瓜分韦湜的钱就算了,这是为了救爸爸、救爸爸心爱的集团。可是为了她的幸福,非星大师却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 “噢。”她说,“所以韩师兄,我父亲现在病情还稳定吗?” “你该问江先生。”韩彻说,“若不是江先生在你拿到那笔钱前先为我们垫付,又请来桐州最好的医生……你今天,怕是都见不到薛老爷子了……” 薛紫蝉看向面前的白发男人,这时终于恭敬地站起来行礼:“江先生,多谢您出手相救……” “不用谢,我和小韩认识很久了。”他说,“听他说,你们很快也要结婚了。恭喜。” 薛紫蝉浑身一颤,却努力强装镇定地说:“您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还有事要和韩彻谈,我先送您出去……” 江先生没否认,站起来和她一起向着电梯方向走。薛紫蝉前脚刚出办公室,就听见江先生慢条斯理地说:“我虽是鬼商,但鬼媒一道,我也算有所涉猎。” “您……是什么意思?”薛紫蝉背后已经有些发湿。 “咦?你应该比我清楚呀。”江先生奇道,“结了阴婚的生人,怎么能再在阳世结婚呢?即使韩彻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才是……” “我……我会和他谈谈的。”薛紫蝉说。 “是吗?”江先生又看了她一眼,“谈也不会有结果。只不过是你们不能再结婚,他也就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南风集团。代理董事长……终究还不是真的董事长。到那时候,你也会明白过来,为什么人在阳世阴间,都对婚姻趋之若鹜,又无比重视……” 他侧过头,那双黑得可怕的眼睛,就这样沉沉地盯着她:“婚姻就是权力。你选择了一种,必然要放弃另外一种。你也就知道,所谓的什么十年爱慕,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假的。” 电梯“叮咚”一声响了,他却不愿放过,拉着她走进去,按下一层:“不知道,韩彻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样呢?” “您……到底想要怎么样?这是我和韩彻之间……” “韩彻已经说了。”江先生打断她,眼神依旧沉冷,“这不是你们之间的事。如果这件事……会影响到谁最后担任董事。”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说,“以及……我是否要继续为这家公司投资,包括是否收回对你父亲的医疗援助。” “我……我……我会和他假结婚……如果这样,是你想要的……”薛紫蝉感到一阵晕眩,她已经放弃了思考,咬着牙说道。 “不,你的意见根本不重要。我想说的是,韩彻知道这件事后……失去机会的,不止是他,还有你。”江先生转过来看着她,“韩彻坚信,这桩阴婚,能为集团扭转时运……他会原谅你吗?这一切真的木已成舟吗?我有怀疑的人,一切只取决于你……”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薛紫蝉终于崩溃地大喊,“我……我只是想让爸爸……活下去……” “这已经足够贪心了。你,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节制吧……说。”江先生按住电梯的门,“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告诉我。行阴婚的人——到底是谁?” “你承诺我。”她说,“此事只有你我知道……绝不能告诉第叁人——尤其是青崖会。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否则,你再怎么威胁,也没用。” 江先生想了一会,说: “……可以。” 直到回到原来的身体,飞星还在大口地喘着气。 她站起来,双腿还有些打颤。 韦湜做起来,像不要命似的。据他说,为了新片,他锻炼了很长一段时间,体力很好。接下来,她就身体力行地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做“很好”…… 飞星问他:“你这是头次做?我不信。” “不信算了。你在床上认输就行。”韦湜还是笑盈盈的,不舍地亲她的胸口,“小星星,我要是回了九狱又想你,怎么办?咱们这阴婚,又要怎么算?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妻了吧……” 飞星看他愉悦的脸,终究还是没告诉他你只是所谓叁命五婚中的一个。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脸,说:“我会尽力帮你,遗产的事情。”看见韦湜不满的神情,脸微微红了,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会想你的,阿湜。” “嗯,这就对了,星星乖宝……”韦湜又重重亲了她一下,“即使有男朋友,也要记得想我。不过,等你过来九狱,我估计早已转生了哈哈哈……” 飞星想,那可未必。 “我的星星,好好生活。替我把没享受完的人生认真过完。” 这是他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确实是个潇洒的男人,不是吗?这样的人,你想忘,也忘不了。 飞星想起他说的话,莫名又感觉有了力量。嗯,先找清寒解决遗产的事,然后好好聊聊。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待到她打开锁上的门,却看见脚下放着一封信。 她捡起来,拆开。里头只是寥寥几句话—— “我知道你行了青崖会禁止鬼媒人行的叁命五婚之法,并有确凿证据。 我不会告诉虚沉烟。 但请你自觉地闭门谢客,从此不再做鬼媒人生意。 这是最轻微的警告。 我不介意采取更加过激的手段。 从经过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开始。 南锋江听木 敬上。” 【行露篇】完。 【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 xing wany 新婚夜,该是什么样子的? 无论是什么样子,红的白的,喜悦的悲伤的,难忘的令人生厌的…… 都,不该是眼前的这个样子。 “能打架么?”她瞧着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把瓜子壳“呸”地吐出去。 “能劈柴么?”又打量了一眼他白皙的手腕,差点没把嘴里的瓜子壳咬碎。 “能……你就说你会做什么吧。也不枉我好容易抢一次压寨郎君。”她受不了了,捡起一把瓜子朝他扔过去。 瓜子啪啦啦挂了他一身,他却不恼,平静地说:“我会弹琴。” “弹……弹琴……”她嘴巴和眼睛都张地老大,好久,她才勉强地一挥手,“行,知道了,以后你就专门……给我暖床。” 她刚要出去喝下一轮,挠了挠头又问:“你叫什么来着?什么石头……” “宋莳。草字底下……” “行,那就叫你石头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记得。”他说,“你说过你叫刑翡。翡翠的翡。” “嗯,喊我翡翠就成。石头翡翠……呵呵,还真挺配的。我过会儿回来啊,不要等我,先睡……” 刑翡走了。留下宋莳一个人坐在火红的床边,默默地数着床垫下的花生。 这会儿,刑翡正在外头,和一众兄弟姐妹喝酒。 “哎,刑姐,你怎么出来了?这大好的春宵,可别陪着我们这帮狐朋狗友喝酒呀……” “嗨。”刑翡灌了一口麦酒,酒劲猛地窜上来,把她的脸烧得红红的,“我这回算是倒了霉,为着救他,受了一身伤。谁知道娶回这个压寨郎君,啥也不会,你说家里的事儿以后还不是要我来做……” “哎呀,好看就成。”一旁的妹子说,“我们姐妹可都羡慕极了,那人像天仙似的,平日在我们这山里可不多见……” 刑翡冷笑一声,掷过去一块喜糕:“不会打架的你要?我们去抢劫他在家里坐着?” “这……” 又扔过去一块喜糖:“没力气劈柴烧水的你要?娶回家给他洗脚?” “这……” “哎,别挑了。刑姐,长得漂亮,是个男人就成……你可别说他甚至不是个男人……” 刑翡又冷笑一下:“我可不打算娶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男人回来。要说暖床,我家小黑不也能暖吗?!” “……”一个姐姐悄悄把她拉到一边,“翡儿,你是不是不知道暖床是什么意思……”看更多好书就到:y eseshu wu9.c om “我能不知道吗!”刑翡喝了酒,声音偏还贼亮,“不就是冬天提前把床睡暖……” 周围的人一下子沉默下来,看着眼前这生长在大山里的土匪女儿。“你,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来呀,再喝一轮吧……”那位姐姐揽住她的肩膀,亲热地说。说完,又向边上的人低声吩咐:“去,把这事和姑爷提前说一下。” 等到又喝完一轮,她实在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回了房。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喜艳的、媚俗的,大家伙给她布置的。贴了不知道多少个喜字,床铺床帘也一应换成大红,扎得人眼睛生疼。 “石头,石头……”她唤。 那人走过来,她一下子倒在他怀里。还行,没有太弱不禁风,这样一下就倒下去……刑翡一边暗自点头,一边凑上去闻他的衣服,石头身上好香,是她从来没闻过的味道,令她的胸口都有些发热。 “石头,扶我上床……”他把她扶到床上,她再坐下来时,摸了摸床垫,“咦,他们给我放的那些花生枣子呢……我还想吃两个……” 石头靠得很近,应该是在给她脱衣服:“我拿掉了,怕硌着你身上的伤。” 噢,伤。是了,那天护着他跑下山崖,无人接应,硬是一个人抱着他滚下去,给他裹着厚厚的衣服,没让他受一点伤,自己倒是一背的淤青,到今天还没好全。 “我要吃花生枣子……石头……”喝了酒她就惯爱叫嚷,气焰更足。 “好,等会儿……”他的动作温柔,剥到最后一层里衣,把她塞进温暖的被褥。又起身去给她拿了枣子和剥好的花生过来,给她塞了几个。 “石头石头……”“要什么?” 其实就是喊喊他。刑翡半睁了眼睛,伸手把坐在床边的那人拉过来:“一起睡呀……你穿这么薄,别冻着……” 一把他拉进来,刑翡就迫不及待地把暖烘烘的手脚缠上去。咦……骗人!谁说男人可以暖床的,他甚至比她更冷……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的体温就慢慢升了上来。许是刚才在外面冻着了吧,她想。正当她打算靠在他胸口闷头睡着的时候,又听见石头说话:“今晚是新婚夜,你就要这么睡过去?” “嗯?”她已经醉得有些发懵,“该做的都做了呀……”这一天繁琐仪式下来差点没给她整死,这还是姐姐给她简化之后的版本。结婚,真的太累了……不过暖床还挺舒服的,今晚暂且不追究了…… “阿翡,你之前说,娶我回来暖床,是这个道理吗?” “对啊……” “那你就还没有做完该做的……”石头忽然翻过身压着她,尽管石头不重,但还是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更别提他低下头,过来咬她的嘴唇,和她抢枣儿吃…… “你……吃我的……”她含糊不清地说,但这下石头完全不听她的话了,还把那纤长的手指伸进她的衣衫,尚有些冰凉的手指揉着她滚热的胸脯,不一会儿,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软绵绵的胸口,竟然凸起了两个小小的硬果……她的胸也有些发涨,但他的每一次揉弄却又能刚好缓解,于是她也软软地说:“石头……好舒服……” 哎!果然这才是暖床吧,石头的身体变得更热了,两人现下紧紧贴着,弄得她也有些要发汗的样子。她不由贴紧了他,却感到有什么更加滚烫坚硬的东西戳着她的大腿。 她伸手去碰:“石头……那是什么……”手却被石头抓住,手指温柔地推进指缝,“阿翡,别乱动。” 衣服被彻底脱下来了,她也配合着他,毕竟要是不脱,实在是热得难受……这下脱了,终于能摸到石头的身体,他早已有些发汗了。算不上她眼中的结实,但一身好肌肤,摸起来手感颇好,柔柔滑滑的……她喃喃道:“幸好那天没伤到你……” 石头又吻了吻她:“阿翡,你转过来,别压着你的背……” “哦……”她听话地转过身,背对着石头。她感到石头的手指从她背后滑过,温柔而细致。紧接着是稍稍抬高她的屁股,过了一会儿,又将手指伸进了她下面的小穴。刑翡悚然一惊,刚要向前爬过去,就被他用另一只手拽住:“阿翡,别怕。这是暖床的一个步骤……” “我不要了,不要了……”异物的骤然进入,让刑翡有些害怕。 “阿翡……乖乖的,明日我给你做好吃的……” “什么,你还会做好吃的……你不早说……”刑翡的注意力像小孩子,一下就被转移了,也就逐渐适应了那沾着她的汁水温柔地扩张的手指,也就意识不到什么时候,那坚硬的阳物慢慢插了进去。 “啊,好,好痛……”光是进入了一个头,刑翡就皱起了眉又想逃跑,石头一边喘息,一边附在她耳边说,“阿翡……喜欢吃甜的……对不对……奶油瓜子,喜不喜欢……” 胸口又被他捉住,石头怎么老喜欢捏她的乳尖呀……可偏偏他一捏一揉,胸口就阵阵发麻,穴里也一缩一缩地渗出汁液……他握住她的臀,终于将那物完全插了进去,刑翡这时又叫嚷:“石头,石头……太满了,插不进去了……” 石头也头皮发麻,缓缓动起腰来。虽并非起初所愿,但这个姿势确是能入得更深。她紧涩的穴肉紧紧攀着他,她还不明所以地唤着:“石头,好像……不痛了……有点……喜欢……多插插……” 要命。他于是加快了抽插的速度,把她顶得趴在那里一耸一耸,刑翡还偏偏有些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努力地想看两人的交合之处,那根粉色的肉棒是怎样和她的穴肉紧紧黏在一起的…… 迎着她乌黑的眼睛,他真的要喘不过气来了。他身为天下闻名的琴师,见过无数的人,更见过无数的女人。聪慧的,狡诈的,妖娆的,冷漠的……唯独没见过她这样,如同小兽一般,纯洁又不自觉地淫荡的…… “啊……啊……”这是小兽的叫声,“石头哥哥,好舒服……石头哥哥……啊……啊……要,要到了……” 小穴紧绷的那一刻,他也猛地抖动,悉数泄了进去。一阵温暖的黏腻将他包覆起来,小兽在颤抖的余韵里问他:“哈……石头哥哥……这就是暖床吗……哈……好舒服好舒服……我还想要……” “嗯。”他玩弄着她的头发,说,“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想要石头哥哥这样操你。” “操……是指暖床吗……” “就是用肉棒插进阿翡小穴的意思。” “喔……好。”小兽估计也是喝多了酒,这会儿还甜甜地笑起来,“石头哥哥操操阿翡……阿翡想被石头哥哥那样按着操……” 学会了,可不得了。你等着吧,石头,你怎么熬过这一晚的淫声浪语,又怎么因为是第一夜,忍着不要肏得太狠…… 第二天,刑翡是彻底地爬不起来了。 酒意,困意,也就算了。 但腰下和大腿的酸痛,没法儿说。腿间还黏黏腻腻的。 不过,算是考验了一下石头做压寨郎君的本领。 还行,能洗衣服。 还行,虽然劈柴不熟练,拎水倒没什么问题。 还行……这可不是还行。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奶油瓜子,刑翡双眼一亮,也不管什么腰腿酸痛,爬起来就扑到石头怀里,得亏他反应快一手抄住她的腿,才好悬没跌倒。 “石头,你真好。”她就是这样的,你做得好,取悦到她,就发自内心地喜欢你。就像昨晚……被肏爽了,什么都乐意做、乐意唤…… “阿翡,该洗澡了。过会儿,水就凉了。”他说。 “那瓜子呢……” “带着。”他把她从被窝里捞起来,往嘴里塞了几颗瓜子,就把她抱到浴室,塞进浴桶。 【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其二) 桃花山上刑翡刑老大,娶回一个顶顶漂亮的压寨郎君,这可是近日村镇热议的话题。 这压寨郎君不仅生得漂亮,还颇贤惠。经常下山来给刑老大置办衣物吃食,村镇里的人,都可喜欢这位明慧大气的小郎君咯…… 这日,小郎君又来了。颇为不同的是,还牵着刑老大下来了。柔情蜜意,可见一斑…… 你问那是谁?那可是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义匪,刑翡呀…… 她也没再穿着往常灰扑扑的衣服,身上是上回小郎君给她挑的料子。一身珍珠白,衬得原本素净的脸也显得圆融可爱,如珠如玉。 “呀这里也有瓜子……石头给我买……” “家里的还没吃完。” “你——我是老大你是老大……” “我是你夫君。” “夫君又怎么样,我这几日太惯着你了是吧……” “惯?”他冷笑,把她拽得近些,低声说,“今晚回去,暖床取消。” “不要不要……石头……石头哥哥……哎,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面前的是医馆。刑翡自恃身体好,不爱来这儿,所以有些陌生。 石头可不管,紧紧拉着她走进去,对医师说:“富先生,我把阿翡带来了。” “石头你不会出卖我吧……” “哎,刑大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富毅眼睛一横,“你爷爷那会儿就在我这儿看病,你伙计来我这儿买药还少了?你家郎君是要我定期给你检查是否有孕,以免你那粗莽性子,又对此一无所知……” 哼,分明是个老糊涂大夫……开错药啦,诊错脉啦,常有的事。爷爷爹爹镇上的人哪个没说过……桃花镇估计就他一人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吧? 不过——有孕?噢,青姐儿说过,好像找了郎君后可以生孩子……不过这不应该是她决定的么…… 阿翡就这样迷迷瞪瞪被拉到桌前,手被拽过去把着脉。富先生还没说什么,刑翡先和石头说了:“我不想生孩子。” 眼看着石头眼睛又瞪大了,拉住她衣袖:“阿翡,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我忘记了。”她挠挠头,“早说晚说,有区别吗?” 石头沉默下来,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问富先生:“富先生,早说晚说,有区别吗……” 富先生抬头看她一眼,抽回手:“你娘走得早,真不知道你爹怎么教你的……作孽。”又看向石头,“小郎君,牢你多费些心思,她现下身体还算康健。需要开避孕的汤药么?” 石头点点头。 拿了方子出来了,刑翡还一脸茫然:“怎么突然就说到生孩子上面去了……” “是我太惯着你了!”石头头一次对她脸色有些不好,“你又不想要,还缠着我暖床,若是意外怀上了,你要怎么办……伤的都是你自己呀……” “暖床怎么了……”刑翡眨巴眨巴眼,“哎……石头石头,别揪我……要去哪儿啊……” 两人这下来到的,是城里最大的一家乐馆——说得好听些是乐馆,不好听就是窑子。刑翡觉得好新鲜,左看右看,听见石头对那老板说:“我要见花娘。” “哟客官您真有眼光,花娘可是……” 石头一抬手打断他:“我和她认识很久,不必多说,麻烦带我上去,就说是宋琴师过来。我夫人在这里,不要乱说。” “宋……琴师,难道您就是……” “我说了。”石头看着他,压低声音,“不要多话。” 刑翡又拽着他说:“石头石头,这儿的酒好香喔……” “嗯……” “嗯是什么意思?石头,你以前都会给我买的……” “意思是,我很生气,这次不想给你买。” “生什么气呀——哇,石头石头你看,她好漂亮好漂亮……” “花娘。”石头唤,只见那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姑娘就这样泪盈盈地走过来,“宋先生,您怎么流落到这里……” “因缘巧合。”宋莳说,又把在玉雕边上左摸右摸的刑翡拉过来,“这是我夫人,这次过来,劳你教教她……女子行房怀孕一事,她……不太懂这些。” “嗯,好。”花娘说,“宋先生,您……的夫人,本来不该是那位郡主么……” “巧合。”石头不爱多话,这时只留下这两个字。他走到花娘的琴边,说:“我也很久没弹过琴了,今日为报答你教阿翡,我代你抚上一曲……” 石头下楼去了。刑翡看着眼前漂亮的人儿,说:“你比石头还好看呢。” 花娘噗嗤笑了,这丫头确实单纯……于是在她面前坐下来,两人就这样絮絮地聊起来——当然,刑翡偷偷喝了花娘不少的酒,这是后话不提。 聊到快结束,底下忽然传来一阵泠泠的拨弦之音。雅致,轻快。刑翡随着花娘走到栏边,探出头去……那幕后弹琴的人,可不正是她的石头。只见石头指尖流转,恬淡温适的乐曲就这样若流水般潺潺流出。刑翡哪里听过乐曲,一时间只感觉又置身于大自然中,微风轻拂草木,清新的空气吹过颈间微凉…… “真好听。”刑翡不由自主地说,在心里又给石头加了几分。弹琴也不是完全没用…… “当然,宋先生……以前可是名动京城的琴师哪……”花娘由衷地赞叹。 “石头这么厉害?” 花娘疑惑地看她一眼:“刑姑娘,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和宋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突然,楼下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呵斥,打断了那飘逸的琴音:“宋莳!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议论纷纷。宋莳呀……那可是红极一时的琴师,怎么会沦落到这里来…… 这会儿通通通跑上台的,竟也是个姑娘!她穿一身锦衣,一副京城公子的模样,手里的玉扇哗地把那帘子掀起,宋莳的脸这下骤然现在众人面前,议论声更是大了起来。 宋莳沉着脸,说:“不打断演奏,是乐馆最基本的规矩。” 那姑娘嗤笑一声:“一个逃婚的郎君,有什么资格来和我齐齐格郡主谈规矩?” “喂,你。什么什么……格。”有人又打断她,“我夫君说了要弹完,你别打扰他。” “什么你夫君……”齐齐格优婵恼怒地回过头,倒要看看是谁有胆子忤逆她…… 身后那姑娘穿一身珍珠白袄子,正剥着瓜子,见她回头,啪地把手里那颗瓜子壳甩到她脸上。 “离我男人远点。”她说,“他是我桃花山的人。 【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其三) “我们从此以后,不要见面了。”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她想必是怒极怨极,舍得一身伤,换来的,却是个满口谎言的已婚郎君…… 不错,已婚。 那日,齐齐格把一张鲜红的婚书往刑翡面前一拍,说:“你自己看看罢,这是不是你家‘郎君’的亲笔……” 刑翡大字不识几个,但“宋莳”二字,她分明是识得的……不记得哪日暖床时候,他一边顶弄,一边在她腰间一笔一画地写,要她重复。如果她写不出来,就…… 她又低下头去看落款日期。刑翡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大婚那天,正月初八……而落款,却是在前一年的十月。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石头苍白的脸色已经将一切说得无比明白。刑翡还是没有缓过劲来,长长呼出一口气,问他:“……石头,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上头,写的都是真的,你也都知道,对吗?” “……是。”石头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似乎是明白没什么好辩驳的了。刑翡将婚书又推回给齐齐格,说:“咱们山上的匪,除了一场普通的婚礼,也没什么能给他的。婚书,我是没有。既如此,你带他走吧。以后,不要再让他被绑架……” “阿翡……”石头忽然跪到她脚边,弹琴的那双纤细十指按在粗糙的地面上,泛起漂亮的红,“阿翡,当初这婚书,是我签下的不假。但是,她早已放弃了我,如今又来寻我,是有所图……” “她放弃你,所以我就该要你?”刑翡低头看着他,往日的那种纯洁看起来几近残忍,“你为什么不后悔?哪怕是为了当初,欺骗我……” 齐齐格站在一旁,冷笑:“宋莳,做人,不要像狗。不然,谁都看不起你。”她抖了抖袖子,对刑翡说,“本郡主早已听闻桃花山上有一伙除暴安良的义匪,不想首领也是这样的洒脱女儿。往后有事,可派人至本郡主府上,本郡主自当竭力相助……” 刑翡闭了闭眼,大声说:“青姐儿,送客!” 齐齐格倒是好涵养,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她还嫌这地儿穷酸又破旧呢,真不知道素来锦衣玉食的琴师大人是怎么呆得下去的…… “阿翡,我不求你原谅,我请你……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答应我一件事……” “除了留下来。”刑翡说。 宋莳将贴身藏着的纸条塞到她手里:“阿翡,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着……这上头记载的,是我过去所用之琴的藏匿地点。当日我被掳走,也是因为这琴有价无市……你去取来卖掉,这钱,留给山里,或分发给镇上穷苦人家,皆如你愿……” “我不要钱。”说着,她就要把纸条推回去,“你自己留着,以后,以后……”她说不下去了。他以后便是郡主驸马,又怎么会缺钱花呢…… “阿翡,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我不愿让这笔钱落入……落入他人之手,我只信你,阿翡。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就像你的奶油瓜子。答应我,阿翡,从此,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他说到奶油瓜子,刑翡脑袋又是轰地一声响,大婚那夜竟然还历历在目呢!转眼,他们却又要分离…… 刑翡终于艰难地点了头。石头也笑了,真的像青姐儿她们说的那样,是个天仙……石头站起来,手指拂过他一针一线为她缝的那件珍珠白袄子,慢慢地说:“以后,可别那么轻易娶回一个压寨郎君了。若是不要孩子,早做准备……” 你瞧,他竟然还在说这话。即使没有今日齐齐格的事儿,他晚上回来,大概还是要这样嘱咐她……所有轻而易举的别离,都如眼前掀过的天光,只是那样偶然的一刻。 “我要不要孩子,管你什么事!”刑翡坚决不愿哭出来,于是大吼。 石头又说:“别伤着自己,好好活着,阿翡。” 那也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从此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可是他听不见了,轿子一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桃林深处,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下山前,他还同她说:“等到明年,我们就有桃花酒喝了。” 可这,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吗? 并不是。 只是人生所有的别离,未必伴随着追悔。正如人生所有的再遇,未必意味着欢喜。 我总是爱说这样的话。娘听不太懂,于是只能瞪我一眼:“过来,洗碗!” 我就跑过去,站上小凳子乖乖洗碗。青阿姨和山上的其他叔叔阿姨都总说,你娘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所以你要好好待你娘……就像,你爹还在那样。 不就是死了吗?死了又有什么稀奇的。世间众生,或早或晚,总是要死的。不过等我死了,我一定要问问我爹,为什么死得那么早,抛下我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死了,确是没什么稀奇。但是我,从小好奇,为着这个,不知被娘打了多少顿。什么把瓜子塞到鼻孔里啦,什么偷偷地提前把树下埋着的桃花酒开封啦,又或是……到处问我爹是谁啦。 有人说,他一副好心肠,每次来买瓜子,都要多给些零钱。 有人说,他长得天仙似的,不然你刑小石怎么能长得这么水灵…… 直到有一次,我在镇上转悠的时候碰见了一个真真天仙似得姐姐,她问了一些我的事情,居然说,她认识我爹! 我连忙问了,他是什么样的? 姐姐眼里似有烟波弥漫的哀愁,说: 他是个琴师。 那就对了! 我猛地一拍大腿,把姐姐吓了一跳。也不怪我这么激动,我可早发现了,娘的宝贝箱子里,放着一架好漂亮好漂亮的琴。我还在想,我娘这样子,也不像个会弹琴的人哪……原来,这琴是我爹的吗…… 我又问姐姐:我爹什么时候死的? 姐姐却是一惊,反过来问我:他什么时候死了…… 这天,我和姐姐算得上相见恨晚。姐姐于是带着我去了乐馆,和我聊天,教我弹琴。 你爹,过去教过我弹琴。她说,也不知他现在在京城如何了。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你一个七八岁孩子,却说他死了……我不能相信。这样,赶明儿我正好要去京城看望家人,你想办法瞒过你娘,我带你去见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娘? 你娘和他……哎,听你花姨的,别说,说了这事儿就麻烦了。你就说吧,你想不想见你爹? ——想! 当然想,怎么不想呢?那个好心肠又天仙一样的,会弹琴的爹……那个丢下我和我娘的爹…… 于是,留了张便条,趁着鱼肚白的天色,坐上马车,跟着花姨进了京。 花姨拉着我下了车,我使劲蹦跶了一下,这一路颠得我屁股生疼……再仔细看,面前的府邸好生雅致漂亮,是在图画书里才能见着的模样。况且这府上张灯结彩,打扮得颇为喜气,还正有用人在往檐角挂上红灯笼呢…… 花姨拉着我走过去,问:“这是郡主府吗?我要见宋驸马,请您通传一声……” 驸马?好熟悉的词儿,感觉在书上看过,又记不得了。难道是管马儿的吗?可是他不是琴师么…… “哎呀,什么宋驸马。”那个用人对她说,“注意点。马上要嫁过来的韩中丞,才是真正的驸马……我知道你要找谁,那个善弹琴的倡优,他今日要给郡主大婚伴奏,你准能找到他……喏喏,里头右转直走,有座白色的小房子,就在那儿。” 花姨道了谢,拉紧我的手走了进去。这座府里头也好大,快抵得上我家毗邻桃林的后院了。就是太大,因此显得很空旷,我和花姨走在里面,显得很小,像是一生也走不完这条路。 我问:“花姨,我爹就住在这里面吗?他为什么不要我娘和我了……” 花姨没说话,只是脚步又快了一些。等到终于走到那座小房子面前,我有些失望。这附近的气味很不好闻,像我家圈养牲畜那块儿的气味。 花姨用力推开那门,好长好长的“吱呀”一声,要是娘在,肯定要说这门早该换了…… 里头确实站着一个人。我仔细看了半天,这和天仙——哪里搭得上边?除了还算干净的白衣,就和那门口的用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人正在洗脸,见门被推开,也没回头。他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琴到了?放在那儿就好。” “宋……宋先生……”哎?花姨为什么突然就哭成这样……那人转过头,看着我和花姨,一时竟也愣住,手里的毛巾坠到水里,溅了他一脸的水。水珠沿着他清瘦的脸滑落,这眉这眼,看着确实眼熟…… 我有些不安,拉了拉花姨的袖子,问:“这就是我爹?” 我留意着那人的反应呢!他听到“爹”这个字时,呼吸都几乎停止了,好半晌,他才问:“花娘,这,这是……” 我走过去,直到靠近,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驱散了四周难闻的气味。我抬着头看他,有些新奇地伸出手去捏他的手:“你好,我叫刑小石,石头的石……” “刑……你……”他好像太过震惊,都说不出话来了。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了,义正词严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丢下我和我娘……” 他蹲下来,仍带着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轻轻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动作是那般小心翼翼,仿佛下一刻我就会碎掉、消失掉一样。“小石……”他猛地把我抱紧,勒得我都有些喘不过气,我推推他的肩膀,他却纹丝不动。 “你……你娘……还好吗……”他几乎是颤声说出来的,花姨连忙抹了抹泪,说:“是我自作主张,带他过来见你。刑姑娘现在很好……” 他放下心,又把怀抱松开一些,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眉间悲喜交加,那是我完全看不明白的情绪:“小石……能见到你,我真的很欢喜,很欢喜。” “嗯,我也是。”我笑了笑,龇着有些漏风的大牙,“虽然你不像天仙了,但是你还记得我娘。我娘也一直记着你呢……那把琴,她……” 他忙捂住我的嘴,轻轻地说:“小石,以后别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件事很重要,答应我。好么?” 我不明所以,但是点点头。他虽然看起来文弱,言行却给人以强烈的说服力。 他站起来,又看向花姨:“花娘,今日恩情,无以为报……唯能请你今日,听完我最后一曲……” “什么最后一曲——”花娘大惊失色。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我注意到那是极轻极柔的抚摸,如果没有看见,我甚至都不会察觉。他对花姨说:“今日为郡主和驸马抚琴,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曲了。我的手,已经……抚不了琴了。今日,容宋某以此曲,谢人间知音……” 说罢,他向花姨深深一拜。我拉着他的袖子,问:“我也可以听吗?听你弹琴……” 他向我笑了!天哪,那时我才发觉,他确实生得好看……他说:“当然了。” 【行露篇番外】何不于君指上听。(其四·终 昔有良家子,雅名动京城。 春阴咽管弦,清商犹自冷。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 所有的结束。 韩中丞,大概已经不记得他了。 也是。即使记得,也是记得彼时冠盖满京华的天下第一琴师宋莳。而不是郡主府上,一个为喜乐伴奏的优伶。 他开始拨弦。这琴,实在算不上好,声音粗粝,又涩手。不过,现在早没有他挑选的机会了。又或者说,他已经挑选了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琴,因而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 那把轻色……原是他年少轻狂的纪念,却成了他一生无数个难以追悔的夜晚开端。 齐齐格选的曲子是凤求凰,对他来说并不算难。而他这次,要用更激越的曲调开头,就像他过早绚烂又因此凋零的人生…… 那是十七岁。 也不止是十七岁,那一年已经是他成为”天下第一琴”的第叁年。他接到被天下琴师视为最高荣誉的旨意,进宫面圣。 那时,他风头无两。什么韩中丞,在他眼前,根本不算什么。皇帝令天下最优秀的工匠,合力为他打造了这把“轻色”。 一笑已轻人间色。 他在京中长住,在乐馆巡演。所到之处,摩肩接踵,飞花如雨。 那时十六岁的齐齐格郡主,只见了他一眼,便连夜进宫,向皇帝求赐婚。皇帝问了他的意见。那时他心高气傲,只说要娶钟情之人。 她一等便是十年。 旁人眼中,她是何等痴情,他就是何等薄情。 第十年,他终于答应,签下婚书。不是因为爱上,只是因为……没有爱上。所以,是谁,也无所谓吧? 可,婚礼前夜,他却被人掳走。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那把轻色的价值。他死活不愿松口,他是琴师,琴是他的命。更何况轻色对他而言意味着这京中十余年所得的一切…… 绑匪又问他,你不是郡主驸马么?你没有钱财,让郡主来付…… 书信送了出去,但齐齐格杳无音讯。这也是他后来说她放弃了他的缘故……不过他看得很开,什么十年恋慕,真真假假,她活给世人看,而他不是……尽管后来才知道,她是活给那个人看。不过,那时一切早已为时已晚,什么都不重要了…… 于是绑匪决意撕票,但很不巧,他们选择的地方正是不熟悉的桃花山。于是,这便碰到了独自一人上山来打猎的她。 他的指尖慢了下来,忽从激昂紧张转为温和宁静,和他那时遇见她的心情别无二致。他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个陌生女人,却能以命相护,又不求回报地要放他走。是山里的其他人相继劝阻,他也自知亏欠。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压寨郎君,于是顺水推舟,玉成好事。 那桩时时遭到险阻的婚,终于在落下悬崖那刻被她接住了。他想,从前的宋莳在那日就已经死了。以后活着的,只有阿翡的石头…… 曲调凝滞,又添沉重。他从没想过齐齐格还胆敢再找上门来,更没想到她直接将那曾经的婚书拿到了阿翡面前。在这件事上,他终究是欺了她瞒了她…… 直到那时他才堪堪明白,钟情一人是何种滋味。是落下悬崖后望着她昏迷的脸不知所措的时刻?是你起初隐瞒了这婚书事实,答应那以身相许建议时的貌似勉强?是身体契合又心跳如擂的那一晚?还是此后许多个漫长的日夜,许下的那些诺言呢…… 你一个也没有实现。 你甚至给她留下了她最不想要的孩子。 老天,仍然公平。他被惩罚,也是理所应当。 那日他随齐齐格回府,却立刻被关进了这白房子。 轻色,又是轻色。他也曾目眦欲裂地质问那个女人,你贵为郡主,如何还为财所迷…… 而他错了。齐齐格蹲下来,鞭子贴着他的脸,又辣又冷。“你知道么?” 她说,“当初,我也不过是为了气气他和那歌伎来往,便向皇上请旨赐婚。” “没想到,一等便是十年……”她扑哧笑了,“你还真的相信,有人会等你十年么?” “等拿到轻色,用这笔钱,我就可以买到我最想要的东西——”鞭子甩下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韩哥哥的官职,他答应我,如果这样,就抛下他那些莺莺燕燕,只选我一个……” “嗳,你也是男人,你说。”她又拿鞭子戳了戳他的肩膀,“婚姻,就是那么沉重的束缚,沉重到我要用这么多年,还有无数的金银去换……” 弦声骤停。并非是一曲终了,而是这劣质的弦终于崩断,在他食指上又添一道新伤,血珠零星地落下来。 他想起新婚那夜,阿翡失落的表情、喜悦的笑脸、迷乱的神色…… 确实沉重。 至今仍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口。 又是十年了。 人一生里最美好的二十年,就这样被他荒唐地走完了。 停在心上指尖,一曲奏不完最后一声再见。 他听见有人哭,听见有人笑。琴声铮铮,轻幔流香,这场荒唐的大梦终于停在结尾,指废、弦断、人空亡。他迷迷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听见有人通传: “桃花山刑翡到,贺郡主婚,特奉嘉礼——” 他大概是在做梦。 因这是他午夜梦回,才能见到的人。 十年过去,她还是没怎么变。长长的布包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地走进来。 她没等郡主先问,将身后布包一解。捧出来的那物,水光潋滟面,透明五彩弦,分明就是已成京中传说之琴,轻色! 齐齐格呼吸都近乎停滞,天知道她为了这琴下了多大的功夫,后来又是怎么散尽家财才如愿嫁给了韩掣……而现在,这琴却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要用这琴,买他那张婚书。”手一指,便是那坐在弦断之琴面前的白衣男人,“答不答应,齐齐格,一句话。” 齐齐格讪笑着说:“刑姑娘,兹事体大,我们从长计议……” 刑翡冷笑:“不用,你也没有说不的机会。婚书给我,琴给你。不给,我现在就把这琴摔碎。你自己选。” “来人,立刻把婚书取来!”齐齐格毫不犹豫地说。 等待的间隙,刑翡自顾自地走到男人面前,把琴往他面前一推。 “不是没弹完吗?小石想听,你给我弹完。” 男人笑了,笑得那么深,一低头,一滴泪却又落在那名动京城的琴上。 后来,到场的人都说—— 那是绝响。 京中二十年前召来百鸟的琴音,而今,竟又重现。 十指染血,弦亮而红。整条西直街上的人们都纷纷涌到郡主府前,向里头张望着…… 直到最后。有什么纸张被清脆地撕碎,几个人从里头走出来,人们忙围上去问:“这琴是谁弹的哇……” 那为首的女人脾气看上去不大好,伸手推开他:“滚远点。”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身后的白衣男人拽紧,“跟紧我,这次你永远跑不掉了……” 另一个漂亮女人牵着个小孩儿,也从里头出来。临走时,小孩儿回头冲他大喊: “那是我爹爹弹的哦……羡慕死你……” 【行露篇番外】完。 【夜奔篇】第一:月暂晦,星常明。 他还在读书时,常被人取笑—— 是个女人。 因他很小就开始学着打扮自己。 再究其原因……那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画面。 握着他的手,笔尖勾勒轮廓,虎口稍稍用力,一提——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尽管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上,他几乎完美地继承了父亲。 而眼角这一抹飞红,则是父亲永远无法夺去的。那是属于他母亲的记忆,在他血液里流淌的时光…… 六月将烟管急急忙忙扔到脚底的花盆边,从阳台的躺椅上爬起来就匆匆过去开门。 飞星走进来,手里捏着一个雪白的信封。她看了他半天,又把他拉过来狠狠嗅了嗅,却第一次没和他追究烟味的事儿,径直走到床边,将那信封放进柜里。 六月跟着她过去,问:“这次还顺利吗?” “顺利。”飞星没看他,继续说,“六月,虽然你还没满十八岁,但我会努力帮你找工作的。” “星星,你这是什么意思……”六月失声,几步走到她身边拉住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没什么。”飞星平静地说,“我暂时不做鬼媒人的生意了,自然也不再需要助理。我们都要另谋生计,为了活着……不是么?”唇角勾起一个笑,显得讽刺。 “为什么不做了,总要有个理由吧?你之前还和我说,不做鬼媒人会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是骗你的。”飞星笑了一声,“不想做了,就不做了,不需要理由。对了,你记得尽快搬出去,我要搬回原来的出租屋了,那儿可住不下你……” 一起活下去。 多么轻易、美妙、虚假的谎言啊。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虚妄,正如死亡是所有人最终的结局。 飞星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这么决定了。 她要抛开身边一切的“阻碍”,一切阻碍她死去勇气之物:与六月的来日,欠清寒的道歉…… 然后面对他们—— 裴素章,江听木。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有其代价,而最后的结局不过是死和遗忘。 她可以先做到。 这样,就再也没什么能困住她。 六月久久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想将自己是江楼月的真相抖露出来。但转眼又想起他为什么隐而不发,不止因为过去江听木对他的命令,也不止因为他仍然是九曜名义上的通缉犯,而是因为,他是害死她挚爱亲朋那人的共犯…… 他咽了回去,一切没说过的辩解。我不是十七岁。我有钱,可以继续让你住在这里。我可以继续替你分担工作室的生意。我……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也一定要这样做,不论如何…… 除了再一次……伤害你。 见他不说话,飞星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抱歉……小六子。”这个称呼让他仿佛回到了相遇那日,让他想起那久有预谋的相遇—— 江听木将一纸资料推到他面前:“好好研究,玩弄人心——这应该是你最擅长的。” 他没否认,拿起资料来看了看。嚯,他活了这么些年,做鬼媒见过很多人,也确实没见过这种。在泥地里挣扎,却生命力顽强的虫豸…… 他很快看完,说:“我有把握。” 他有把握。他愿意用自己暴露的伤口,去换取面前这个男人的赞许。那时的他,是这样想的。 赵飞星,你输定了。只要你动摇,因为我们那共同堕落的母亲…… 结果证明,他赢了。她将他带回家,又对他百般信任。既然如此,牺牲些色相也不算什么…… 于是日日贴近她。她爱喝便宜的茶包,没什么品味,更多时候也只是久久闻着工业香精的味道,沉迷其中。她和他完全反过来,完全不化妆,家里没有一件化妆品,甚至连一条最便宜的护手霜也不看见。在穿衣上,她也没什么品味,明明住着不错的地方,衣服还是灰扑扑又多次缝补过的,衣柜扁而窄,和他的鞋柜有的一拼…… 即便如此,她身上却日日透着淡淡的味道,那是肌肤自身的独特气息,诱着他,不自觉地习惯,不自觉地紧贴上去。 妈妈,他想。我们失去的妈妈此刻都一样,化作血液流淌在互相贴近的身体里。因此,他对她跳动的颈动脉尤其感兴趣,将耳朵附在上面,等待那样的跳动提醒他生命最初的意味,提醒他在父亲掌控这个世界之前,母亲是如何一笔一画培育他长大的。 江听木的真名,叫做立花听木。 直到他进入青崖会,直到他成为鬼媒,他才知道,像江听木这样的人,成为鬼后在九狱世代居住,直到此身已超脱阳世,不问年岁——阳世的人称其为:九狱民。 在江楼月在青崖会中一步步上爬后,江听木终于在某天向他宣布了自己的身份。如同一个末世的皇帝,骄傲而不移。立花家,江楼月是知道的,九狱正统皇裔,一身曼珠血可沟通阳世九狱,是九狱民中最高贵的存在。但立花家真正为王的那一支,在遥远的历史典籍里,早已死得干干净净……现下,乃是原本的九狱四卫分立执政,而他的父亲立花听木,则从他死去的远房哥哥手里继承了南锋的名号,掌管鬼商相关事务。 与他父亲的威势显赫不同,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妓女。江听木继承了立花家旁支的换魂之法,早给自己换了一副人间的身躯——他可舍不得让最后的曼珠血在人间出任何意外。于是有了他……这个连自己真正的生身父亲都不知的,卑贱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也是在学会换魂之法后。起初在母亲死后,对于如神明一般从妓院救他出来的父亲,他一直怀抱着感激,怀抱着爱。他让他读书,为他打开青崖会的门,直到他成为众人皆知的鬼媒人,教给他立花家的秘术……即使他没流着立花的血。 而对于父亲,他其实知道得并不多。知道最清楚的,是他和裴素章的事。也因此,知道了一件更了不得的、令他的世界险些崩塌的事…… 父亲是怎样爱上母亲的?或许每一个孩子都会对此有所怀疑,有所幻想。人总是欲望着母亲的欲望,并在那其中投射自我,演化主体。 啊……不错,引他父亲坠入其中的,并非爱情,而是欲望。因为真正的所谓爱情,早在一千年前给了不该给的那个人…… 欲望,这是鬼媒人一直以来都在打交道的东西。父亲告诉他,婚姻是一种权力。而在他看来,即使是权力,也只不过是欲望的一种变形。 他自恃尊贵,因为他是江听木的儿子。更因为他的母亲是妓女,他更不愿触碰那肮脏的男女之事。他爱操控别人的欲望,看着他们因欲望痛不欲生又狂喜大悲…… 而没想到在某个飞雪微醺的傍晚,走进她的房间。 她跪在地上,十指鲜红,头一次在他面前打碎她坚固的外壳,茫然又无助地看着他。他观察她已久,因此对她所有的一切都烂熟于心。除了此刻从她眼睫坠落的水珠,让她显得湿淋淋的。 他想起妈妈。 那是太久远的记忆了。他失手打碎了客人家里珍贵的瓷器,下一刻,母亲就被狠狠扇到地上,也是这样,跪在碎片里,膝盖、手指都渗着血,脸上还挂着湿润的笑,伸手去捡起那些碎片。他什么也没做,不需要找他那时才三岁的理由…… 他什么也没做。 他走过去,一如既往地抱住她。这是江楼月头一次感觉到肩膀洇湿,又听见她说:“我也想妈妈了。” 那一刻他明白什么叫做欲望。想将她揉进怀里,掐进骨里,融进血里。想让二人命运相同的血流在一处,好的坏的,乐的痛的——于是深吻下去,而她抬起手回应他时,他的心,竟然也凶猛地跳动起来…… 他想要她。 他想接受这种欲望。 令它成为刀,成为路。 令那始乱终弃,又仿佛操控一切的人痛。 也引他从永远走不出的飞红灯影里,走向茫茫天地间,渺小如虫豸的那颗星。 【夜奔篇】第二:花观红,水听波。 这是冷清寒失眠的第叁天。 直到真正在法庭上,为薛紫蝉赢下那笔遗产后,他仍旧觉得不真实。 阴婚的效力……啊。他打开床头灯,看着床头柜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一片关于阴婚的案例材料,有些发怔。 他认识她之初,便知道她是做这行的。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因此,他们也根本不会相遇。 赵飞星。 他又啪地关了灯。因为不愿侧头看见那空荡荡的枕头…… 他还留着——这个家里和她相关的一切。 外套口袋里日日带在身边的戒指。 她选的淡绿色枕巾。 厨房里已经蒙了灰的,她上次没喝完的那瓶矿泉水。 东西不多,所以称得上“一切”。也正因为寥寥无几,他更舍不得赶尽杀绝。尽管那天说“分手”时,他很认真,并不打算再有所挽留。 他害怕她逃开,也害怕看到她和自己,在所谓的感情中委曲求全,变成自己也认不得的怪物。 所以,既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那就不挽回了。 ……除非她让步。 他自黑暗里匆匆爬起,将那空置的枕头塞进最上层的柜子,又跑到厨房将那瓶水扔进垃圾桶。 戒指他当然没扔,他很清楚贵金属的价值。只是他不会把打算送给她的戒指再送给另一个女人…… 他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在行程这一页匆匆写下一行。 “明日见赵,戒指。” 她要不要,他都不会再留。哪怕她冷着脸,当着他的面扔进垃圾桶,那也是他冷清寒活该……这就是向挣扎不休的旧梦魇讨饶的代价,奉上尊严与心脏所需要承担的风险。 想到就做。在这点上,他和飞星很像。第二日,他一路驱车到了工作室前,只见大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被撕了一半的纸,简陋。笔迹潦草,正是飞星亲手所写: “已停业,请勿打扰。” 冷清寒给飞星拨电话过去,那头竟然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机械播报音。 赵飞星消失了。在那场所谓的阴婚,与所谓的争吵之后—— 清寒站在那儿没动,思考了一下,又拨给他曾经的当事人薛紫蝉。 薛紫蝉倒是很快接了:“冷律师,有事吗?” “你能联系上……你所说的飞星大师吗?”他单刀直入,实在是心中焦急。 薛紫蝉犹豫着问:“冷律师,你怎么了?” “我……有些事要找她,但是她的工作室停业了,电话也成了空号。所以想来问问你,关于上次那桩阴婚,你们……” “什么……”他听见薛紫蝉低声喃喃,“不可能,他答应过我,不会上告青崖会的……” “您说什么?‘他’又是谁?”冷清寒问。 “不,没什么,您听错了,我……非星大师在生意结束后不会再和我们来往,我也联系不上她,您找别人吧……” “不,薛小姐!”冷清寒急急止住她要挂电话的话头,沉声道,“您也不希望自己借阴婚瓜分韦先生财产的事,被大众知道吧?” “冷律师,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可是我的律师……”薛紫蝉不可思议地说。 “我并不想威胁您,甚至赌上我的职业道德。”冷清寒说,“只是,这件事对我来说,等同生命的重要。我是她的男朋友……麻烦您,告诉我,赵飞星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 这是冷清寒失眠的第七天。 然而冷清寒自己,并不清楚如今是第几天。 他唯一知道的,只是那一日与薛紫蝉见面后,得知了南风集团控股人江听木的有关信息,于是搜集他的资料,百般辗转,终于到达了Z市江听木所登记的住址。 后来,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和他谈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这间……黑暗的地下室醒过来,更不记得最开始醒来时,他是何等的慌乱狂躁。 地下室。 他人生中的所有黑暗,从此开始。 突然,地下室那紧闭的门开了一丝缝。可就连那样一丝细微的光芒,对他来说也显得无比刺眼。他闭上眼,片刻后门又被关上。再去看时,那白发男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下巴被扳起,然而他并没有什么感觉。那人看着他,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冷笑。 “你来得正好。不早,不晚。省去我很多力气。” 他松开手,又去拉开灯。那一瞬涌入眼帘的光线,让冷清寒的泪顷刻涌出。他过了好久才适应,缓缓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他最熟悉,也最恐惧的画面。 江听木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那雪亮的匕首,间或向他投来目光。 “我已经很久不做这种下等的事了。要人性命,其实是这人间,最轻易又最简单的刑罚……”江听木说,“只可惜,这次要对付的这个女人,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也就没有畏惧……呵呵,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你说的……是赵飞星?”冷清寒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你为什么要对她……” “赵——飞——星。”江听木又慢慢念了一遍,嗤笑,“这个名字,听多少遍,都觉得令人烦心。她千不该万不该沾上那魔鬼裴素章,你——也是千不该万不该沾上她。” 江听木走过来,手指很稳,刀平如水。刀光明亮,几可鉴人,冷清寒在那里头看见自己的脸。苍白的、汗湿的、惊惧的。 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冰冷,“如果你不主动来找我,我还真没什么办法。虽然你们分开了,但这也是一个警告——警告她,不要再触碰我的底线,做出我不允许的事。” 刀尖切下去。他听见割开皮肉的声音,看见血滋了一地……但远远没有那时来得痛。 “嗯?很能忍痛嘛。”江听木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渺渺,“我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选上你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和她那样的人在一起。” “卑贱,自弃……其实很多时候,这些都是命,改不了的。人却要因此徒生烦忧,又因此徒劳渴求,是不是可笑至极呢……” 冷清寒的意识有些模糊了,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哦,地下室并无光线,他也无从判断这是白天还是夜晚。那就说,在黑暗中吧…… 他被捆起来,和这次不一样,绳子要更紧——紧得足以把他的四肢弯折,足以把他的下巴吊起。 没错,就是这样。冰冷的刀刃贯穿他热烫的身体,就是这样沉闷的声音,和那时毫无区别…… 这下他感觉到痛了,这是死亡一触即分的吻,而不是那时生不如死的漫长告别。在白光与血光交织之间,他只看见飞星的脸。冷清的,悲伤的,担忧的,微笑的…… “冷清寒,”她说,“不要死。”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手指终于松开。 在叁日叁夜极度黑暗的恐惧中央,仍旧紧紧握着的那只素色戒指,叮啷一声掉在地上。 【夜奔篇】第三:暂去还,不负言。 时间回到四天前。 赵飞星的手扶在那冰冷的黑色铁门上,低下头,有些想吐。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违反和裴素章契约的征兆,但她又开始头疼,这是毫无疑问的。 前日她终于赶走了六月。而六月终于愿意走的原因,她也并不确定。只不过在他走后之后,原来放在床头柜里的信封不见了。这会儿她头痛欲裂,也没精神多想,强撑着坐了十几站公交过来了谢家。 “飞星,你没事吧?”谢老先生浮现在她身边,关切地问。 “没事,可能是换季感冒。”飞星说,“也是我不好,换了手机号,也没告诉谢……谢先生。我答应过他要做到的事情,就应该做到。反而麻烦谢老先生您来找我……” 是的,飞星又能看见了。 所谓的“阳间之鬼”。 不知是不是上次和韦湜的叁命五婚之法起了效用。但是,另一个确凿的事实则是——她联系不上裴素章了。 原本,她打算找裴素章说江听木的事,但连着数日联系不上,她也没法。于是只能去打听江听木的事情,又听说江听木这段日子不在T市……正在此时,谢老先生来找她了。因为换了电话,仆人联系不上她,于是谢老先生找到她,第一句话便是: “谢君远死了。” 飞星没有流一滴泪。自打她决定要和这世间一刀两断以后,她便已经把这辈子的泪哭完了。 她冷静地问:“谢老先生,您过来……是为了他的遗愿,对么?” “是。”谢老看着她的眼睛,说,“他要你……为他行那叁命五婚之法。” 飞星闭上眼睛。 死,与活,孰轻孰重? 她没有办法比较。 现下,她已经离开了与她有联系的所有人。更换号码,更换住址,隐姓埋名。 一切都是为了——不再行鬼媒一道,不再……碰叁命五婚之法。 想必谢君远知道她借此书又行鬼媒,早有猜测。但他纵是算尽一切,也算不到她被人威胁,从此不能再行此道。 “谢老,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飞星没有拒绝,无论如何,都要见他最后一面……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点。 她这时又变回从前那般身无长物的样子了,随时可以离开任何地方,没有半分牵挂。飞星把那折起来熨好的黑色衣裙穿上,又戴上了那颗被遗留在抽屉角落的玉戒指。谢君远想见她漂亮不哭的样子,她知道。 “青梅小姐的事,解决了吗?”谢老问。 “嗯。”飞星点头,“她现下应当已经去了九狱。” “那就好。”谢老点头,又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飞星。你是什么时候起又能看见我们的?” “几天前。”飞星说,“要不是这么巧,我说不定……” 她又黯然地低下头去。说不定不会接到这消息左右为难?说不定会错过那个人的葬礼?说不定……她又想起裴素章了,这确实是命。 “飞星,我只是替人传话,你可以选择不答应。”谢老摇摇头,“这种事,须得两厢情愿。我这孙子自小聪敏,不明白他怎么会不懂这件事……” “没关系,谢先生……和我说过的。”飞星答,“您别担心。” 头又开始痛起来,于是她对谢老说:“谢老先生,给我说说谢君远小时候的事吧,我有些晕车,正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好哇!”谢老当即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和她说起来。这招儿,还真管用。不知不觉,两人就走到了谢家门口。飞星站着缓了一会儿,手还没按上门铃,门就从里面打开——面前正站着谢家的女管家苏宛,有些激动,向她盈盈一礼:“还好,您终于来了,赵小姐。” 飞星点点头,问:“谢先生在哪儿?” “在地下室。谢先生吩咐过,除了您和负责下葬的人,其他人不允许进去。” 飞星心头又是一沉。她怎么当得起呀……谢君远,真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她看向谢老,轻轻掀动嘴唇:“您要进去吗?” 谢老说:“不。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尊重他的决定。”说完,又笑笑,“他总要搬出来下葬的,我总能见到他。” 飞星点头,跟着苏宛一路走了下去。前头说过,地下室是一所完整的图书馆,而在这条主路的尽头,则是一间封闭的房间,里头似乎还设置了通风设备,飞星一走进去,只闻到往昔萦绕在谢君远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 苏宛说:“谢先生吩咐了,接下来的事,都由赵小姐做主。” “我……吗?”飞星迟疑了一下,看着面前冰棺中容颜如昔的人,轻轻说,“去吧,等到后天再进来,准备下葬。” “是。”苏宛行了一礼,又不声不响地出去了。房间里正剩下她和谢君远,越靠近那冰棺她越觉得冷。饶是如此,飞星还是伸出手去,隔着玻璃将手贴在他脸上。 “谢先生,你是要以宽和之名,行自私之事么……”飞星叹息,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符咒和碗。若是在地下室,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熬过这一次,从此……她再也不会做了。 她做好准备,一直等到夜晚。因为等待的过程太过漫长无聊,所以絮絮地和谢君远说起话来。 “我又能看见鬼了,你知道吗?” “若不是谢老先生来找我,你不知要放在这里放多久,难道放到腐烂吗?” “平日里,不是很成熟的人吗?”她轻轻地说,“怎么临死了,突然异想天开,把这些都交给我这个外人?你没想过我会拒绝吗?” “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你小心我狠狠地敲诈苏宛,你也都不知道吧……” “谢君远,我什么都没有了。这次,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飞星哭不出来,只是笑,手指冻得发僵,但仍然没把手挪开。 “我后悔活着。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交换。让你可以到比东州更远的地方去旅行,让你的足迹延伸到无限远的天边。谢老先生还告诉我,你小时候的心愿就是骑马环游世界呢……” 她又说:“谢老先生还说,你小时候就抨击过婚姻制度。现在怎么又反悔了?我看你,不是觉得我技艺不精,没有客户,想为我揽一桩生意吧?” 飞星看着表,一口气把符水喝完。 “你等着,我会好好责问你的……谢君远……” 话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夜奔篇】第四:是非败,转头空。(微H) 她是在夜里醒过来的。 这是所有阴婚中最与众不同的一次。飞星低头去看那挨在冰棺上的手表,现在刚过十二点,也就是她刚喝下符水没多久…… 难道我又失败了?她想。可是自己现在,明明已经魂魄离体了呀…… 下一刻,她就听见那个温疏的声音自耳后传来:“飞星。” “谢……谢……”她一激动,口齿都有些不清楚,转过身抱住他,“谢先生——” “还叫我谢先生?”谢君远拍了拍她的背,“走,先上楼。这里阴沉沉的,你大概不喜欢……” “上楼?”飞星眼睛瞪得溜圆,不愧是谢先生,这个时候还记着这些。像往日妥善对待每一位客人那般……嗳?可是这里怎么上楼呢? “这里有隐藏的电梯,通向我的房间,没有人知道。”他说,“我们可以从这里上去。” “奇怪。这一次我为什么,醒得这么早……”飞星自言自语着被他拉着上去,谢君远听见,回答她:“地下室里不仅有古籍,还有些别的古代物件。可能影响了你施法的效力。” “是这样吗……还有,阴沉沉的地方,我习惯了,没什么不喜欢的。”飞星一边走进他的卧室,一边说。 谢君远冲她笑笑,“其实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开阔些的地方……若是没有这次阴婚的约定,我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了骨灰,洒进天空和大海里了。”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飞星看着他,在床边随意地坐下来。在地下靠着冰棺坐了大半天,她也累了,急需柔软的床铺缓解一下。“不会真是照顾我生意吧……” 听她这话,谢君远笑了好半天,又问她:“你现在缺钱?” 飞星老实地说:“我答应你的时候,不缺。现在,有点缺。不过没关系,啊——” 飞星忽然被身后那人抱了起来,坐到他温暖的怀里,他周身依旧弥漫着那种淡而好闻的香气。谢君远点点她的额头,说:“别担心钱了,你现在可是娶了我回家。这儿可都是我的陪嫁……” “你……好你个谢君远。”飞星强打精神,主动开起他的玩笑,“那你为什么不活着的时候嫁给我呢……” 谢君远脸色淡下去,他说:“飞星,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所以只能这样,我知道这很卑鄙,对不起。” “我和他分手了。”飞星也垂下脸,“我是不是又没告诉你……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飞星猛地抬头看着他:“我讨厌你,讨厌你们。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在别人生命的某一天,突然出现又消失……” 谢君远没说话,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又用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飞星。”他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死亡或者离别。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与你道别。我想要的方式……嗯,可能会骗你到热气球上,一直飘到大洋上空,然后在那里向你求婚。” “我不答应,又怎么样?”飞星眼里难得地露出笑意来。 “不答应,我们就一起坠下去。”谢君远笑,“当然,那是在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治之症的前提下。飞星,我……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而唯有在死亡面前,我也可以抛下所谓的世人。不管你有没有男朋友,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我就是这样的男人,假君子……” 他还没说完,飞星就吻上他的下巴:“谢先生,别这么说……”她从他怀里爬起来,顺势把他压倒在床上,手指滑过他的脸,“这世界上,没人不自私。我们……别谈这些了,我想让你快快乐乐地过完今天,然后去过更美满的下一辈子。好不好?” 她什么也不说了,嘴紧闭如同蚌壳。那些汹涌的爱与痛自心间流过,她什么也不愿想了,既然做了,就做彻底。既然决定了要违背江听木设下的规矩,就让眼前的人得到他所想要的。至于她怎么想,重要么?不重要。从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允执没对她说出口的爱恋,昭离赌上这个时空里唯一的可能来见她这个陌生人,六月藏起的秘密和那些苟且偷欢的瞬间,韦湜那件事里她甚至只是一个被欺骗的工具。更别提,冷清寒的求婚,裴素章的契约…… 阿湜,你看着吧。这正是我的活法,我最后的仅剩的活法…… 成为我的母亲。抛下我的七情。 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于是先杀死我自己。 她完全不了解谢君远,于是只能这样一寸一寸地了解。 飞星头一次觉着,什么叫做女承母业,什么叫做饮鸩止渴。如果精神可以背叛肉体…… 可是精神又何以背叛肉体。 那种几天来一直缠绕着她的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那种倏忽而至的神清气爽感更加剧了此时的一切感受。在脑海中的指令下达以前,身体已经过分熟练地攀了上去。她分开双腿,黑色的裙摆被拉起,娇嫩的大腿根因此贴近谢君远的胯部。飞星矮下腰,将柔软的腰腹和胸乳覆上他的身躯,谢君远似乎为她此时的行动所惊,刚伸过手来想要拉住她,又被她用力按住手腕。 “别动。”飞星尽量柔声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真成了裴素章,又或许是六月。总而言之,她也跻身了魔鬼的行列。不过她不收买灵魂…… 因为她早把自己的灵魂先行出卖。 裴素章,那句人尽可夫,原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手指强硬而温柔地扣进他的指缝,嘴唇吻上他的嘴唇。那就是她想象中的香气,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诱着她惑着她,来自她永远不曾去到的东方,来自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谢君远在父母的疼爱与充盈的物质下长大,读了大学,一直念到金融学博士。即使得了难以痊愈的疾病,也可以支付起高昂的手术费用,在东州与桐州之间来回穿梭,在她面前仍然保持着体面。 飞星看着他温和澄明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那种微妙的感情。那种第一次见他起,心中就若隐若现的感情…… 她用力撕开那身乌黑的丝绸,露出自己莹白的身体。顶着谢君远震惊的眼光,露出一个自以为轻佻的笑。 我恨你。 俯下身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我恨你所拥有的一切。 “我爱你,”她找到了他最敏感的地方,于是略微用力地舔过去,“我爱你的一切。” 我恨这不公的世界。明明遍布黑暗,偏要让我眼见光明。 腰部用力压下去,飞星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心中一种复仇般的快意烧起来。她将耳际垂落的发别回去,缓缓地动起腰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名贵的丝绸散在腰间,圆涨的乳随着身体的摆动上下晃着。暗红色的巨物在她双腿间一进一出,发出阵阵沉沉的碰撞声。她感觉脸热热的,有些发烫,想必早已红了。 她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毕竟这对她来说一览无余。 谢君远仰着脸看她,呼吸很是沉重,唇微微分开,是一个欲求的姿势——她注意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唇,厚薄适中,不暗不哑的红。飞星满意地看着他锁骨和胸口间的累累红痕,忽然有些明白裴素章为什么也喜欢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是情绪…… 至少对她来说,那是恨。 正在出神,谢君远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飞星……”他喊她,“你在和谁说话?” “我还能和谁说话?”她不假思索地反问,却听见谢君远说: “飞星,你甚至没有在看我。” 谢君远的手忽然用了力,扳着她的下巴,朝向他:“看着我,飞星。” 那双温和静淡的眼睛,就这样强迫似的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谢君远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要这样的阴婚。你明白吗?飞星。” 她的动作逐渐停下来,坐在他身上却没有动。 “飞星,我纵然自私,但不至于……要你做到这种地步。你和我,都有尊严……不是吗?” 她看着他捻起那丝绸,问她:“你不喜欢?不喜欢,就不要。也没什么。” “谢君远,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你说我的爱不是对你说的,那你告诉我——”飞星怒道,“你说什么阴婚,你我之间,除了欲望,还能剩下什么?我们只见过几次,你根本,根本不了解我——” “我知道你。” 他打断她,有些无奈。脸上,却还回荡着从容的笑。成熟的、温厚的、百折不回的。 “飞星,不记得我的……是你啊。” 【夜奔篇】第五:摇落岁,寂静年。 那时,他这要命的肺病,还没有被诊断出来。 他在东州,出任首府大学的老师。在那些老师中,叁十出头的他年纪不大,甚至算得上最年轻的几人之一。他更多是以谢家后代与九陵学会代表的身份加入,于是做行政性的工作更多,但,大体还算清闲。 现在想想,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尽管彼时的他并不以为然。他骑过马,打过猎,攀岩滑雪,又去野外采风。在守成的同事眼里,他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没能找个合适的女人。 他也不着急,摆摆手:“随缘。” 但这在年长些前辈的眼里,无异于同意。一时间他收到许多饭局邀请,他初来乍到,家教又不允许他粗鲁地拒绝掉所有。于是,他只能说:“等我从桐州回来,我们再聚。” 那时说的,并不是假话。他心里真这样想,这或许是个认识别人的好机会。只是眼下,他有更加要紧的一桩事要办…… 负责首府大学在桐州地区的招生咨询工作。 那是提前过上盛夏的五月。大考前夕,他乘飞机回了他久违的故乡桐州。这次的任务照旧轻松,只是在几所重点高中办几场宣讲,再在学校的安排下和一些拔尖的学生聊聊天…… 王允执。他把这个名字记得很熟,因为是物理学家王泽的儿子,成绩又着实优异。这是他的首要争取对象。 至于其他……他翻了翻资料册,有些兴致缺缺。桐州高中啊……那毕竟也是他曾经生长学习的地方,现在竟然已经没落到和其他考试工厂一样了么? 接下来几日,他首先去了其他几所高中拜访。这是谢君远的习惯,把苹果最甜的一口留到最后——而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最甜,他今天将拭目以待。 办公室仍然是他记忆里的办公室,陈旧而宽大的办公桌,磨痕斑斑的教具随意地陈列在办公室的一角。这是年级主任的办公室,因他和王允执正面对面说着话,因此四周还算安静,没有什么人来来往往。 突然,他听见一声大叫,是女孩子的声音。很年轻,清脆,又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你凭什么说我作弊!拿出证据来,不然你就是在诬陷……” “砰”地一声,办公室的门仿佛是被踹开的一般。即使不是被踹开的,打开的人也用了很大的力。随即年级主任拎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儿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把她推到自己的桌边,面色铁青,似乎都忘记了王允执和谢君远的存在……谢君远看了王允执一眼,却留意到他的脸有些红了。也许是办公室太热,又或许是他太紧张。 “证据?你以前就组织学生作弊,我没有上报校长开除你,是看你双亲不在,可怜!”年级主任又狠狠拍了一下那张岌岌可危的桌子,“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是想在这个时候拿不到毕业证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过去我收钱替人办事,赚钱是为了活下去!没钱我就会饿死,因为我连贵校的食堂都吃不起,主任您永远不会明白的吧!”女孩儿竟丝毫不落下风,“这次,我绝对没有作弊!以前的劣行,难道就能成为这次作弊的证据吗?” 谢君远捏了捏眉心,他正好也有些热了,于是对王允执说:“我们到走廊去说吧,也快说完了。把办公室留给他们。” 王允执点头,跟他一起出去。即使在走廊上,还能听见里头激烈的争吵声。忽然,谢君远听见王允执对他说:“老师,您等会儿进去,能不能向主任……替她说句话?” “为什么?你认识她?”谢君远觉得有些好笑,现在的小孩儿,可比他那时候早熟多了…… 王允执说:“她自己不会作弊的,我认识她,也了解她。我可以为她担保……老师,您只需要稍微劝说一下,不要让主任一时生气,直接处分了她就好。” “是吗?”他笑,“可是你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作弊。这是毫无数据支撑的结论,不是么?” 王允执看着他,又清晰地说:“老师,只劝说到‘依据事实处分’这个层面,应该不涉及她究竟是不是作弊的问题吧?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违反规则,被开除……也是理所应当。” 谢君远其实也并没有想要拒绝,只是偶尔起了玩心,想听听这孩子的理由。他答应下来,进去后发现那孩子正站在角落默不作声,于是向主任温声说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说动主任,把女孩儿带出来。谁知道出了门女孩儿脸色又一变,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谁?我没在学校见过你。” 他注意到女孩儿有双很黑的眼睛,脸有些苍白。身上的校服坑坑洼洼,也没缝补,就这样随便裹在身上。他说:“我是首府大学过来招生的老师。” “哦。”女孩儿眼里的敌意收敛了一些,嘟囔道,“我还以为又唱红白脸来诓我呢。” “怎么了?你真的作弊了?”他有些被她逗乐了,现在确实难得见到这样有脾气的孩子了。 “老师,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她说,“不过谢谢你。万一真的毕不了业,我也没法考大学了。” “你想考大学?”谢君远心想,这儿的苹果虽然也不算最甜,但……新鲜呐! “嗯。”她点点头,“我想读书,攒了好几年的钱了。” “那……我们学校你觉着怎样?”谢君远温和地看着她。 “考不上吧,大概。”女孩儿抓了抓头发,“能上大学对我来说就很好了。哎,老师……大学有没有什么奖学金或者贫困补助啊?能不能给我说说……” 谢君远这下来了兴致。什么册子上的其他人呀,他通通忘在一边。和那女孩儿就这样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聊了快一个下午。说到最后,他都有些心动,若是这孩子实在拿不出钱上学,他也愿意出钱供她念书……有这个心,又肯下功夫,什么事情做不成! “你以后想做什么?”他问。 “不知道。”她说,“先赚钱吧,赚钱赚到可以独立活下去了,再考虑别的。” “嗯……你叫什么名字?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吧。”他拿出挂在胸口的钢笔,刚要递给她,她却缩了手,匆匆站起来。 “呃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她拔腿就跑,他一时也追不上。只看着她在夕阳底下越跑越远,不由地笑起来,同时又有些感伤。 这颗新鲜的小苹果……就这样被他吓走了。 几天后,他从桐州飞回东州。飞机上,还念着那小孩儿。刚下飞机,正打算去参加那所谓的相亲饭局,却忽然收到负责体检的医生发来的信息,要他去复查。 后来,他没机会,也没胆量再去认识别人。 这是要命的病。 医生建议他在桐州静养,因为桐州空气更好。但是要常回东州复查,进行治疗。于是他从首府大学调到了桐州大学,一边养病,一边教些轻松的选修课。好在现在的多媒体教学用不上黑板粉笔,不会加重他的病情。 回桐州后,偶尔路过桐州高中,他还会想起那个小孩儿。不知道她现在如愿以偿了没有……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没有。 那天,是太过巧合。下午下课后,他打算开车回家。在学校门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却看见一个眼睛黑黑的女孩儿踩着自行车,后座坐着另一个圆圆脸梳马尾的女孩儿。他看了好久才确定那骑着车的女孩儿就是她,当初从他手中跑走的丫头…… 身后一阵急躁的喇叭打断了他的神游,他连忙踩下油门,看着那两个孩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悠悠骑着车,不知要到哪里去……他也没想到跟着,因为那时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她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考上了桐州大学吧? 不过当晚,他的想象就破灭了。 苏管家那日恰好有事,回了老家。于是晚上缺了垃圾袋,他只好徒步到附近的便利店去买。而那便利店收银机前的女孩儿—— 不用说,因为命运作祟,所以那又是她。 她显然没认出他来,很平淡地扫着商品码。他忍不住问:“你考上大学了吗?” 女孩儿白了他一眼:“现在做收银还要看学历了?我就高中学历,你爱买不买。” 谢君远的胸口感觉有些凝滞,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不,你还记得我吗?高中那时候……” “少套近乎。五块八,不会给你打折的。”女孩儿身上破破烂烂的从校服换成了营业服,脸似乎比以前圆润了些,没那么瘦了,也……显得好看。他喜欢这样干净的眼睛,干净的表情……等等,谢君远,你在想什么?她比你小了十几岁……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他不死心地又问,像想要抓住什么。像想要抓住她十八岁那年的梦想,像想要抓住他还健康时眼里所见的那片夕阳。像想要抓住生命中未能抓住的所有一切……包括从他指间飞走的女孩儿。 她很烦躁,碰地一推收银机,竟然脱下衣服就从后门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的声音从那儿传过来:“老板,我不干了。有人骚扰我。你换个人吧,我也换个地方。” 有人说,这或许也是命运。 而谢君远说,从那以后,我开始相信鬼神。 他再也没见过她。人和人的生命,或许只是在行路途上偶然地一碰,然后如相交线永远地错开去。 直到几年后,他将死之际。 有人在凌晨六点,在他从东州拿着医生下达的最后通牒回来时,敲响了他家的门。 那人回过头看着他,竟然像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噢——在她眼里,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于是完美地微笑着,将手伸过去: “你好,我是……谢君远。” 【夜奔篇】第六:窃坤者,在宇下。 这座空旷寂寥的神宫,曾是九狱之中最繁华的地界。但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华丽的废墟。 殿前,则横着那条日夜不息的忘川河,河水血红而静谧。如果飞星看到此景,大抵会跳起来说:“这就是那日我乘棺材进九狱的那条河……” 河上有桥,桥名奈何。九狱素来有这样一个传言:自阳世而来的鬼魂可以从轮回镜中转生,但对于已经长住九狱的九狱民而言,挣脱九狱民的身份唯一的方法,只有越过奈何桥,忍受九十九日的无际黑暗和灵魂四分五裂的痛苦。方能再次回到阳世…… 不过谁会这样做呢?九狱中来往人鬼众多,而最后真正留下成为九狱民的少之又少,几乎都是为了挣脱阳世轮回之苦,甘愿栖身永久宁静不变的九狱,又怎么会自愿放弃? 而此时,桥边站着这样叁个人。背对着忘川河的那人,一袭黑衣,腰间系血玉,不是裴素章,还能有谁?而面对着他的两个人,却显得与周遭的九狱格格不入:这一男一女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胸口都别着一颗普鲁士蓝的星徽。两人的容貌都极为普通,令人无法留下任何鲜明印象的那种普通。唯独两人都生了一双碧绿的眼睛,精密而又深邃,此刻正一致地盯着眼前的裴素章。 “裴素章。”女人说,“我等代表清查局,现宣布对你的限制令。” “直到我方调查结束以前,你不得违反此令,即离开九狱、前往阳世。”男人说,“你目前所任九狱‘西狩’一职,也将由‘北劫’纪北鹤暂时代理。” “限制令的依据在何处?”裴素章没什么表情,平淡地问,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如果我没记错,在宣布限制令的同时,贵方有职责一并宣布设置限制令之缘由。”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说:“你近年多次往返于阳世与九狱,纵使你是九狱代言‘西狩’,又受前任九狱主之命辅佐青崖会,也太过频繁。不仅如此,我方在前日也收到了九曜对江楼月一案的最终述职报告,你负责该案中九狱部分的缉捕工作,却令江楼月在押送过程中逃脱。” “以上种种行径,均已违反一百年前,清查局与当时的九狱代表‘东极’所签下的协定。”女人说,“其一,扰乱九狱与阳世之间的界限;其二,执掌九狱权力者,在涉及九狱与阳世的案件中,存在疏忽职守的情形。故,我局为此下达对裴素章的限制令,即刻执行。” 等她说完,男人走过来,给他戴上一只漆黑的手环。男人看了他半天,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很早就认识裴素章一般:“我们的调查一向很快,不会让你等太久。更何况这次还是雷厉风行的沉珠姐亲自出马……” “腾骁!你又在废话什么?”女人呵斥他,“走了!再站在那儿不动,下个月季度考核有你好看的……” “老裴,我走了。”腾骁笑了笑,“北鹤让我问你好……哎哟,沉珠姐,别拽我耳朵,别……” 下一刻,那穿着白衣制服的两人竟也凭空消失了。如同他在阳间,应了那人的召唤,忽然而来、忽然而去一般。裴素章戴着手环的右手不自觉地伸手握住那块莹莹生光的血玉,轻声说: “飞星,你不要有事……” …… 虚沉烟又做梦了。 梦里依稀还能见着九狱张扬而猩红的土地,忘川在其间沉静地奔流。他走了很远的路,躲过了许多鬼差,终于见到了那片传说中的神宫。血红的砖连成一片参差而坚硬的墙体,有人说那都是来自阳世的死人血。屋檐低而长,有疏落的影子落在广阔的广场中央。几只乌鸦在那儿停留了片刻,便因为他的到来又匆匆飞走……那种乌鸦通体漆黑,据说,那也是怀有冤屈的鬼魂变成的。 虚沉烟走过去。现下还不是夜晚,不是九狱神宫最热闹的时候,但是这样的安静对他来说刚好。他又走了很远一截路,穿过这座巨大的神宫,却在直通大殿的道路尽头拐了个弯,走进那间幽静偏僻的房。 里头的贵妃榻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一个令他甘于伏拜的女人。她转过来搁下书卷,一头乌沉的发被一根血玉簪子松松绾在脑后。眼睛是妖异的红,这是九狱皇裔的象征,但她从不为此高傲或视人无物。当初坚持追查那扰乱九狱和阳间秩序的鬼媒人的是她,最终力排众议建立青崖会以正风气的是她,坚持与人间来往又扶持鬼商生意的还是她。 世人鬼神来去匆匆,只知九狱有明主立花折水,而不知这少主立花醒默默地做了多少,不仅帮助阳世徘徊的活人,还帮助九狱失落的鬼魂…… 可她其实是最不需要做这些的人了。身为九狱少主,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因为立花家的血脉传承关系,并没有人威胁她的继承。不仅如此,九狱的运行更多地依赖着鬼差、轮回镜和生死婚姻簿,而不是哪一位具体的统治者…… 她的声音在梦中变得不太清晰,但他仍然能听明白:“烟,你来了。”她看着他,唇角浮起笑意,“青崖会那边可还顺利?我还担心,派你一个九狱人去,阳世那边会难为你。” 他是土生土长的九狱民,和她一样。本应世世代代居于九狱一隅,却为着她,一步步慢慢向上爬。鬼差,判官……一直做到她最亲近的身边人。因此,她派他去了她最重视的青崖会,担任总会会长。 他看见自己跪下来,说:“劳醒主费心,一切顺利。这是厌的荣幸。” 立花醒皱了下眉:“你不喜欢我给你起的新名字?虚、沉、烟,不好听吗?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劲儿……” “那是在人间的名字。在醒主面前,我永远只是醒主的鬼厌。”哦,那是他从前的名字。多久以前了呢?至少一千多年了…… “行了,”立花醒笑着踹了下他的腿,“站起来。一天天的,说了废了这些虚礼。你以后到阳世,可是要做会长的人,这第一就是要有威严……” 他站起来,仍然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哪,他的醒主……此去阳世经年,而九狱又不知几多时光轮转。但她仍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嬉笑怒骂的随性样子。 “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我早问过轻眉了。”立花醒伸手拔出那根发簪,长发随之垂落下来,为她更添了一些柔和的色彩。她将那簪子递到他面前,说:“拿着这个。告诉他们,见此物犹如见我,你所行也等同我所行。烟,不要让我失望。” “是,醒主。”他恭敬地接过来,簪子触手温润,又淡淡生光。里头仿佛真有鲜血丝丝缕缕地流动,有种活色生香的意味。 立花醒伸了个懒腰:“嗯——轻眉还说,这段日子你事儿办得不错,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他抬头,望着眼前散着头发的女人,心中的欲望又开始隐隐地鼓动。他知道,自己发疯地爱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一生眼里心中唯有她一个。虽然他们身份悬殊,可醒主是不在意这些的。而他,即使是做醒主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一条狗,也心甘情愿…… 他刚要说什么,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他看见立花醒的面色变得不豫,但在他面前很快又收敛起来。她微笑着向他说:“烟,我忘记和你介绍,这是你不在时,我收留的一个鬼仆。我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裴素章。” 又看向门口,眼神微沉:“还不滚进来!” 他回过头,看见那人素而冷的脸,他从此再也忘不掉的一张脸。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后来他无意中推门见到的,和醒主无耻地搅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后来被立花折水破例任命为“西狩”的那个鬼仆。后来…… 没有后来。 在梦里,他也不记得后来。 他后来知道,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会选择性地遗忘。但他又想:可我那时,已经不算阳世的人了。 【夜奔篇】第七:怨比目,何辞死。 等到虚沉烟醒过来时,轿车已经开到了谢家庭院的门口。 他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这是来见昔日东州谢家的后人,马虎不得。虽说他家唯一的后人也已经死了……但总有人接手谢家的财产,他总能找到那个人,谈一谈谢家藏书的出让问题。 他转了转佛珠,信步走了进去。他首先见到的是一名穿着管家服饰的女性,伸手止住他:“不好意思,我是谢府管家苏宛。您是哪位?” “我姓虚,有要事见你们谢家如今管事当家的人。麻烦你通传一声。”虚沉烟微笑着说。非必需的情况下,他不想暴露自己青崖会会长的身份。毕竟一百年前,正是谢家组织九陵学会签下了那纸契约,东州从此不再和青崖会有任何合作关系。 “这……赵小姐现在在地下室,她……”话音未落,虚沉烟便说:“带我去见她。” “抱歉。谢先生生前吩咐过,只有赵小姐和负责下葬的人可以进地下室。”苏宛一板一眼地说道。 “谢君远还没下葬?”虚沉烟看了她一眼,“他应该已经过世好几天了罢。你说的这位赵小姐,又是谁?” “赵小姐?是谢先生的朋友。她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苏宛说,“不过她前天吩咐我今日下葬,到现在她却还没出来,可真奇怪……” “前天?”虚沉烟问,“她是鬼媒?即使是……也不会这个时辰还留在里面。”他沉下脸,对苏宛说,“如果你不想她出事,就带我下去。我……受青崖会之命,有要事与她相商。” 苏宛的手紧紧攥着制服的一角,估计是在考虑赵飞星的安危,又想起青崖会确是对鬼媒之事更为熟悉,许久才说:“可以,不过要我和你一起下去。等赵小姐出来,你也不能留下。” 虚沉烟点头说好。 而当虚沉烟穿过这座庞大的图书室时,他知道今天来对了。但当他推开门,看见那伏在冰棺上的少女,又看见她脚边歪倒的那只留着明显灼烧痕迹的碗时,他一时也有些发怔。叁命五婚之法啊……真是久违了。那还是青崖会创立之初,一千年前的事…… 虚沉烟心里有些复杂,也想不到今日此行中会出现这种吊销执照的理由。接下来就是上报九狱,这是最令他烦扰的事情……现今的鬼媒一途,正是受“西狩”的管辖——他不想见到那张令他徒忆往事的脸。 忽然,他看见那女子肢体颤动了一下,那双乌黑的眼睛随之睁开,却在看见他时,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女子一面从冰棺上下来,一面带着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他有些熟悉,但是记不清了。他平静地问:“你是鬼媒?不认识我?” 女子脸上忽地露出笑来:“怎么不认识,虚沉烟会长竟然也会大驾光临,真是难得。” “认识就好。”他也笑了一下,柔和中带着讥诮,“也真是巧了。若我今日不至此处,还不会知道叁命五婚之法,竟然又重现阳世了。” 虚沉烟慢慢摩挲着掌中佛珠,说道:“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先和我去青崖会一趟。谢家的事,我们容后再议……” “什么叁命五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子看着他,竟然是分毫不惧,脸色也平静,“虚会长又是怎么闯进这儿的?苏宛。”她的目光冷冷掷过去,“谢君远不是说不允许外人进来……” “是……但您现在,才是谢家的主人。一切应该以您的安危为先,方才虚先生说,您在这里待了两日,怕是有什么危险……” “危险?我很安全。”这位赵小姐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些事情,等我们出去,再一件一件地说清楚。”她低下头,刚要拿起那只跌在地上的碗,手却被眼前貌似柔弱的男人用力地攥住拉起,扯得她生疼,“你做什么!” 虚沉烟没有看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指上的那颗玉戒指。 他绝对不会看错,也绝对不会记岔。这上头纹着一朵血莲花,这戒指的主人只会是那一个人——那个已经流干了一身曼珠血,葬身在神宫大殿前的人…… “你——”虚沉烟难得地撕掉貌似温文的面具,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睛:醒主的戒指,就这样戴在眼前这个违背醒主所设戒律之人的手上?“你手上这戒指……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说!” “放开!”女子还在挣扎,“和你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不知道是不是两人争抢角力的劲儿都太大,拉扯到了虚沉烟的袖子,那柄血玉簪子应声掉落,在赵飞星裸露的小腿上划出一道鲜明的血痕。但神奇的是,那血玉簪子竟然没有碎裂,反倒静静躺在地上,焕发出连虚沉烟都少见的灼然光彩…… “你,你,你……”虚沉烟一个箭步冲过去,这时又留意到她因剧烈运动而自领口滑出的血玉挂坠,抚着心口喘息起来,“是裴素章……对么?给你这戒指的,给你这血玉的,都是他,对不对!” “是又怎么样。”赵飞星从地上站起来,捡起那簪子递给他,“我再说一遍:出去说,不要打扰谢君远。” 这回虚沉烟终于安静下去,凝视了一会儿簪子又收起,不知在想些什么,跟着她一路回了地面。飞星走到客厅中央,让苏宛退下,又对他说:“我叫赵飞星。” “……是你。”这名字终于唤起了虚沉烟久远的记忆,半年前,那个在总会楼下拦住他的那个女孩儿,可不就是她……当时她没能与簪子有所反应。而今日簪子的反应,大抵也是因为——她脖子上的血玉罢。 那是一对儿血玉,像醒主留给他的簪子一般,流着立花家无人可替的曼珠血。 然后被那人佩着,长达一千年。 裴素章……他真不想记起这个名字。 “你知道吧?虚构执照行鬼媒之事,要在阳世九狱,受何种刑罚。”虚沉烟漠然地说,“纵使你有裴素章撑腰,我这次也不会轻易放过你。此外,裴素章现下被停职查看,若是我此时将你告上九狱……你逃无可逃。” “又是威胁?我听腻了。”赵飞星拿起桌上早已放凉的水喝了一口,“说些新鲜的吧——比如,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行了叁命五婚之法?或者,你能拿出我今天在此处行阴婚的证据?” 虚沉烟睨着她:“你似乎忘了,谢君远现下就在九狱。他既然找你来,应当不知道,这叁命五婚之法,是早被九狱所禁止的吧?” “不要牵扯旁人!”飞星怒视着他道,“有本事,就带我去九狱。看看,究竟是谁要先告谁……” “去九狱?”虚沉烟冷哼一声,在她面前坐下,“别和我玩什么心眼,裴素章现在护不了你。”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问,“裴素章,为什么将那戒指和血玉给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不继续威胁我?”赵飞星脾气也上来了,捋下那只戒指推到他面前,”你想要,就拿走。你们所有人都威胁我,但我告诉你虚沉烟,那时没能进入青崖会,我没求你,现在我也一样不会求你,你以为我怕死吗……” 她伸手狠狠拽下那只血玉,眼前又是一黑,她没站稳,重重地摔在眼前的木质地板上。熟悉的窒息感一寸寸收紧她的喉咙,眼前的景色也陷入一片模糊。依稀有个黑影出现在她面前,飞星无力地抬起手去碰他:“裴……裴素章……你终于……” 她什么也没碰到。再往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呼吸不能,讨厌每一次行叁命五婚之法时的昏迷,讨厌一切不能由她掌控的时刻。她原本并不讨厌死,认为那是一切的终结,但这半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告诉她,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莫比乌斯环。 我不想死,也不想活。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鬼神”的话—— 请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如何能不再沦为永无自由的契约者? 如何能在不伤害他人的同时,避免被他人所伤害? 如何能看穿这世间一切欺骗,如何能继续信任着深深联系的彼此? 如何能打破一切将我们连接又将我们分离的—— 自名为“爱”与“死”的规则? 【夜奔篇】完。 【夜奔篇番外】其一:夜迢迢,魂魄消。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要听?” 那人将烟管在桌边轻轻敲了敲,震落一阵薄薄的烟灰:“听,为什么不听?”他推开身边的窗户,冷风卷着雪花骤然灌进暖香四溢的厢房里,令他对面那披着黑袍的人打了个喷嚏,黑色兜帽也因此抖落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脸来。 对面那执烟管的人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把窗户合上。“雪下得越发大了,今晚你估计出不了城了。” 那黑袍人呵呵笑起来,将什么清脆地搁在桌上,叮啷一声响。又伸出沾满干涸鲜血的纤长手指,不急不慢地调整熏香的出气孔。 执烟管的人目光在那血迹斑斑的刀柄上只轻轻一落,又迅速转开。他深吸一口烟,吹出一阵淡薄的雾:“……先说好,若是被发现,我会第一个把你的一切供出来,包括……” “包括我是女人,却混进国子监读书?”那人终于解下了身上有些湿淋淋的黑袍,又干净利落地脱下里头同样血迹淋漓的华丽罗衣,只剩下一件白色中衣穿在身上,胸口的束带也因此若隐若现。血衣咚地一声扔进脚边的火盆,没将炭火扑灭,火舌却一下子舔上来,倒映在她明澈而冰冷的眼睛里,也似烧在她嘴角上扬的弧度里。 “你满意了?三年蛰伏,一朝功成。不过我为何觉着,你还有些期待……被缉捕呢?” “让他们试试,我乐意接受挑战。”她用那血迹尚未凝固的刀尖“咔”地一声给酒瓮开封,又给他和自己徐徐满上,“有件事,从前我没法回答你,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了。” “是什么?” 她咧嘴一笑:“我的先生,我的哥哥……” “竟然真的有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她一饮而尽,“直到切断他喉咙那一刻,我才看得那么清楚。” “不说那些血淋淋的事。”执烟管的人忙敲了敲烟管,“我一直想问你的,其实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她信手拿起梳妆台边的方巾,蘸着冰冷的水,一寸寸擦干自己的手指。 执烟管的人垂下眼睫,颤抖的烛火将那睫毛的影投射得很远,冲淡了他脸上艳俗妆容给人带来的轻佻浮夸之意。他的声音有些断续,有些飘忽,随着窗外的飞雪阵阵,一齐落在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你……徐婴,你有没有,对他……” “噗!哈哈哈哈……” 徐婴笑得直不起腰,又将方巾团成团掷进火盆,这下火盆终于彻底地熄灭了,也吹出一口苟延残喘的灰尘。 “关你什么事,小、玉、儿?”徐婴走到他身边,那冰冷到几近僵硬的手指,毫无感情地抬起他的下巴,眼前那张秀气的脸仍然满是盈盈的笑意。“既然出来卖了,就不要期待别人把你当做人。而且,你期待我?” 她又不可遏制地笑出声来,几乎笑出泪。 “期待一个隐姓埋名数年,只为杀死自己哥哥的人?”徐婴说,“白玉儿,你这么天真,怎么活到今天的?” “我只问你,你只管回答我。”白玉儿死死地盯着她,“他是你哥哥——” “我需要你来提醒我?!”她手指下移,像是被他温热的颈间肌肤烫了一下,转为扯紧他的衣襟,“哼,告诉你又何妨……他早知道我是女人,我们早做过,该做的不该做的一切——不过他到死,才知道我是他的妹妹。” 徐婴靠近他的脸,那股浓郁的血腥味熏得白玉儿下意识地皱起眉。她又像是失去兴趣般将他一推,坐到他身边,将那杯给他倒满的酒也喝光。 白玉儿也笑出来:“你还真是不浪费我教你的一式一招。” 徐婴这下没有接话,又转去研究他桌上小巧玲珑的镇纸。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笑道:“如果我真的那么擅长利用人,我或许会再骗骗你。” “骗我什么?” “骗你替我顶罪,为我去死……”她踢掉靴子,三两下爬上暖榻,挤到他暖烘烘的被子里,将冰冷的手也塞进他的怀里,撒娇道,“玉儿,我冷。” 白玉儿握紧她几乎失去温度的手,不管多么痛多么冷……这是如同跗骨之蛆一样的本能。自从那荒唐的一夜假戏之后……他就坠了进去。 从此,没有回头的路。 “小玉儿,”她玩弄着他颈间垂着的长命锁,“放心吧。我不会要你去死的……” “可以。” “可以什么……” “我说,可以为你去死。”白玉儿的低语夹杂在撞击着窗纸的雪片声里,坚决、平静。 “开什么玩笑?”徐婴笑眯眯地亲了下他的脸颊,“对我,不用说这些假话。方才,问我的话,也是因为想着我……我知道的。小玉儿,你看。” 她指了指放在那刀边的一小盒胭脂,“来的路上给你买的,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我不要这些。”他说。 “咦?你不是最喜欢这些的吗……”徐婴讶异,“那我下次买些别的,或者直接把银子给你,让你自个儿去……”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玉儿,胃口不要太大。”徐婴没好气地笑了,“我以后可没那些银子给你挥霍了,别为难我。” “徐婴。”她的手终于被捂暖了,他又伸手去捂她冰凉的脸侧,“……我要你逃走,现在,立刻。” 徐婴说:“我不走。” “如果你不想脏了我的地方,就赶快走。”白玉儿忽然沉下脸色,“我也不想听你那故事了。” “别别,我在心里憋得很难受呢……”她拽住他的袖子,“这场戏,我演得太过瘾了。怎么能不告之于天下呢……” “如果想死,一开始就滚远些。” “呵呵……”徐婴被他推开,仰头躺在榻上,手放在额上,一个劲儿地笑,“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想把这里弄脏……” 用自己的血。 像那一脉同生的血。 在眼前炸开,流个没完没了。把她月白圆领袍的衣角浸得透湿,把小玉儿雪白舞衣的衣角也浸得血红。 他的瞳孔苍老,因此边缘显得有些浑浊。但他的瞳孔和她一般,褐色,但绽着细微的金色冰裂纹。 左手是挚爱学生的左手,情人般抚上他的脸侧。右手是同父异母妹妹的右手,恨不得将那刀全数送入他的肋间。只是不知道那刀穿过了他胸口什么位置,有种奇怪的压感…… 可他死死地握着刀柄,不让她再刺进一分。“为什么……阿婴……为什么……” “忠王府真漂亮。”徐婴自顾自地说,“娘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 “也从没见过这么多女人……你们管那叫妾室,对么?这么多母亲,你也喊得过来。”徐婴说,“我想了很多种方法,但想来想去,都不如杀了他唯一的、最爱的嫡长子橘知远,来得痛快。” “阿婴……你……求你不要,你,还有……”他一喘气,嘴里就开始向外涌血,淋湿她的靴尖。 “嗯,他最厌恶的女儿,最厌恶的糟糠之妻的女儿……杀了他最爱的儿子,最爱的官家小姐的儿子。我很满意这出戏,您呢——橘先生?”又干脆利落地拔出刀刃,血在雪地里溅出更远,“或者是,哥哥……” “阿婴……” “你在唤谁呢?”徐婴冷笑,“我从没有名字,因为你亲爱的父王,从我出生就将我送与他人。若不是母亲,我们之间……也没有今天。徐婴……是个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徐婴的左手仍撑着他的脸,为了让他一直看着自己,“说实话,我可怜你。父王宠在眉间心上的儿子,做了国子监祭酒,又娶了首相的女儿。除了爱上你的学生……你真的没有什么缺憾的地方了。” 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是被血噎住,好久才挤出几个字:“快走,走……” “我会走的。”徐婴笑了,“我还要再见一个人。在那之后,我会乖乖伏诛的。我还要把这出戏演到天下人面前呢……” 他倒下去了。在她看懂他眼里的神色以前,他已经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此刻他苍白而静谧的脸,徐婴歪着头,倒是想起了借用他人身份混进国子监,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他。 那天,也是忠王府的大丧之日。 【夜奔篇番外】其二:假凤阁,戏马台。 忠王大丧的消息,一时传遍京城。 ……徐婴也听说了。 那时她正坐在国子监暗红精致的乌木椅上,一时没收住指上的力道,将最后一捺写歪了去,引得身边一圈围观的贵戚公子们唉声叹气起来。 “多好的一幅字,就这样写废了……” “哎,忠王今日大丧,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橘先生今日服丧,定是不会来了,咱们索性上邀凤楼玩个痛快……” “去哪儿玩个痛快?” 温疏冷淡的嗓音,自他们背后传来。这伙人立时作鸟兽散,只剩下徐婴一个人站在那儿,低着头看眼前那写废了的字。 有人缓步走到桌边,静静站了一会儿,说:“不错的字。”又看了看她的脸,“从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徐婴,见过先生。”徐婴仍旧没看他的脸,垂头一礼。 他嗯了一声,接着走到台前,默默地翻开带来的书本。四下一片寂静,都怔怔地看着台上那穿一身雪白麻衣的男人。旁边带她混进来的冯元澈还想起来拉拉她的袖子,小声说:“今日下课,咱们邀凤楼见……” 徐婴还没回答,就听见台上那人道:“冯元澈,你来答这个问题。” 这时,徐婴才堪堪抬起头,面色如常地端详起这个一身丧服的高挑男人。约莫四十来岁,淡灰色的鬓发早已失去了鲜亮的色泽,眼睛颜色也一样浅淡如琉璃,五官轮廓却是天生的深邃。不过他此刻眉头微蹙,想必不是因为听了冯元澈驴头不对马嘴的答案,而是因为忠王……也就是他的父亲去世的事。 徐婴慢慢地转着指间洗过的毛笔,一双淡薄至透明的眸子宁静地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一张养尊处优、无病无灾的脸,毫无疑问。令她感到奇异的是,此刻她心里竟没流过半分赤裸的恨。是因为脉下鼓动流涌的血液么?她不知道。自从母亲死后,她在世上……可能只剩下眼前这么一个亲人了。 没错,就是这样。 等到那时……那个男人妄图在世上留下的所有血脉延续。 将被她永远地终结。 因此,她脸上漾起笑来,对着正在收拾书本的橘知远。 “徐婴,我没记错罢。”橘知远看了看眼前顷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的讲堂,将鼻上架着的单面镜拿下来,咳嗽一声,“还不走?有事么。” “橘先生,今日是我第一次来国子监听您讲课……”她微笑着,将什么递过来,“还请橘先生收下。” 橘知远没看,刚打算推回去:“我不收额外的束脩……嗯?” 他才注意到那是一张折起的薄纸,徐婴看着他,没有露出任何为难的表情,笑着将那张纸在他面前展开。 正是那张在最后关头写歪了的字。 徐婴说:“我身无长物,只此一字可赠,还请橘先生不要拒绝这不名之物。” 橘知远想,这些学生非富即贵,什么身无长物……都是胡诌。不过这份心意,倒是坦坦荡荡,毫无矫饰,很得他心意。于是伸手收下了,又认认真真看了眼这脸上总带笑的秀丽少年。徐婴,他记住了。 这少年却还不走,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卷书来,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只好耐心地回答。问的都是些时下的惠民之策,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橘知远又看了这少年一眼,一时有些摸不透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他在国子监教书这几年,也没见过这般的少年。八面玲珑的有,脚踏实地的也有,而综合这二者的……着实不多。 “我生性愚钝,以后还要麻烦橘先生了。”正想着,徐婴却已经问完了,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莫要哀伤过度,保重身体。学生告退。” 橘知远没动,直到那人慢慢走远,才将那张纸拈起,徐徐展开。 上头是“世事漫随流水”六个字。这时,和他仍旧乌黑的发梢一同,在穿堂而过的晚风里一颤一颤。他看着那几个字,一时有些恍惚。 当日,忠王府锣鼓大作,哀乐不绝。而一条街外的邀凤楼却丝毫不受影响,仍是笙歌艳舞,犹唱后庭。这会儿,徐婴正躺在白衣舞伎的腿上,听着冯元澈和周震热切地讨论着京中时下最昂贵的几种茶叶,从产地一直说到口味。徐婴将手里新鲜的樱桃送到白衣舞伎的嘴里,道:“玉儿,你也尝尝。这都是托了周兄的福,平日里可吃不到。” “哎,徐兄,您可不能这么说。”周震摆摆手,“若不是您代我去国子监读书,就我这不学无术的样子,定要被那些先生狠狠教训几顿……” “徐兄,别的不说……”冯元澈低声说,“光冲你拿下白玉儿,我就得拜你为大哥……” “他听得见。”徐婴说,“没什么拿下不拿下的,我和玉儿一见钟情。是不是?玉儿。”说着,又捏了颗樱桃在嘴边咬破,见那艳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淌下去,白玉儿俯下身轻轻舔去,冯周二人立刻叫起来:“看不得了,看不得了……徐兄,我们先告退了……”说完,这二人就揽着另外两个歌伎转身出了门,只留下徐婴还躺在那儿,噙着笑意打量白玉儿。 “成了,多谢。”徐婴从怀里取出几锭银子,不容分说地塞到他怀里。刚要站起,又被他按了回去。 “怎么着?多躺的这会儿,可不算在我们先前约定的……唔……”嗬,这白玉儿还真把她的唇当作樱桃儿来尝了。她闻到他脸上脂粉浓烈的香气,混合着她上回送他的木松熏香,杂着樱桃清冽的果香,齐齐卷入她唇舌间……徐婴有些忍俊不禁,不由抬起腰背,掐着他的下巴吻回去,一边吻一边嘟囔着:“这可是你欠我的了,下回请你来演戏不许收我银子了……” “不是一见钟情?”那名叫白玉儿的少年终于开口了,声音清沉悦耳,“何来的演戏一说。” 徐婴瞪大眼睛:“那银子还我……”她爬起来又扑过去,借着找银子的势头在他怀里摸来摸去,不知摸到什么,冲他了然地笑:“哎,这可不行。虽说咱们有交易关系,但我确实不喜欢男人……你!” 那人更快地把她压在榻上,微凉的鼻尖贴着她的,声音也极细极轻:“我早知道你是个女子。放心,我收了你的钱,不会告诉任何人……” 徐婴那张素来盈盈的笑脸,此刻就像一张轻薄的面具,忽然被人抽去。等白玉儿再反应过来,一柄薄而冰冷的匕首已经贴上了他的喉咙。徐婴看着他,清澈通透的浅色眼睛里毫无感情。 ”——你怎么知道的?”刀尖稍微刺破肌肤,露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说什么傻话?我见过多少男人女人,怎么会认不出来。”白玉儿好歹也是邀凤楼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有说这话的资本。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你只在我这里脱过一次外袍,我也是那一次才确认。所以,别无他人。”白玉儿眯起眼睛,“我说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可以质疑别的,但你不能质疑我做过的承诺。” 徐婴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是说笑就笑。她不知何时又将那匕首收起在袖里,伸出舌头舔过他脖子上的伤口,传来一阵痒而麻的痛感。 “无妨。”她说,“我是真的会杀人的,我说在前头。小玉儿,你这么好看,我舍不得杀你呀。” “我还打算要挟要挟你呢。”白玉儿也勾起她的下巴,眼里毫无恐惧之意,这让徐婴有些好奇起来,“要挟什么?” “要挟你以身相许……” “这还需要要挟?”她不屑地笑,“小玉儿,别把自己看得太轻,否则,别人也会看不起你……” 于是脱下了。 那身华丽的月白色锦衣,是时下标准的男式锦衣。她一颗颗松开襟扣,他一把抽掉腰带扔开,她又嬉笑着,伸手从一旁透明的玻璃果盘里拿出一小把樱桃,在手上捏得粉碎,任由那血红的汁水淋湿他雪白得近乎透明的亵衣…… 像血流过雪。 “教教我怎么取悦男人吧,小玉儿。”徐婴眨着眼睛,无辜地笑着,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或许我也会杀人,只是你不知道。”白玉儿的手指温柔地滑过她雪白而纤细的脖子,“或许我在你面前放得很低,但不意味着……” “算了吧。”徐婴说,“我们都是玩意儿,谁又好得到哪里去?我认真的,小玉儿。”她又露出一个明媚单纯的笑来,“我只是想让你教教我,没有任何意思。” “……要换。” “怎么换?” “决定永远离开我之前,一定要来见我一面,并告诉我。” “行。”她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揽住他的脖子,“现在,教教我……小先生。” 【夜奔篇番外】其三:数亡途,献肺腑。 m i “教教我,橘先生……” 不知什么时候,橘知远都已经习惯了这孩子下课后日日缠在他身后,甚至一直跟到他的府邸——噢,这府邸从前叫做忠王府,现下还没来得及更名。他从父王那里继承了爵位,但正式的诏令还未下达,于是也就一直住下去,直到他继承爵位,外出开府…… 他揉了揉眉心,这正是眼下令他烦忧之事。 “橘先生,在想什么?”徐婴又从他手边钻出来,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眨着眼睛对他说。 橘知远看了少年一眼。别说,初见时他便对这孩子有些熟悉的好感,而随着相处日久,这孩子身上那种纯澈又赤诚的性子完完全全地展露在他面前,因此橘知远对徐婴甚是看重,常留他下来喝茶,给他讲些额外的课业内容。 “你还小,不明白。”橘知远说。 “哦?”徐婴扬起乌黑的眉,“讨论治国安民之策时,您也没嫌学生年纪小,怎么现下反而……” 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憨直,不过也算可爱。橘知远淡淡地说:“过些日子,我要另立府邸。你过去不是说顺路才跟着我么?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徐婴打量着他的脸色,抿嘴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这下,换成橘知远抬眼看他:“有话直说。” “我观先生眉间忧虑,故作此问。”徐婴不急不忙地说,“可开府一事,对于凡众而言,算得上喜事。先生既这样说,学生妄加猜测背后原因,有些不妥。” 橘知远哑然失笑,把他迎进厢房,在主位上坐下,看着徐婴放下书籍给他添茶,抬手阻止他:“坐下吧。”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和冯元澈那一伙人,常去邀凤楼?” 徐婴忙不迭就要起来行礼谢罪,又被橘知远按住:“我并非责备于你。你们年纪小,乱花迷眼也无可厚非。只是……我听冯元澈说,你与邀凤楼那有名的男伎走得很近。” 这下橘知远按不住他了,徐婴“砰”地跪在他面前,抬起的脸含着怒含着忧,嘴角却还笑着:“冯元澈那小子素来爱满口胡吣,橘先生莫要听他乱扯。学生有时被他们邀了去,又不爱喝花酒,只能看看舞蹈,因此识得了那人……” “我并非此意。”橘知远注视着少年跪在那儿,低着头露出洁白的颈项,过一会儿又冲他抬起那张无辜而秀气的脸,忽然有些口渴,于是顺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只是问问你们……京中何时盛行起男伎之风了?” 徐婴看着他,半晌,兀自笑出声来,又把头磕到地上:“先生恕罪。原来,先生担忧的是这件事么?先生若想见白玉儿,我可为您引荐,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我再说一遍。徐婴,我并非此意。”橘知远冷冷看着他,用手里的书卷啪地拍了一下少年的额头,“你们也快到成婚的年纪了,还日日同男伎混在一起,即使我不追究,若是传出去,可不好看。” 徐婴揉了揉头,小声说:“先生虽然没和男伎厮混过,也叁十多岁才成婚哪……”看更多好书就到:hu o la wu.c om 手里的书卷又啪地敲上去,这次橘知远稍稍用了些力,徐婴立时痛叫出来。“言行不端,目无尊长。是我平时太宠着你了。”橘知远说,“今日我在府上罚你,你可有意见?” “没……没有。”少年瑟缩了一下,又低下头去。不知为何,那一刻橘知远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有些郁闷,又有些烦躁…… 明明已经是夏天的末尾了,蝉鸣还是不肯将歇。橘知远猜想这可能是他烦躁心绪的来源,于是把窗户关紧了,回头看着正跪在榻边温书的少年。 他身上的衣料虽是富贵人家常用的料子,但只这一件,平日几乎不曾见他换过。月白色的衣衫,脏了也看不出什么。直到他走近些,才看见衣领里头的缝补痕迹,再走近些,又看见他白腻皮肤上轻软的茸毛,随着呼吸缓缓地起伏着。 橘知远在他面前坐下,也拿了本书翻阅起来。可不知是距离太近,还是少年默念的声音有些突兀,橘知远的目光总忍不住越过书页,而因为角度的关系,目光越过书页之后,恰好就能对上少年不断开合的、薄而红的唇。 “先生。”徐婴突然发出声音,盯着他笑,“为何看着学生?学生哪里做得不对……” “……没有。惩罚还没结束,在那之前,安静些。” 橘知远其实答得有些囫囵吞枣,因为徐婴眼神里那成竹在胸的笑意,让他想起那些传奇里的山精野怪,又或者眼前的便是一只狐狸也说不定…… “先生,民间尚来有这般的俗语:心宽,方能长寿。”徐婴却没住口,唇边荡着笑,毫不在意地说,“至于开府……学生斗胆一问,先生喜欢忠王府么?” 对上那双轻薄带笑的眼眸,橘知远又感到一阵心悸。他没恼怒,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垂下眼啜了口茶,问道:“你来了王府许多次,你——喜欢此处么?” 徐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立刻握手成拳抵住唇,拼命地忍着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问的是先生,毕竟出去开府的不是我。”他又瞥了一眼橘知远,“不过真要我说,这府里的女人……未免太多了些。” 橘知远没说话,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屈起。父亲在子嗣一事上有大执着,他很小起就知道。然而天往往不遂人愿,即使忠王府莺燕如云,竟也没一人诞下过子嗣——尤其是男嗣。也正因如此,父亲对他万般宠溺,也由着他没入朝为官,进了国子监。更是等到他叁十多岁才给他定下亲事,尽管妻子晚莲不幸早逝,不过他把这些都看作是死神对他顺遂人生取回的补偿。父亲活到七十,也算长寿。他本不该对此事再有挂怀,偏偏他送来那张字—— 橘知远的手慢慢抚上心口,那张字还夹在那里。他把这看作命运,不然,为何他在晚莲死去的那日所写的“世事漫随流水”,会在父亲死去那日以这种形式返还给他? 想起父亲留下的诸位姨娘,这便是开府的另一重忧虑了。等他离开,这些尚还青春的女子又要去向何处?橘知远闭上眼,一下一下地揉起太阳穴。突然,身边的软榻略微陷下去,一股浅淡的檀香袭入他的鼻端,竟是有人跪在了他身边,给他捶起背来。 橘知远想,他第一日见徐婴的感觉果然没错,这不是个能让人轻易镇服的孩子。乖巧伶俐的笑容之下,生了副胆大包天又九转玲珑的冰雪肝肺…… 可这,又何尝不是他最想要的学生?在朝野行事,野心、伪装、才学……缺一不可。 于是他没拒绝。半闭着眼,对徐婴说:“你也就在我这里任性了。以后到了朝堂,可没人会饶你……一言之差,便是人头落地。” 徐婴口吻里还带着笑呢:“先生照拂,学生自然是感激不尽。先生如有忧虑,学生也应当为先生分忧。不过,学生倒想冒死问先生一个问题。” “说。” “忠王……世人皆说其风流,不过依学生看,他或许只是抱着为皇族开枝散叶的想法。”徐婴低声说,明明是湿润甜软的香气吹拂在橘知远的耳边,却像蛇信滑过他的耳廓,让他感到一阵阴冷黏腻,“先生膝下无所出,自从前年丧妻后,也一直未曾续弦……着实是奇怪得很。” “……我虽是你的先生,也是未来的亲王。”橘知远没睁眼,“你说‘冒死’,确实说对了。徐婴,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我倒想知道,你费这么多功夫靠近我身边,究竟想说什么?” 谁知道这会儿,徐婴又连滚带爬地下了软榻,跪伏在橘知远脚前,痛哭流涕地大喊:“先生!请恕我死罪……” 橘知远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我只是这样一说。教你知道,以后莫要胡言乱语……” “不,先生,我……确有死罪。”徐婴一边说着,一边呜咽起来,“我,其实是混进国子监来的,我,我根本不是什么京中富贵人家的公子……起初我混进这里,只为多读些私塾读不到的书,但是后来遇见先生……从前从没有人待我那么好,先生身边也无人侍候,于是学生便想要留在先生身边,作为……亲人……因此昏了脑袋,一时言行无状,违反礼数……学生现在将这一切尽数告知,学生是生是死,全由橘先生一人做主……” 橘知远仍旧没什么反应,徐婴也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有些冰凉又有些枯瘦的手伸过来,抬起徐婴灼热的脸,两双透明的琉璃眼相对,一时如在镜中。 他说:“活着,总比死了有用。” 徐婴盈着泪的脸上逐渐绽出一个笑,万般感激,忠诚真挚。 这一招,是后翼弃子。 下一招,则是—— 王吃王。 【夜奔篇番外】其四:薄冰场,金屋藏。 “橘知婴。这名字,好听么?” 烟气和香雾混在一起,将整座房间熏得如人间仙境一般。徐婴就这样慵懒地躺在那人腿上,把玩着那柄鲜红的烟管。 “我喜欢徐婴。”白玉儿说。他正拿着木梳,慢悠悠给她梳着头发。 “当然了。这名字听起来,就是个短命的。”徐婴向那烟管里吹了口气,一阵烟浮到白玉儿脸上,“哎,你说。他会不会也像忠王一样,不行啊……” “你试过?”白玉儿抬眼看她。 “要是试过了我还猜什么?”徐婴说,“现在我是天天跟着他了,他还真的从来不出来游玩……好久以前,就是我刚进府里那会儿,两年前吧。他还问我,京中何时盛行男伎之风……哈哈哈哈……” “你不是要杀他么,为什么要关心他怎么样?”白玉儿问。 “哼,小玉儿,这就是你不懂了。”徐婴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杀?光是一刀杀死,那也太痛快了。像忠王一样毫无悔意地咽气?不,我已经错过一次机会,怎么会让他好过。” “你怎么打算?”白玉儿接过烟管,也吸了一口。 徐婴斜了他一眼:“最精彩的戏本,要等结束以后才能上演。乖乖等着,小玉儿……” “我只是提醒你。”白玉儿弯下腰去咬开她微松的衣襟,“学了杀人的方法,学了取悦人的方法,也并不代表一切。我看过很多人,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最终玩火自焚。” “不可能。” “还有……”白玉儿看着徐婴伸过手来解他的衣带,“你当真这么恨他?你最恨的人,已经死了。若是将一切说开……你们毕竟是兄妹。” 徐婴的手一停,随后径直将白玉儿翻开的衣襟拉到肩膀以下,吻上他的肩膀,又因为太用力,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吻还是在咬…… “你喜欢忠王府么?” 喜欢,喜欢得要命。 有人说,恨到了极点,和爱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十多年前,就是在那里。 橘知远。 你亲手,推开了你的妹妹。 这天晚上,带着一身烟味回去的徐婴,自然逃不开一顿板子。 自从橘知远收留他在府上后,对他比以前更是严格。不过徐婴还是那般来者不拒,被揍得手心通红也眉开眼笑的。换了别的先生,不把他揍得求饶可能都不算数。但偏偏遇上橘知远,橘知远又偏偏吃这一套:见到他笑着的样子,反而想起那天他跪在那儿难得流泪的模样,心下一软也就不打了。对他,更多是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不过这次,貌似不太一样。徐婴刚走到街角,就看见冯家的轿子从忠王府门前悠悠架起,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果然不出她所料。往常打过二十板就算熬过,这次橘知远却铁青着脸,毫无松开她手掌的意思,厉声问她:“你今天去了哪里,见了谁?” “没,没见谁。只是和他们一起……” “和谁?”橘知远盯着她,“冯元澈刚刚才从我这儿走。你答应过我的,不再私下见那男伎。你若说是和别人去的,告诉我名字,我立刻叫他过来!省得你一张嘴颠倒黑白……” 徐婴咬了咬牙。好你个贪生怕死的冯元澈,只是被橘知远叫上门来就把她卖了……又听见橘知远说:“我当初只提了这样一个条件,你都做不到,还说什么诚心留在我身边?” 她确实没有理由去见白玉儿。起初,是白玉儿为她疏通关系,让她见到周震和冯元澈,才能得到混进国子监的机会。不过她现已还清了银子,实在不该和他纠缠不清。 可是,怎么办呢?偌大的京城,空无一物的世间,她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得上话的!即使和白玉儿在一起,也掺着假假真真,尽管如此,也好过平日里不褪的笑面…… 徐婴咚地跪下来,头一次没笑。仰着脸,那双浅淡似琉璃的眸子坚硬地望着他。她说:“不知道先生为何不允许我去见他,先生不必担心有辱门风,我私下去时都会化名易容,无人认得我是谁。” “或者说,”她拼命忍住心头的怒火,强装镇定地说,“先生连忠王妻妾无数都可以不在乎,而我只是去见一个男伎,便让先生想要抛弃我……是吗?” “我不会成婚,先生。”徐婴说,“我会一辈子守在先生身边。学生只有这一个愿望……” “你唯一的愿望,就是忤逆我唯一的条件。是吗?”橘知远打断她,宽大的手指捏紧了掌中纤细的手腕,随后放开,“那你走吧。” “我不走!我没有做错其他任何事……”徐婴说,“除非您告诉我为什么……” 橘知远的手垂在两边,那柄戒尺被他握紧又松开。他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沉默许久,将那戒尺“啪”地扔在地上,说:“徐婴,你若真的心悦男子,心悦那人……” “随你意罢。”他长出一口气,一边快步走出去一边撂下话,“我老了,管不了你这些。”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徐婴没站起来,还跪在那儿,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地上的戒尺,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先生。” 这天晚上,两人是一言不发地用过晚饭。之后在书房也一直相对无言,直到橘知远起身回去洗漱准备休息,才发现徐婴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背后。 橘知远没理会他,照旧洗漱更衣。直到他在床上躺下,才听见他跪在脚踏上,轻轻地唤。声音还是那般柔软甜蜜,而听在此时的橘知远耳朵里,却令他更加烦恼。 “我想给先生说一个故事。”徐婴说。 “……我要休息了。”橘知远把灯呼地吹灭,在穿透窗纸流下的如水月光里,黑暗缓慢地摇晃着。他又听见她的声音响起,如一匹柔软的绸缎: “故事很短,不长。有这样一个孩子,比起强壮英武的哥哥,他总是显得像个女孩儿,因此不得父亲的喜欢。于是他远离家乡,来投奔远在京都的哥哥,哥哥却没有认出来这时容貌姣好的他,哥哥的朋友对他动起了歪心思,哥哥也并没有阻止。于是他逃掉了……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从此就是没有家的人。” 说完,黑暗又重新归于沉寂。许久,橘知远哑着嗓子问:“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徐婴说,“白玉儿呀。我和他一样,早就没了父亲……” 忽然,被角被悄悄掀开,有人扯下外衣,游鱼一般滑进了橘知远的被窝,一双冰凉的手探过来,紧紧地环抱住了他的腰。 “橘先生。”徐婴的声音压在被子里,闷闷地,“过去在京中,我只有他这一个家人。现在,有了橘先生。我不是个会抛弃别人的人,像您一样。但是,我是真心要留在您身边的。我把您当作……” “够了。” 橘知远又严厉地打断他,“下去。” “先生,你的手也好冷……”徐婴握住他的手。因为碰过冷水,那手现在也是冷的,但比起徐婴的手,还是温暖许多。 “你把我当什么!” 橘知远将手拽出来,几乎要伸掌打到黑暗中那孩子的脸上,却在那个瞬间清晰地看见那孩子湿润而颤抖的眼睫,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他徒劳地举着手,很久又放下,心中余怒未消,于是恨声说:“我不是你可以随便混在一处的男伎……” “橘先生对我而言,和这世上任何一人都不一样。”徐婴说,“还是说纵使您学问如此广博,心里却和……是一样的。觉着白玉儿因为像一个女孩儿被赶出门就这样顺理成章,我和不得不作为男伎活下去的他混在一起就是不叁不四。如果您真这么认为,那么即使我被您赶出去也毫无怨言。” 那正是你所看重的那一点。徐婴,不是吗—— 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他心怀怜悯,知道他胸怀宽广。 所以更加不能容忍,对十多年前将母亲推开的忠王无动于衷的他…… 旁观者,与加害亦无异。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今夜,会彻彻底底地明白。 “……阿婴。”他这一声,说是把徐婴吓得头皮发麻也不为过。橘知远和她认识快叁年,什么时候叫过她阿婴…… 即使是吞咽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都显得异常响亮。橘知远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手臂抵在面前将她推开了些:“离我远些,热。” 热? 徐婴捏了捏冰凉的手指,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时说这话。于是又笑眯眯抱过去,没注意到自己束胸的绑带何时松开了,但注意到有什么炙热坚硬的东西抵着她的小腹。 而橘知远很明显察觉到了前者。她贴过来的腰腹如此柔软,而再往上,那更加柔软饱满的则是…… 两人身体一震,纷纷松开对方。而这一松之下,徐婴就要从床边翻倒下去,橘知远又赶快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两人这下翻到更靠近墙壁的床铺里侧,反而更加紧地贴在一起…… 徐婴眼里带着笑,而橘知远脑海里唯剩一片震惊的空白。见橘知远都忘了动作忘了说话,徐婴得意地笑起来。小玉儿,你看,这不就用上了你教的东西么……她压在他身上,轻轻向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说: “橘先生,我心悦你,很久了。” 【夜奔篇番外】其五:银笙调,心字烧。 早就……没了父亲么? 所以才会爱他。 爱他这个垂垂老矣,将成朽木之人。 嘴上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语,身体却还是那样地诚实。所以不会拒绝他……哦,这是她。不会拒绝她爬到身边给他捶背,不会拒绝她在遥远的游学路途中趴在他肩膀睡着。不会拒绝她假装无辜的笑容,也不会拒绝她这时在他身上的所作所为。 旁观不为者,亦有罪。橘知远这时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头脑已经昏昏沉沉地不听劝阻。甜蜜的香气雀跃着挤入他的呼吸,就像她比声音还要柔软的嘴唇,在他早已弹性不再的身体上流连。他很想知道她这时的感觉,想知道如何能在与有名的男伎厮混过后,还能对他……做出这些事。 橘知远问她:“你当真爱那白玉儿?”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徐婴像是终于露出了爪牙,将垂下来的头发利落地束在一起,眼神平淡地看着他。 橘知远说:“你若喜欢,便娶他回来。” 徐婴被他逗笑了,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胸膛:“我在和你做这档子事儿,你还想得起来让我娶别的男人回来?” 他垂下眼,说:“……我从没想过要赶走你。” “嗯,我知道……先生离不开学生的。”徐婴俯身过去吻他,橘知远仿佛尝到了她吃的最后一口苹果的甜糯,在咫尺相近的呼吸间,他说:“若真娶,也没什么的。只要你开心……” “这会儿想着哄我了?”徐婴正坐在他腿间慢慢摩擦,低喘着还不忘笑他,“方才可是为了他要赶我走……” “我那是……” “是什么?” “……” “不说话也没用。”徐婴生气了,一扯他的肩膀,“我累了,你上来……”又凑过去亲他的脸,“我知道,你是吃他的醋……喜欢我。对不对?先生喜欢学生,还真是天下第一等稀罕事……” 橘知远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脸,感到熟悉的同时又觉得陌生。女人啊……一个有些遥远的名词,如此一来,从前那些偶然涌上来的感觉也就可以解释。不过,眼前的这一切却徒劳地把他拉入更深的困惑。他明明记得和晚莲新婚的那一夜,记得她失望夹杂鄙弃的眼神,记得她说以后不要管她……后来她常去邀凤馆,有时回来喝多了,嘴里会念着“玉儿”这个名字。 再后来她死了,死因不为外人道,但他知道。那是无人可责的花柳病。 橘知远没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那无比渴望子嗣的父亲。若是知道他不能人道,估计会破天荒地揍他一顿吧…… 可是,当真是不能吗? 他以为自己喜欢男人。 不然为什么想要亲吻眼前少年狡黠的嘴唇,为什么会看着他露出的肌肤走神,为什么会在课上看见他和邻座低语的笑容就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管他是男是女……说到底,他只对徐婴一个人有过这样迫切的渴望。但真到了实现的时候,到了口干舌燥,下身撑得难受的时候…… 橘知远拉住她,说:“阿婴,我是你的先生,比你大了二十岁,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允许你玩弄我,我是认真地和你说这些……” “你又在想什么?”徐婴有些不耐烦,“做了就做了,你也想要我,对不对……” “阿婴。”她年纪小能乱来,可他不能乱来,他是她的先生,“我辛苦培养的学生,不会养在王府的后院里……我什么也不会给你,所以,趁早打消你那些想法……” “——我现在就想要你!” 徐婴恼了,狠狠吻上他喋喋不休的嘴,也不喊累了,握住他的阳物,有些强硬地塞了进去…… 进入的过程异常顺利,她下身早是湿漉漉的泥泞一片。这也得亏有玉儿这个小先生在,此刻徐婴终于是大愿得偿。她凝视着眼前人有些失神的淡色眼睛,默默地翘起嘴角。 等着吧,橘知远,我会让你离不开我。然后在你离不开的那一天,向你的心口,捅下这一刀…… 不知为何,徐婴胸中此刻的畅快淋漓,竟然更胜过和玉儿颠鸾倒凤时的舒爽。不为别的,可能是因为她着实是太恨又太渴望。光是想着眼前这个不知罪为何物的男人,正在操弄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就让她更加兴奋。而徐婴更想看见的,则是他得知真相后的表情。真不知道人在濒死时,眼睛是否也会像高潮时一般失去焦距呢…… “不许……再去见他。”他一字一字地掷出来,随后是深深地喘息,在最后关头抽插了几下,又猛地拔出来,射在她腰腹和大腿上。 因着方才高潮的余韵还未散去,徐婴不安分地夹紧了双腿。但他没射进去,却在她意料之外。橘知远当真……是看重她这个学生,还是不想要孩子呢…… 不过,她都会找大夫开药就是了。徐婴懒懒向后一仰,打算睡了。好容易折腾半宿,明日起来她还有翰林院的修编事务要忙呢。 橘知远却不肯让她睡,拉她起来:“明日被姨娘们看见你从我房间出来,像什么样子……” “像被你始乱终弃的样子呗。”徐婴实在是困了,嘴上更加口无遮拦起来,“那你早些起来叫我,或者扯个谎说我病了你照顾我……” “徐婴!” “橘知远,我还以为我才是无情的人……原来你才是。”徐婴也不矫饰,赤着脚站起来,故意在他面前就着淡淡的月色披上外衣,“不过说好了。今晚之后,你继续做我的先生,我继续做你的好学生……你可不要反悔。” 徐婴把最后一颗扣子扣紧,回过头来,光滑白皙的脸在月色下宛如浑然天成的面具。 “你在怕什么?你很快就是新的忠王了。”她问。 “我说过,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东西。”他答。 徐婴笑了一声,穿好靴子站起来:“我不在乎。”她说,“世界上太多东西都是有期限的,过了那个期限,一切都一文不值。” 她脚步很轻,一旦不留恋,很快就走远了。橘知远站起来把混乱一片的床榻收拾整齐,沾了精斑的衣服丢进一旁的木桶,又躺到床上深深吸了口气。床铺上仿佛还弥漫着她的味道,清新的甜与辛,染着让他恼火的烟草味道…… 橘知远睁着眼睛,有些失眠。他时而想她最后谜一般的话语,时而想那个白玉儿的故事。时而想到她在黑暗里发出的每一声呻吟,时而想起那一夜晚莲见到他无动于衷时露出的微妙神情。 他想要留住她,永远地留住她。在他的枕边,在他的怀抱。令她永不再踏进那座烟雾重重的楼宇,令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橘知远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过去的缺憾给他造成的情结,也不能确定他们二人将来又要如何自处,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爱她,但不能要她……所有的路已经铺好,他最耀眼的学生,应该走上光亮的道路。而不是像那些记不清名字的姨娘独守空房,像晚莲在邀凤楼里为欲望买醉。 “先生,我心悦你……”“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现在只想要你——” 那令他心脏急跳的话语仍旧在耳边回响,伴随着更漏的声音,一声声荡到夜色阑珊。 而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夜奔篇番外】其六:龙须席,琥珀枕。(微 “你方才说,该做的不该做的……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徐婴伸手拈了颗樱桃咬开,“唷,冬天哪来的樱桃?怕不是哪位佳人为讨你欢心送来的……” “别岔开话题。”白玉儿说,“我以为你学那些是为了……别的事。” “哪有别的事?我的事就是换着法儿地达到我的目的——复仇。为了这事儿做的一切,都不算过分。” “你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嗬,多稀罕。”徐婴又拿了一颗樱桃,“认识五年了,今天要分开了才发现?” “你母亲……知道了,会难过的。”白玉儿轻声说。 “是呀,骨灰都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她上哪儿难过去。”徐婴说,“退一万步说那也不是我的错。她染了重病,我身无分文,年纪又小,只能带着她去求橘贤……想起来真是我年少天真……” “你……总是这么说。”白玉儿伸手接过她吐出的樱桃核,放在玻璃盘里,“可你还没有走出来。我想说一辈子困在那里头……不值。” 徐婴笑了笑,说:“不恨,我就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徐婴说,“我本来也不是该活着的人。其实我有时也会恨把我救回来的娘,你说要是那时死了,早就清静了。犯不上费这么大功夫……人活着的大部分时候都很幼稚,为着一口气,为着一个人……” 我爱你,请为了我活下去。 如果说出来,会被当成玩笑吧? 白玉儿问:“你现在,快乐吗?” “我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当然快乐。”徐婴说,“我会笑着等死的,你别怕。” 白玉儿没说话,徐婴又伸手戳戳他的脸:“小玉儿,你都逃离了不把你当做家人的那些人,自由了,我也没见你日日笑呐。” “人从来没有自由的时候,阿婴。”他说,“你,真的……自由了吗?” …… “你不是说过……” 你做你的学生,我做我的先生。 橘知远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紫藤萝,一手重重撑在讲桌上,压皱了搁在桌角的书页。 徐婴站在他面前,背对着门。手指隔着轻薄的衣料勾勒出他勃起的形状,一边不紧不慢地揉着,一边说:“先生可别因为我提的问题太简单,就对我动手动脚啊……” “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徐婴忽然松开手,抱起桌上的书就要走开,橘知远一把拉住她,厉声说:“我说过我不允许你玩弄我。我也有底线,徐婴。如果你不想我把你赶出国子监……” “什么底线?”徐婴毫不挣扎,反而撞到他身上,用气声轻轻地说,“底线是不在讲堂操我么……” “寡廉鲜耻……” “您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自己呢?和学生不清不楚的……先生?” “跪下!”橘知远怒极,抄起国子监的软尺就打在她的背上。这软尺也极厉害,不留伤痕,但打人极痛,他平日里不爱用这软尺,可见这时真是气急。 徐婴这会儿跪下,大抵也不是因为被打痛了。她玩味地看着他微微隆起的衣衫,压住嘴唇,像在憋笑。 又是一尺子抽下来。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颤,脸上表情却没变化。 这下橘知远又不抽了,尺子扔到地上,却不是因为怜惜她什么。橘知远说:“今日我会去邀凤楼,把白玉儿请回来,令你们成婚。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徐婴,这就是你选择的路。我敬你怜你,是你亲手毁掉……” “你在怕什么?” 她口齿清晰地打断他,这是她曾经问过他的问题,现下,她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我只是心悦你,想和你在一处。你却总说我想从你身上索取什么,甚至还要威胁我。是您怕了吧!是担心世人流言蜚语,还是担心您曾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有人要来取您性命哪?”徐婴讥嘲,“我倒想知道,您以什么身份要我成婚呢……” “你为何故意在此处……你不知道被人发现你是女子,是什么下场……”橘知远还是压低了声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可是我喜欢。”徐婴冲他笑笑,“我还记着你那日夜里赶我走的仇呢……” 这一腔的怒火,又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扑灭了。橘知远想,自己或许真是上辈子哪里欠了她的。 可他还就爱她这副古灵精怪、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放开手,这下她也听话地松开,没再纠缠。橘知远低头看着地上两人靠在一起的影子,犹豫着轻声问:“你……想要我?” “想。” 她没犹豫,答得飞快。不过这时徐婴却在想,这笔提前给白玉儿的银子是打水漂了,这出苦肉计没起作用,橘知远比她想象得还要毫无底线一些…… 对她。 “我会对外称病,给下人放假,你来照顾。”橘知远说,“你想待多久,我就病多久。” 徐婴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扯住一般,嘴里也有些发酸发苦。她最终还是亲亲热热地抱起他的书,一边走一边说:“哎呀,看来讲堂还是算了……” “……小小年纪,不要纵欲过度。”橘知远走在她身侧,低着脸贴着她的鬓发说。 徐婴看了他一眼,“那年纪大的人又脸红什么。” 而晚上,面红耳赤的就轮到了她。 橘知远的效率没话说,“病”得又快又及时。这回如她所愿,两人穿着平日的官服从书房做起。橘知远也不再轻易饶过她,撩着她的官服把她按在桌上,衣裳敞开垂下,只露出圆翘又带着红印的屁股,再往下则湿黏黏地连接着男人粗壮的性器,不住地向里头撞击着。女孩儿踮起了脚尖,双腿不停打颤,哭喊着:“先生,先生,我好舒服,好爱你……” 橘知远听了这个字就再也听不下去,他又抽插了一阵,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又听见她叫:“先生,啊,我不行了,不许出去,射进来……” 他额头青筋直跳,被她整得也是没法,于是绷紧的穴肉咬着他的阳物,就这样如饥似渴地吞下了所有的精液。当然,这还不包括后来的几次,也不包括她跪在他腿间,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时候,一张嘴,白色的黏腻就从嘴角流下来…… 事实证明,橘知远一个字也没说错。徐婴就是这么一个性格,说了要做就能变着花样地做到昏天黑地。到最后,竟然是先生向学生先讨饶了…… 橘知远其实有些害怕,害怕也看见徐婴微妙的表情,害怕看见她眸中的轻蔑。可是徐婴只是笑着吻吻他的脸:“既然先生讨饶了,那我也只能放过你了。这几日,我很快活……” 他何尝不快活。橘知远撑着脸看着怀里闭着眼的她,想:如果是他二十几岁的时候遇见她……哦,那时她还是个婴孩。 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能养出阿婴这样的丫头呢?玲珑的,强硬的,聪慧的,实际的……种种变相,杂成她一个人,天地间只此一家的徐婴。 橘知远确实是怕。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的欲望,更怕她因为年纪小而稀里糊涂地接受……自由,对,他想让她自由,不必像他和父亲被困在忠王府里一样。他已经给了她学识作为立身之本,他对她所有的愿望也仅仅是…… 笑着活下去。 但很明显,徐婴现在还并不懂得。尽管她沉迷欲望时绯红的脸也煞是好看,可他想要的不止于此。除去欲望,除去死亡,人世间还有太多美好的东西,他想和她一起欣赏。 橘知远轻手轻脚地抱住怀里的徐婴,像抱住一个玻璃塑成的美梦。 【夜奔篇番外】其七·终:梦为鱼,真得鹿。 “自由?”徐婴嗤笑,“我还没那么奢侈。” 又摸了一把白玉儿的脸,利落地从榻上起来:“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我答应过你的,离开前回来见你一面,我已经做到了。” “你的故事……说完了?” “当然不,还没说到最精彩的部分呢。”徐婴拈起桌上最后一颗樱桃,刚咬了一口,却像有些反胃似地弯下腰去,手肘压住肚子,又把那没吃完的樱桃丢回去。 “阿婴你怎么了?”白玉儿忙问。 “……没什么。”徐婴说,“想起来也有些讽刺,既然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或许应该一开始就杀了他。不用东躲西藏,不用虚与委蛇,更不用挑在今晚宫宴杀他,好证明‘翰林院的徐婴’不在场,洗脱自己的嫌疑。白玉儿,我是不是真的有一刻……自私地想要活下去呢?” “阿婴。”白玉儿过来牵住她的手,说,“我们一起逃吧。” “你逃什么呀,你什么也没错。”徐婴深深地望着他,“既然人不能永远自由,那就这样不自由下去吧……别忘了我,玉儿。我所说的一切……不。” 徐婴忽然很紧很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说:“还是忘了我吧。忘了今夜忘了过去所有的一切……那都是,假的。” “阿婴,阿婴!”白玉儿追上去,那人却已经提了刀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袍走出去。白玉儿的房间在叁楼,从上面看下去,就能看见徐婴一身白衣,走在朱红近血的旋转阶梯上,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最终吞没其中,再也不见。 …… “你有时,是不是把我当作父亲?” 不知哪一晚彻夜交缠后,橘知远躺在她边上,忽然问了这一句。 “我发现,你好像总喜欢在这时说些浑话。”徐婴把灯点起来,倒了些冰凉的茶水,正预备着要喝,又被他从身后伸过来的手阻止,“别喝冰的,爱惜些身子。我去给你烧些热的……” “别,我不喝了就是。”她把他拉回来,“你这话说得全无道理,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子,又怎么会把你当做他。” 徐婴又去舔他的唇角,微笑着说:“你对我而言,只是男人。”说着,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逗弄他,“最近怎么一直射在我里面……难道你终于改了主意,像你父亲那样……” “阿婴,”橘知远皱眉,“你……很熟悉我父亲么?为什么常常提他?” “忠王爱子天下有名呀。”徐婴连忙抱住他,小声地说,“你从前不是一直射在外头,我以为你改了主意……” 橘知远的手抚过她爱娇的唇畔,说:“……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喝的那些药,就算埋在树底下,味道也太大了些。”一边在床上咬紧他不松口,一边又暗地喝着什么汤药,又让他想起后院的那些姨娘们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去开府,照旧把那些姨娘养在后院,不愿意留下的可自行选择离开。若在这时把她们尽数遣散,总有人会沦落到……白玉儿那个地步。 “我死之后,有人陪伴你,总是好的。”橘知远说,“至于到时候翰林院那边,我会想办法替你告假,留住你的位置。” “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我总会死在你前头的。”橘知远亲了下她的额头,“至于我死之后再娶白玉儿,你想都别想。” “还在吃醋哪……”徐婴笑得花枝乱颤,“那时你还说要让我们结婚……” “气话。”橘知远伸掌揉捏她饱满的乳,“阿婴,我只想要你一个,想要你只是我的……” “这可是你主动的,远哥哥……”徐婴有时会这样叫他,他听着也是心里一烫。丢开父亲,丢开亡妻,丢开男伎,丢开师生……他们就是这样赤裸,在此刻纯粹地属于彼此。 “阿婴……太紧了,放松些……”她下面那条湿答答的舌头紧紧地缠绕着他,还一阵阵地吮吸着他的柱身,让他不禁加快了抽送的速度,一次次撞到她最湿最紧的深处。 “远哥哥,远哥哥,啊,好深……干得阿婴好舒服……”徐婴则感到花穴被撑得满满的,仿佛壁上的褶皱也悉数展开一般,包裹着身后的男人——她哥哥的阳物,满怀欢悦地一阵阵紧缩,又将男人泄出的浊液努力吞咽下去。但即使再努力,随着男人不断地顶弄搅打,也仍有浊液从穴口周边流下来。 “哥哥……”徐婴伸出手,捧着橘知远的脸,一边喘息一边吻他的五官,“操阿婴……爽不爽……” 好久,橘知远才从喉头挤出一个字:“……爽……”还深深埋在她体内的性器,此时竟然又有变硬的趋势。 徐婴笑得浑身颤抖,一边承受着他再度的冲撞,一边开玩笑似地问:“先生,你若是真有个妹妹……会怎么样对她呢?” “教她习字读书,送她去看名山大川。”橘知远竟然也认真地设想起来,“不许她和男伎混在一起,也不许她轻易地嫁给谁……” 徐婴一边剧烈地笑,一边被橘知远插得仿佛全身的感觉都已经失去,不断流出的眼泪都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快感。“哥哥……用力些……操死妹妹算了……” “整日地胡说……”重重的一掌落下来,在她雪白的臀上留下几道鲜明的红色指印,穴肉也因此受到刺激,大口地含紧了穴里的粗硬肉棒,橘知远闷哼一声,握紧了她柔韧的臀肉,大腿一阵紧绷,颤抖着射进她的子宫。 那时,距离冬夜里的宫宴,还剩下一个半月。 也就是说,距离她为他安排的死期,还剩下一个半月。 “所以你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负责审问的捕快冷冷瞧着她。 “是。”徐婴的双手被缚起,尽管跪在地上,仍兀自微笑着。 捕快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不,少女。这可是当今翰林院的红人,年纪轻轻就连中叁元,长相秀丽,八面玲珑。不过现下她也不过是区区的阶下囚——男扮女装这桩欺君之罪,加上谋害亲王这桩死罪,她就是万死亦难辞其咎…… 她确实长得漂亮,不然怎么会让橘祭酒神魂颠倒?她继承了橘家那双淡色琉璃眼,不同的是发色乌黑,柔顺地垂下来,有一缕粘在殷红的唇边,加上她脸上那永久不变的戏谑笑容,妖精到了骨子里…… “当日我临时改动了院内的轮值,所以在册子上,‘徐婴’并不在场。”她说,“接下来我换上女装,用忠王府令牌混进了宫宴。在众人四散游玩之际,用这把刀……杀了他。” 面前就是她被捕……不对,自首时手上拿着的刀。她似乎压根没想过隐瞒,刀上的血都已经凝结变黑。 “为什么?”捕快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一句,“你先前还说你是他的妹妹……” “为了为死去的人复仇,为了向死去的人复仇。”徐婴眼光落在刀上,笑吟吟地说,“你们杀了我,橘贤在这世上想留下的所有血脉就终结了。来吧,快些。我不爱等,菜市口那儿我去看过几次,很合适,在邀凤楼也能看得很清楚。” 这是个疯子,捕快默默地想。正在他走神之际,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捕快转过身去,面前站着的正是大夫,预备要为她做入狱前的检查。不过来的大夫和以往不同,看衣服是宫中的御医。也难怪,虽然她犯下再多罪责,她还是老忠王的私生女,五品大臣…… 那御医却站在那儿没动,好久才叹了口气。 “您怎么了?”捕快问。 “不用检查了,前日忠王命我为她暗地检查过。”御医说,“她有孕在身,还是不要跪在地上为好……” 四周黑沉沉地一片寂静。忽然,有人厉声叫喊起来: “你——骗我!” 铁链哗啦啦一阵响。捕快见徐婴红着眼,几乎要冲过来,铁链在身后被拉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 “我骗你做甚。避子汤药,并不能完全避免有孕。”御医说,“不过忠王知道你喝的是避子汤,倒是很意外。吕捕快,给她安排间别的牢房吧,要敞亮干净些,刑部那边还要调整刑罚,上报给皇上。” “她,可是她是……” “唉,管她是谁。”御医说,“这孩子是忠王的,单凭这一条,她就不能死。” 唉,皇家真乱……捕快回头看着那瘫在地上,完全失去表情的女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刑部暂且定下的刑罚是废官职,至于究竟是流放还是绞刑,待她生下孩子后再做打算。 不过,这纸诏令还没传下去,狱中先传来了消息。 有人投案自首,称杀死忠王的并不是徐婴,而是自己…… 那天,白玉儿就是这么见到徐婴的。 她的四肢被高高地绑缚起来,但在铁链和肌肤之间都塞了布条。牢房里四处铺了软垫,看样子狱卒也怕了徐婴寻死的劲头。白玉儿此时双手也被绑着,于是只能站在牢房外喊她: “阿婴。” 徐婴缓缓抬起头来看他,往日清澈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不忍心看又忍不住不看,目光落在她的腹部,慢慢地说:“活下去吧,好吗?阿婴。” “这一切都像个笑话。” 徐婴在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原来是我输给他了。” “不是的……阿婴。”白玉儿说,“不为任何人,为你自己活下去,好不好?” “白玉儿,我不会欠你的。”徐婴不屑地笑,“等到对簿公堂,说到那些细节,你根本没有胜算。所以,不要做无用功。” “……你真的这么想死?” “小玉儿,”徐婴望着黑洞洞的头顶,说,“你听说过九狱吗?” “什么九狱?” “人死以后,会至九狱。”徐婴说,“这是我娘告诉我的。那儿没有四季,没有生死,没有饥饿,没有疾病。” “……你如果一定要去,我陪你去。” 白玉儿的口吻平静,像是说出一句尘世里再简单不过的话。徐婴一怔,然后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很久,白玉儿才看见一滴水落下来,沾湿她脚前的地毯。 “白玉儿,我杀过爱我的人。” “我不在乎。” “白玉儿,我还要杀了我的孩子……” “你说过的,或许死亡才是一切的开始。” “你!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值得吗?值得吗?” “那你呢?那些过往的恨……真的值得你去死吗?” “不,不许……”徐婴用力吸了下鼻子,然后咬牙切齿地说,“白玉儿,你不许死。我要你活着,活着……活着,照顾这个孩子!” 白玉儿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你会看见,这血一直流下去。 永无休止,无穷无尽。 世事,漫随流水。 浸入朔风携来的漫天大雪,又在春暖复苏之际化冰为水,流入江河。在地心深处,又凝结为欲说还休的血雨,将九狱神宫浇成你心头血的模样。 又或者,越过遥远的江南彼岸,为你衔来最新鲜的一枝樱桃颜色。 他从此没穿过白,只爱穿红。白让他想起那人的死丧讯息,而红……是她最爱的颜色,是他欲与她一同穿起却再无机会的颜色。 “爹爹,爹爹……” 有人在叫他。他回过头去,一把捞起那撞进他膝盖的小小一团。 他伸出手指揩去孩子唇角沾着的红色汁液,说:“真怕你哪天把我们家这片樱桃林都偷吃干净。” “爹爹,红……红色。”孩子笑着拽了拽他的衣服,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喜欢,喜欢。” 他的心狠狠地揪紧。 这已经是他离京第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白月!有人找——” 有人从背后喊他,他转过身去,看见邻居身边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一身黑衣,腰佩血玉。扇子半掩着脸,一双淡而冷的黑色眼睛正端详着他。 “这位是谁?”白月问。 “你不必问。”男人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怀里正吮吸着手指的孩子,不由微微地笑了。 “你与她的缘分,不在此生,而在往后。” 【婚丧·夜奔篇番外】完。 【银汉篇】第一:燃犀照夜来,相逢轻。 “喂,新来的小子,你的名字,听起来就好冷……哈哈哈哈哈……” 他没笑,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人才悻悻收了笑意,啪地把章往纸上一盖,又拍回去。 “去吧,冷清寒。”那人说,“前面左转再向前直走,到那儿排队。最近清查局的人过来了,所以查得很严,别乱说话。” “乱说话?指什么?”冷清寒问。 那人……唉!冷清寒还是没反应过来:周身是一片曼珠沙华艳艳的红,现下他已经站在了九狱酆都的门口。这人,即使和他少年转校时遇到的保安长得再神似,说出的话再像,那也……已经不是人了。 说直白些,那就是鬼。 ——而他,也是一样。 负责门口初筛登记的鬼差翻了个白眼,又把笔啪地拍在桌上。“你小子,找茬是不是?” “清查局,又是什么?”冷清寒又问。 “哎哎,舒大哥别动气。”原本站在他后头的男人走上前来,拍了拍鬼差的肩膀,“他初来乍到,多问两句,也是正常。我等会儿也要进酆都,路上会好好告诉他。” “老韦,还没说你呢!”姓舒的鬼差大掌又是一拍桌子,可见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听说你这次出城,是去结了阴婚?来来,说说……” “下回再说吧!”老韦哈哈笑了笑,把登记表推过去,竟毫不吝啬地自己盖了章,“舒大哥,咱们回头喝酒,慢慢说。眼下我急着要进酆都……” “什么事?” “有些私事。”老韦说。 “成,你韦大名人,可别忘了和我约的这顿酒哪——你请客!” “好好好。”老韦满口答应,抽了登记表就向冷清寒走过来。冷清寒起初只是站在那里,等待鬼差的回话,并无意与他同行。尤其是从正面看清他那张脸之后—— 这是个极好看的男子。不过好看倒在其次,最难得的是他潇洒疏朗,身材健美,浑身透着生的活力,和周遭阴森森的死亡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冷清寒认识他,而他并不认识冷清寒。 ——这是着名演员韦湜。 冷清寒在死前,刚为他的“未婚妻”打了一桩官司,不算光明磊落地,分走了他叁分之一的遗产。 韦湜走过来,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颇自来熟地说:“刚才老舒说的你也听见了,我呢,恰好在酆都那儿混过一阵子,走,我们一起去排队。哦,还有……” 他将另一只手伸过来,极富魅力地笑着:“我叫韦湜,你好,清寒。” 冷清寒深深地看着他,许久垂下眼去,伸出手与他相握。真奇怪啊,他想,原来鬼的手也这样真实温暖……做鬼和做人,看来也没什么区别。 “你……知道清查局的事?”清寒问,“有什么不该说的吗?” “清查局具体在查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韦湜想了想说,“毕竟那时候我还在——但是,原本掌管鬼媒的‘西狩’裴素章被暂时剥夺了职位,这可是前些日子清查局向全九狱公布的大事。” 裴素章? 冷清寒一时有些发怔,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个告诉“父亲”为冷英结成阴婚可保富贵无虞的乌衣人“裴素章”,那个忽然闯入飞星家里、和她看上去极亲密的黑衣男人,以及江听木嘴里说过的—— “魔鬼”裴素章。 他心里一时有些混乱,于是一定要说些什么来镇定自己的思绪:“所以?” “所以最好不要提有关阴婚的事。”韦湜说,“即使问心无愧,但若被清查局带走盘问,会耽误很多事的。” “还能……耽误什么事?”清寒问,即使是在初筛登记的地方,他也已经排队耽搁了几日。即使是被盘问,又如何呢? 韦湜指了指他的登记表:“这表是有期限的,尤其对于那些并无罪业亏欠的人,一向是立刻要去转生。若在九狱耽搁久了,过了期限,再和无数罪人从其他队伍排起,那可就久喽……” “久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韦湜笑起来,“总之,不是好事。除非你想一直留在这里,做什么……九狱民。” 韦湜又侧过头来,窃窃地同他说:“这儿从早到晚灯火通明,若是想睡个好觉,我推荐你早些去转生……或者去黄粱酒馆喝上几杯。” 转生……吗? 冷清寒有些意外,手指不由把那张轻薄的表捏得更紧了些。在活着的时候,生与死的界限是那样分明。而到了死后,这一切反而倒转过来,又急急地催着他去转生? 他的脚步不由地停住了。即使他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快要忘记刀刃划破肌体的痛楚,但是他心里还记挂着那个人…… 有一次,飞星无意地和他说起过。有所执念的人,死后会滞留阳间。冷清寒想,难道我对她……真的什么执念也没有了吗? 这应该是好事。他又翻来覆去地看起了登记表,来掩盖自己突然停步的突兀。 “你早就这样想了吧,把她还给这个世界爱她的其他人。你这个不敢去争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的胆小鬼。” “谁在说话?”冷清寒一个激灵,四下张望起来。可除了身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韦湜,他什么也没看见。 “我没听见别人说话。”韦湜说,“前面就到了——哦,你可能是听见那边清查局的人说话了。” 冷清寒没有作声,继续跟着韦湜排进队伍里,队伍不长,看上去很快就能通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听见韦湜欣慰地说,“我上次过来时,即使没有清查局的人在,也排了好久。这下可以早些回去睡觉了……” 忽然,冷清寒前头的人被拦了下来。那人身材高挑,原本背对着冷清寒与韦湜二人,现在侧过脸,露出了温疏和蔼的眼眉。但冷清寒却看见他望着眼前身穿白色制服的清查局成员,眼底却浮上一层淡淡的冷意。 “有什么问题吗?”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宛如天鹅绒,“我是行过阴婚不假,可是贵局要以什么名义继续盘问我的私事呢?” “可是……”那穿着白色制服的娇小女孩儿刚要说什么,就被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断,只见另一位年长些的清查局成员从另一道关卡跑了过来,抬手制止她,“没事,糯糯。这位,我给你介绍一下……” “腾骁,”冷清寒前面的男人说,“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不见了,君远。”腾骁说,“糯糯,这是东极一脉的后人,现任九陵学会会长,谢君远先生。” “不再是现任了。”谢君远淡淡地说,“你早就料到这一天了,对吗?” “……君远,我们现在不该说这些。”被称为腾骁的男人看上去有些黯然,又向糯糯说,“放他过去吧,他和裴素章并不认识。” “哦……好。”糯糯应了一声,打开关卡让谢君远过去。 “——等等!” 忽然有人出声,腾骁、糯糯和谢君远,这下都一起回过头来。 韦湜看着他,喃喃地说:“完了,这下又睡不成了……” 冷清寒看着腾骁碧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我要见裴素章。” 【银汉篇】第二:误我多病身,更残魂。 纯白的孩子,请你快些跑。 但是无论跑了多远,都请你不要忘记—— 从你身上分离出的红色勇气。 “喂,新来的小子。” 有人从身后叫住他。小孩儿拽了拽书包带子,转过头看着正翘着二郎腿,笑眯眯看着他的保安。 “你的名字,听起来就好冷……三个字,每个字都冷冰冰的……哈哈哈哈哈……” “叔叔,别人也这么说。”小孩儿仰起头来,笑眯眯地抓住他的手,“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说是用来形容月亮。可我更喜欢太阳,很暖和,像叔叔的手……” 保安这下,确实听得心中暖洋洋地宽慰,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说道:“去吧去吧,小冷清寒——前面左转再向前直走,到那儿排队领校服。欢迎你来到平安小学。” 这是他第一天转学过来,虽然不免有些紧张,但对于性情开朗的冷清寒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相反,他很期待在新学校里的所见所闻。 于是他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顺利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冷清寒,今年六岁,所以比大家小一些。因为爸爸工作变动的原因,我转学到了这里。希望以后也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你六岁呀?那真是巧了。”老师说,“那你就坐在那儿吧,你的同桌和你一样大呢,你们应该能聊得来。” “同桌?”冷清寒看了看老师指向的那张桌子,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呀…… “噢,他生病了,这几天没来上学。不过,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见到面的!” “老师,我的同桌叫什么名字呀?”清寒抬起头问。 老师笑着说:“他呀……”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冷清寒就醒了过来。这时的九狱,已经沉进了一片深深的黑,而那令韦湜恼火的通明灯火,此刻就在窗外灼灼地亮着。 他有些头晕,好不容易从榻上爬起来站稳,却不知道把手撑到了谁的身上,听见那人闷哼一声,他连忙把手挪开:“对不起,我……您,您是哪位?” 冷清寒愣住了。眼前这人,他完全没见过。即使再仔细想想,昨夜一起在黄粱酒馆喝酒的人里,也没包括这人哪…… “差点把我压死。”那人爬起来,优雅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个声音……是他!那个曾在自己耳边,说自己是“胆小鬼”的那个声音……因为那声音太华丽了,尾音漂亮清晰,所以他不可能听错。 “少废话,鬼差正在缉捕我。”抬起来朝向他的这张脸,为什么也那么熟悉……冷清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说:“你是江……” “嘘,别说了。我说了我在被缉捕,你还要喊出我的名字?你怎么不昭告全九狱我江楼月回来了?”面前的人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双眼漂亮狭长,眼角飞红,可不正是失踪已久的江楼月! “你此刻,不该被九曜……” “别问这些杂七杂八的了,我没有时间一一回答你。”江楼月说,“我是来救你的,我要把你送回阳间。现在,和我走。在我父亲发现以前——” “你父亲……江听木?”这倒是冷清寒第一次听说。之前江楼月的审判,他的家人从未露面,又或许来过旁听,但他并不知道。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江楼月烦了,从一旁的衣柜里抓出口罩墨镜戴在脸上,又勒住冷清寒的手臂,“你不想回飞星身边了?” “你……为什么还知道飞星?” “我是六月。”江楼月说,“现在,请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什么,你……喂,喂,去哪……” “去向九狱判官,上告我的父亲。”江楼月说,“你最好动作快点,也最好祈祷我不要被人发现……” “被谁发现?” 江楼月甫一打开门,就看见韦湜正站在门口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和他身后的冷清寒说话:“清寒,你不是让我今天提醒你去见裴素章吗……你这是要去哪里……他是谁……” “裴素章?你见他做什么?”江楼月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地射向冷清寒,又自顾自摇头,“算了,到时候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不行。” 冷清寒忽然用力,掰开了江楼月握着他手臂的手。他说:“我今日要见裴素章,这是谢先生替我向清查局争取过来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我有些问题要问他……” “哦?好啊。”江楼月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以后我也会这么告诉星星姐姐的,或许在我和她的婚礼上。告诉她,他死去的前男友曾有过活下来的机会,可他放弃了。因为想要问什么狗屁问题!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借口,你只是想要去过下一辈子,把她永远地忘掉……” “星星?哪个星星……”韦湜正嘟囔着,又听见冷清寒也难得地发怒,五指收紧,揪起了眼前人的领口:“你助纣为虐,逃避惩罚,间接地害死她最爱的朋友,又躲到她身边,还对她……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说这些?我不会接受你的施舍,你没来由的好意。我不会现在就上报给鬼差,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江楼月轻笑一声:“好啊,你说得对。我是没有颜面以这个身份再见她了,不过……如果我用你的身体去见她,会是什么结果呢?我很期……” “哎,清寒,别打人,不不,别打鬼……有话,好好商量!”韦湜这时候终于清醒过来,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冷清寒横过去的一拳。 “让他打!”江楼月冷笑,“你自己要放弃为人的权利,怨不得别人取而代之!” “你为什么要救我?”冷清寒逼视着他,涩声道,“……给我一个理由。” “星星就是我的全部理由,够不够?”江楼月将头侧向一边,唇角勾起笑了一下,“我很自私的,冷清寒。她若见到你又因我父亲而死,怕是一辈子不会原谅我了……虽然我已经决定抛下这个身份,永远作为六月陪着她……” “虽然我在这时不应该插嘴,”韦湜实在是忍不住了,“你们说的……星星,不会是赵飞星吧……” 他又怎么能料到,此话一出,这两人一下都齐齐转过头来,看着他? 韦湜脸色顿时一僵,他在娱乐圈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现下还不明白过来情况。他这影帝真是白做了……这两人都爱着同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和他…… “呃,误会误会,我只是碰巧认识这么个人……”韦湜连忙找话开脱,却听见那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她接下这生意不是因为要给你和你的未婚妻结成阴婚么?什么叫做误会?” “她做鬼媒的,这人还能怎么认识她?连星星都知道?噢,你说未婚妻,我想起来了……你和她分手那天。” “别提了!”冷清寒面色不豫,但被这样一打岔,反而将注意力专注到两人要做的正事上,“你先同我一起见裴素章,我们再去你说的判官那里,别浪费时间。” “行。”江楼月也一点头,和冷清寒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又笑吟吟给韦湜撂下一句,“你等着,我会回来找你的,好好谈谈……星星。” 一直到出了黄粱酒馆的门,江楼月才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你为什么要帮助……帮助冷瑞换魂,纵容他犯下罪孽?又为什么隐瞒了他假冒我父亲的真相?” “没想到你还记着这事。”江楼月一边低着头走过街道,一边悄悄观察着附近,“我以为你更想知道江听木为什么要杀了你。”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去找裴素章的原因。” “如果你是为了这件事去找他,那可以说是白费功夫。”江楼月说,“你应该找我。” 冷清寒猛地截住脚步,看向江楼月:“什么意思……” “原来你我都早已忘了。”江楼月刚笑了一声,他的身影便开始飞速地虚化变淡,他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像是早就有所准备一般快速地说,“我就知道来不及……记住,尽快去找九狱判官,告江听木,找我……我欠你……四魄……” 属于九狱的墨镜和口罩空空地掉落在地上。冷清寒低头捡起来,心中复杂难言。 早都……已经忘了? 握着他手臂那人已经消失殆尽,而在手臂留下的触感却仍旧分明。冷清寒站在原地没有动,一遍遍地回想江楼月这个名字。 “他呀……” 老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你的同桌,叫江楼月呀。” 【银汉篇】第三:事去言难赎,罗网铺。 jiz 阳世之人,生叁魂七魄。叁魂归于精神,七魄归于肉身。七魄分别为:喜、怒、哀、惧、爱、恶、欲。人若七魄不全,必将失于亡途。由于鬼差无法看穿属于阳世肉身的七魄丧失,因此失去七魄之人,往往流连于酆都鬼城,无法再离开此地一步。 冷清寒是一路跑过来的。穿过那条宽阔而笔直的朱雀街道,眼前,从黄粱酒馆能隐隐约约看见的九狱神宫,才完全现出它的全貌。 不过冷清寒没有多看,只一路跑到站在忘川河边沉思的黑衣男人身边,有些气喘着停下。男人当然是谢君远,转过来看他,说:“来了?很准时。我们走。” “还没有谢过谢先生昨日……”冷清寒想起昨日在酆都关卡前,真是一派险象环生。一听见他说“裴素章”叁个字,他的身边立刻围上了一圈穿白色制服的人,想必都来自清查局。腾骁摩拳擦掌,正打算好好盘问,那个年长些的陌生男人却走过来说:“我认识他,他要找裴素章,就让他见。我可以为他作保。” 谢君远摇了一下头,说:“不用谢我。” “我还想冒昧地问您一句。”冷清寒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座看起来业已废弃的空旷神宫里, “您……认识我?可我并不认识您。” 谢君远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他问:“你为什么要见他?你来得这样迟,又是生魂,想必是不知道裴素章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其实并不确定。”冷清寒低着头说,“但,这可能关系到我很重要的人……” 谢君远又沉默下去。偌大的神宫里,这时只能听见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悠远地回荡,又显得分外落寞。是无数楼台烟雨中的一声钟,一切年华将远时刻的追逐。冷清寒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应该一起走过这段路。 谢君远没回头,背着身对他说:“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看书请到首发站:pow enxu e14.c om 谢君远说:“如果有机会,不要让自己后悔。已经抓住的事物,不要再让它失去。”说完,对前方站在那儿的、穿白色制服的女性说,“沉珠女士,我把他带过来了。” 正在看着墙上破损壁画的谢沉珠转过脸来。她抱着手臂,斜斜地看向冷清寒。这是一个叁十多岁的女人,眉目英挺,一举一动都干净利落。她开口,话却不是说给冷清寒听:“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想不到,这里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你担保的。” 谢君远说:“让他进去吧。我们说好了,十五分钟,你和我都在这儿监管……姐姐。” 谢沉珠难得地变了表情,立刻把冷清寒往房间里一推,碰地关上门。即使隔着门板,冷清寒都听见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你是不是假冒的谢君远?那小子从不叫我姐姐……” “……是你。” 那人熟悉而微冷的声音,及时地把冷清寒从背后的故事里拽了出来。裴素章正靠着窗户,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走过来到桌前坐下,“坐。”他说。 冷清寒于是走过去坐下。他刚要开口,就听见裴素章立刻问道:“飞星,她还好么?” “……我不知道。”冷清寒胸口一窒,慢慢地回答,“在我……死前,已经联系不上她了。” “……”裴素章望着手里色泽明亮的血玉,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为何寻我?” 冷清寒抬眼,注视着眼前从容淡静的男人,直截了当地问: “你和飞星,是什么关系?” “我喜欢她。”谢君远说。 “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偏要在裴素章被停职接受调查的这段时间,和那个女人结阴婚?”谢沉珠气得没法了,又不可能像平时教训腾骁一样教训谢君远。虽说他们是姐弟,但……那也是从出生没多久就分离的姐弟。后来再相见,他继承了九陵学会,却把东极之名拱手让人。而她?已经成了清查局最年轻的副局长,却再也不能轻易地来到阳世,与他相见…… “我不知道。”谢君远简短地说。 “你不知道什么!”谢沉珠一碰上她这个油盐不进的弟弟,好像总是变得焦虑尖酸,明明他们谢家子女在外的声名都是稳重成熟,“谢家……不,东极承诺过不再趟青崖会相关的浑水,你忘记了?偏偏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结阴婚……你告诉我,那女人是谁!不要让我去亲自查出来!” “她不是什么‘那个女人’。”谢君远皱着眉,“她叫……飞星。” 只听“哔”的一声响起,谢沉珠已经按下手环上的一个按钮,说:“糯糯,听见没有?去查裴素章权限内的资料。” “你……” “你什么你。”谢沉珠一收表情,冷冷地说,“你以为腾骁替你挡下排查,你就能躲过去?喊姐姐,也没有用。我今日允许你带这人过来,也不过是想探探你的口风。等他出来,他也逃不过排查。你放心。” “你们……不,清查局。”谢君远盯着她,“到底想要查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嫌疑人。”谢沉珠将报告拍到他胸前,“我们发现,一千年前扰乱阳间九狱秩序的叁命五婚之法又重新出现,具体涉及的人员还在排查。不过确定无疑的是——” “这是极好的把柄,来证明青崖会的无能,证明九狱当年设立青崖会,是彻彻底底的错误。清查局要以此来撤裁青崖会,完成你们一百多年前没能做到的事么?”谢君远嘲讽地一笑。 “虽然你在谢家子弟中不算有天赋,但不得不说你在凡人中也不算蠢笨。”谢沉珠扬起脸,轻蔑地说,“不过这一次,在结阴婚这件事上……你蠢得过分。” “我也不指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查局副局长,能明白什么是喜欢。”谢君远微笑着反唇相讥,“你还是以为无限的寿命,全知与全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神赐’,对么?” “你竟敢直呼‘神’……” 挟着怒气的话语尚未落地,谢沉珠的手环就传来一阵“哔哔”的声音,紧接着便传出女孩柔软甜糯的声音:“沉珠姐,查到了!这人的全名叫赵飞星,她的鬼媒执照是裴素章所伪造,在青崖会并没有这一执照的记录……” “好!”谢沉珠喜上眉梢,自信地下达指令,“令腾骁立刻去阳间带人过来,我要亲自审她!” 她按下手环上的另一个按键,转头看向脸色一片阴霾的谢君远,走过去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谢了,弟弟。”谢沉珠微笑,“看来即使你不想,你也是要来旁听的——作为被卷入这场闹剧的当事人。” 你的“喜欢”和神的戒令,孰轻孰重? 证明给我看看吧。 否则。 我便要以神的名义,将你们审判…… 我不会留情。 因为情,是阳世的丑陋规则。 而清查局的存在,就是为了禁止这丑陋的存在如病毒蔓延至九狱,甚至…… 她推开门,对里头说:“时间到。” 十五分钟前。 “你花了这么大功夫见到我,就为了问这个?”裴素章轻轻嗤了一声,“那似乎和你没有关系。” “我有很多后悔的事。”冷清寒对他的回答好像毫不在意,一字一句地说,“比如没有追问她你是谁,比如从不过问鬼媒的事情。我自诩给她自由,却从来没有发现……” 是我自己怕了。 江楼月,你说得对。我的的确确是个胆小鬼,在那之后…… 那一天,是她先离开这所房子的。 那一天,是他默默地把照片撕碎的。 所有的起因,似乎只是他多嘴问了一句:“妈妈,你为什么要哭?” 妈妈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变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妈妈没有钱,他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清寒,你要好好地……活着。” 不知道什么卡住了他的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妈妈。” 他最后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随着天边的落雨一起无力地滑到地上。 不动,于是不会痛。 ——而当所有自以为免疫的瞬间,堆积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四个字:逃无可逃。 那一天,她按响他的门铃。 他没说谎,他不说谎。那是冷清寒给自己设定的死期与地点,在母亲离去、养妹和父亲死亡的二十六岁,死于地下室。 可是她来了。揉乱他的衬衫,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求你,不要死……” 那一刻,阔别他二十年的勇气似乎又回到了胸中。做下去,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就是他的救赎。 【银汉篇】第四:负我前生恩,曲中论。 “少爷,您前日说,您的同桌生病了?” 这是他家中和他玩得最好的仆人。说是“玩得最好”可能有些歧义,毕竟这仆人已经垂垂老矣,但在父母常常出差的家中,只有他一个人陪伴着他。 所有人都管他叫老贾,于是冷清寒喊他贾伯伯。 “是呀。”冷清寒说,“我听同学说,他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既然如此,趁今天周末,我们去看望看望他,如何?”贾伯伯笑着给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 “好!”冷清寒用力点了点头,他心里确实早有这个想法。他家境优渥,待人真诚友善,心里从无半分阴霾。当日听老师说了江楼月的事,当下就想和同学们一起去看望这位未来的同桌。而当他在学校里说起这件事时,却遭到了其他同学的反对。 “我才不想看见那个娘炮。”后座的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我们下课还要去秘密基地玩呢,哪有时间去看他……” “娘炮是什么意思?”冷清寒问。 “你看,他连娘炮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他也和江楼月差不多……” “就是像女生啦,我们才不和他玩。”男生挥了挥手,“你去找别的女生和你一起去吧!哈哈哈哈……” 就这样陆陆续续找了几个人,不是推辞放学后要补课,就是直说和江楼月不熟悉。也是,毕竟这才是一年级。 那天阴沉沉的,是T市标准的冬天天气。贾伯伯牵着他,一路进了桐花医院。那时还没有什么安检,也没有那么多的病人。冷清寒也不知道贾伯伯是怎么知道江楼月在哪儿的,不过贾伯伯向来神通广大,大概是提前找老师问过江楼月家人,才带他过去。 他们一路走到重症病房门口。那儿的座椅上本来坐着一个白发男人,见贾伯伯过来,熟稔地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老贾,你来了。” 冷清寒正在打量四周冰冷的设施,这时被贾伯伯拉了拉手:“少爷,这是江楼月的父亲江先生。等会儿,他陪你一起进去。” “贾伯伯不进去吗?”他问。 “重症病房一次不能进去太多人,还需要有家属陪同。”贾伯伯蹲下来,对他好言好语地说,“我在外面等你,不会走。” 冷清寒听话地点了点头,走到江楼月父亲身边。江先生拉住他的手,对他微笑了一下:“走吧。” “为什么!你……裴素章,你真是魔鬼!” 当谢沉珠和谢君远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冷清寒站在桌前,双手撑在桌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裴素章仍旧坐在他对面,风平浪静,纹丝不动。 “我早在开头,就告诉过你。”裴素章面无表情地说,“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包括我刚才告诉你的事情,那也是它应该在这个时间被告诉你。” 他抬起头,看见谢君远走进来,微微笑了一下,点了下头:“谢先生,久仰。” “你是……裴素章。”这是谢君远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西狩”裴素章,传说中他数年如一日地穿一袭黑衣,行走于夜间月下。不同于与“神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东极和北劫,他和南锋都是久居其位的九狱中人。 “很高兴见到你。”裴素章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笑意更盛,简直要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既然你如约而至,那么,我的任务,就快要完成了。” “你在说什么昏话,裴素章。”谢沉珠讥笑道,“正是因为他……方才向我们泄露了你一直对我们掩饰的那个人,我们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她。赵飞星,是么?” “当然。”裴素章向她微微躬身,“麻烦你们把她带过来,也省得我再去找她。” “你!”见裴素章如此不慌不忙,谢沉珠的眼里一时间也风云变幻。 谢君远问:“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 裴素章失笑摇头:“当然不是。” 他转过头看着冷清寒,掷地有声地说:“冷清寒,跟我来。” 裴素章眼神凝定,像已经凝固了一千年的坚冰。 “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的。”他说,“虽然,不是以你喜欢的方式。” 从桐花医院出来的时候,天气照旧阴沉。 “贾伯伯,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冷清寒轻声问。 “伯伯身体不太好,少爷心肠好,陪我看病。”贾伯伯咳嗽两声,冷清寒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天气很冷,我们早些回去。我还有功课要做。” “好,都听少爷的。”贾伯伯笑着握紧了他的手,手心湿润冰冷。冷清寒想要挣脱,半天却抽不出手,只能悻悻作罢。 “噢,少爷,我忽然想起来,您让我复印的材料,好像被我丢在地下室了。”贾伯伯猛地一拍脑袋,“都怪我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一转头就忘了。” 他笑眯眯地对冷清寒说:“家里现在没人,等我们回去,进地下室的时候,能否麻烦少爷在身边替我掌灯?我这老眼昏花……” “……行。”冷清寒皱了皱眉。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下头。 再然后……便是他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他梦见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梦见贾伯伯。梦见江听木。梦见闯入地下室的父亲…… 梦见绳子勒入肌肤的痛楚。梦见刀刃切开皮肉的清脆。梦见那两人絮絮低语,说,这很公平。 当然公平,站在黑暗里的人说,用这孩子的四魄换你的新生,甚至是你赚了。 我们以后还有交易的机会吗?这是渴求的声音。 那人思考了一会说,如果你不介意做我儿子练习换魂之法的对象的话。说来,你也算他的救命恩人…… 好了,我要赶在警方来之前走。如果有需要,记得联系我……这孩子见到了我的样貌,以后我们再相见,你就称呼我—— 裴、素、章。 …… “您好!我是今天负责查房的实习医生,您可以叫我小蒋……” 姑娘热情地鞠了一躬,活力十足地冲面前神情有些迟钝的病人笑着,“您好,赵女士。您今天感觉还好吗?” 桐花医院。 雪亮的白。 像……像什么呢?她敲了敲脑袋,对了,像那老秃驴的头顶! 好哇老秃驴,贼心不死,把她关进医院,指望着从她口袋里榨出最后一分油水,把她榨干了榨死了,化作这座悲哀医院的燃料……告诉你,没门儿! 噢,还有你——帮凶虚沉烟!赵飞星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那拎着水果和汤罐向她走过来的那个男人……他及时地一躲,一手放下水果篮,一手抱住她,熟练地把她扛到肩膀上。 “虚沉烟你他妈放开我……老子不治不治不治……你让我去死……我一分钱也还不了你的……” 飞星用力捶着那人的背,他却不为所动,手腕上那粒粒分明的佛珠紧紧硌着她的腰。虚沉烟将汤罐和水果篮都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再把她放回床上:“你又做噩梦了?” 飞星躺在床上,一下子安静下来。蒋医生有些迟疑,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那个留着长发的男人一边给病人掖着被子一边说:“她昨日入院,原因是机械性窒息造成的短暂昏厥。今天……你刚刚也看到了,她偶尔会有情绪和记忆失调的症状,但是不会持续很久。” “是、是这样吗?”蒋医生一边记录,“机械性窒息……是什么导致的?” 虚沉烟转过来对她笑了一下:“脖子上的挂坠被东西勾住了,不是什么大事。” “哦……那我不打扰了,我会把这些情况告诉主治医师的……”见虚沉烟温和笑容里盛满了拒绝之意,蒋医生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门被轻轻地关上,空气里安静下来,一时只能听见窗外空调嗡嗡作响的声音。 “骗子。”赵飞星说。 “我只是半小时没在你身边。”虚沉烟叹了口气,“你若再醒的早些,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飞星躺在那儿,忽然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活的动力也好,死的勇气也好。这时候都一齐沉默着,和她一起笔直而出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几个黑色斑点。 “我感觉我已经死了。”她说。 “嗯。”虚沉烟剥开香蕉,咬了一口,“这很正常。当然,你不是青崖会的人,不会知道青崖会还为鬼媒和鬼商设置了专业的心理咨询人士。” 飞星瞪了他一眼,虚沉烟把另一根香蕉递过去:“吃不吃?我可不敢给你用小刀削水果。不吃,就算了。” “挺甜的。”他说。 飞星接过来,也剥开吧唧吧唧地咬了两口。确实很甜,甜得有些发齁。 “有我在这儿,没有鬼差敢带走你。”虚沉烟笑了,那笑不是他平日伪装出的温和清高,反倒找回了他做鬼差时的那种戾气与痞气,“你还没死,我可以保证。香蕉甜不甜?” “……甜。”飞星闷声说,说完又咬了一口。 虚沉烟把那戒指放到她的枕边,说:“你的东西,自己留好。” 飞星看他一眼:“你也没资格说我。刚见着这东西的样子,和我方才也没什么区别。” 方才……她沉默了片刻。刚醒过来时,确实没想起来先前那许多的事。或许是她的大脑为了保护她,短暂地忘记了吧? 忘记了也好。她把戒指收起,又瞪着虚沉烟,说道:“住院的钱,你付。” “嗯。”他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又慢腾腾地打开汤罐,浓郁的白芷香气霎时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还有,你不是要吊销我的执照……喂……” 虚沉烟吹了吹,把汤匙送到她嘴边。“嘘,喝完再说。” 雾气蒙上来遮住眼睛。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在心底萌发,她顺从地喝下去,有一刻……不,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希望,自己喝下的,是所谓令人忘忧却乐的…… 孟婆汤。 【银汉篇】第五:悔我无情道,懒修行。 这一晚,王允执难得地从梦中惊醒了。 在九狱呆了将近半年,他从没有哪一天做过这样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一会儿成了进京赶考的举人,一会儿又成了公主的仆从。那公主居然还和飞星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颇有些相似,把笏板掷到他头上的那个劲头,和他不给她抄作业时就把作业本用力甩到他背上的样子毫无区别…… 但是梦醒了,他是被惊醒的。按理说到了九狱没了生死之分,也就没了什么三魂七魄、七情六欲。可是梦里看见她泪水横流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醒了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翻身爬起来。时间也不是太早,他决定模仿一回古代的举人,挑灯夜战做教案。 是的,王允执留在了九狱,现下正忙着给九狱民授课。 放弃转生的时候他也犹豫过,但最后还是轻轻对负责管理轮回镜的鬼差说:“我还是想等一等。” 等谁呢? 他不知道。或者说,不会奢求。 但或许只是想再见那个人一眼。 他就是那种为了一个念头,会这样执着的人。 门忽然碰碰碰响了起来。王允执过去开门,心里还纳闷谁会在这时过来。仔细一看,这外头站着的黑衣无眉男,好像正是他那早出晚归,因此不太熟悉的邻居。 “罗先生,这么晚了,有事么?”王允执还是记性好,当下就想起了他的名姓。 罗叶的脸色也很差劲,比起平日的冷峻,更多了几分愠怒。他语气平直地说:“临时接清查局任务,要带你们去判官那儿问话。” “你们?” “嗯,除了你还有别人。”罗叶说,“走吧。” 话音刚落,一双白生生手臂忽然从后面抱住了罗叶,亮而甜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来:“不行,不说清楚不许走,为什么说要查飞星相关的人……” “飞星?” 王允执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圆脸的姑娘从罗叶背后探出头来,立刻大惊失色地指着他:“你,你不会是王允执吧……” “……是我。”王允执说,“你……认识我?” “我……啊……说来话长。”青梅讪笑着说,“我叫乐青梅……” 这么一说,王允执就想起来了:“你是……飞星的好朋友,我们一起读过初高中。” “行了,别拉家常了。”罗叶伸手把青梅拉开,“回家等我。” “我不!和飞星有关系的话,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判官那儿不是好待的地方……” “罗叶,你敢不让我去,我就,我就……离家出走!” “……”罗叶看着她,换上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指了指家门口,“去换好衣服,你要穿着睡衣去?” 见青梅喜滋滋地回去换衣服了,罗叶把王允执一拉:“立刻走!” “你不是说要带……乐小姐一起吗?”王允执被他拉着走远,一边回头一边不解地问。 “带她去看她最好朋友的审判现场?”罗叶说,“我没那个兴趣。” 王允执皱起眉:“飞星……要被审判?” “……去了,你就知道了。”罗叶说完,几步走到前头一家诊所面前,又是十足暴力地碰碰碰敲门。 好一会儿,里头的人过来开门。那人打着呵欠,但仍然难掩他足称美艳的容色。 “你是陆昭离?”罗叶嘴上刚问完,就立刻反应过来,这人他见过啊,上回裴素章问狱叫来的那个…… 陆昭离点点头,向他打了一串手势,罗叶想起来了,这人是个哑巴……这时王允执插话进来:“我懂一些手语,他说他问你是不是要带他去见判官的鬼差。”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的确是这样。”罗叶感到自己有些冒汗,“跟我走一趟吧。” 陆昭离满意地点点头,锁上诊所的大门,又微笑着对王允执比划:多谢。 王允执反应多快,当即问他:“你……认识赵飞星吗?” 陆昭离点头,仍旧平静地笑着。在罗叶看不见的地方又向他比划了什么。 王允执沉思片刻,冲他点了下头。 而韦湜被找到的时候,正喝多了瘫在酒馆的角落里昏睡。 罗叶不客气地把他提溜起来,又对着他机械地重复那些话语。韦湜却“啊”地一声,全然不似前两人的冷静从容:“鬼差先生,我过两日就要去转生了,我绝对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能不能不去……” “不行。” “你也认识赵飞星?” 罗叶和王允执几乎是同时说出这两句,说完又共同看向目瞪口呆的韦湜…… 当晚,飞星出院后,是睡在虚沉烟家的。 她也没想着回去。虚沉烟说谢君远的葬礼早结束了,她也联系不上苏宛。本来飞星打算像小时候一样,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趴着休息,却被虚沉烟径直送到了他家门口。 也是奇怪。青崖会分明在Z市,他却在T市也置了房产。不过房间不大,又在老城区里,显然是给他一个人住的地方。 喂,男女有别,我怎么能和你住一起。 这话飞星只在心里过了一下,懒得多说。至于吗?当了婊子还给自己立牌坊。虚沉烟乐意,她为什么放着干净的房间不住?过去她是怕江听木的威胁,连累身边的人。现在,连累虚沉烟?她只有四个字——连累得好。 她还记着最初的那一天,逼得她走投无路的那个人呢! 赵飞星这下又找回了当年流浪街头时的混混气概。她理直气壮地占了浴室洗澡,又扯了件虚沉烟的T恤穿上,再恶狠狠地霸占他的床…… 飞星还真没多想。一是相处下来,虚沉烟实在是个万事不挂于心的性格,没什么明显的喜恶。二是因为那戒指……飞星想,说不准裴素章以前睡了他女人,他才会对这女人戒指和裴素章这么耿耿于怀……想着想着,飞星还乐起来了。你们九狱也挺混乱的,和鬼媒这一行当很般配。 虚沉烟从浴室出来,看见飞星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傻乐,不禁也弯起嘴角,走到床边坐下:“笑什么?” “你走。这床,今晚是我的。”飞星在身后推他,却半天推不动,“……成,你爱睡睡,反正床大,我不走。”她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一些。 虚沉烟也没说什么,爬上来躺下。飞星感到背后暖烘烘的,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又想起了和冷清寒为数不多的同居时光。 让她感觉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 再想起那日的争吵,她属实是满心愧疚。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就因此生愧一般,可能注定她一辈子要这样欠着他的了…… 现下同谢君远行了阴婚,尽管未必会传出去,但短期内她不愿冒险去联系冷清寒——在她见到江听木以前。可是,飞星想,她真的……想念他了。 那种感觉,有些近似于她想念青梅。 “在想什么?”虚沉烟问。 “没有。”她拿被子捂住脸,“我认床,睡不好。”谎言对她而言,真是信手拈来。 “飞星,我想听听你的过去。”虚沉烟说,“比如你那天为什么要找来青崖会。” “我说过了,和裴素章有关的事,我不会告诉你一个字。”飞星说,“别想着套我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那说些你认识他之前的事情,也好。” “之前?”飞星说,“穷得发疯,就这样。” “你是因为没钱,才打算来青崖会碰碰运气?” “可以这么说吧。”飞星斜他一眼,“那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我?没什么感想。”虚沉烟说,“我见过无数这样的人。” “哦。”飞星说,“想必不是每一个你都把他们领回了你家床上。” 虚沉烟低声笑起来,连同床铺也轻微地震动。不知不觉,他离得更近了些,赵飞星只要稍稍一动,肩胛就能碰到他的手臂。 赵飞星又说:“我倒想知道你哪根筋搭错,又不打算吊销我的执照了。”她忽然把被子一掀,盯着他说,“你别告诉我光是这个戒指就让你大发慈悲……喂,虚沉烟。” “怎么?” “你有过情人吗?”她有些突兀地问。 飞星看见虚沉烟的嘴角慢慢垂了下去,然后他摇了摇头。 “你活了多久?” “为什么问这个?”他有些惊讶于她的跳跃性思维。 “你看。”飞星振振有词,“如果是正常人,这时就会说,我多少岁。而不是反问,我为什么问这句话。”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已经活了很久的样子。奇怪吧?”飞星转过来看向他,一双眸子干净剔透,黑白分明。 “……”虚沉烟看着她,没说话。他的手指距离她的脸很近,但他没有动。 “这个戒指,是你什么人的?”她又问。 他的手指忽然抵过来,微湿,带着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按住她的唇。这是一个暧昧的姿势,但是她却看见他眼里呼之欲出的悲伤。 “别问了。”虚沉烟说。 “那你也不许问我。” “可以。” 两人沉默下来,飞星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肩已经贴上他的左臂,连忙又挪开一些。她刚挪开,就听见虚沉烟说:“她死了。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没死。” “但我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他说,“哪怕我活了一千年,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这样的幻觉。” “一、一千年……” “她已经死了一千年了。”虚沉烟笑了一下,“久到裴素章把她的戒指和玉佩都送给了你。” “她是谁?”飞星忍不住问。 虚沉烟看着她,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光。 他说:“她的名字,叫立花醒。” 【银汉篇】第六:粉饰镜中错,桂花落。 她不是典型的美人。 短发,方脸,干净利落。性情畅朗开阔,逢人叁分笑,像一罐夏日里开封的冰汽水。她完全不像任何从“白塔”训练出来的人,更别提她在清查局待过,最后却走了最少人走的那条道路——进入九曜,和鬼差与人一起打交道,甚至最后还成了鼎鼎大名的“北劫”。 没人不喜欢她,从清查局的前同事,到九曜的现同事。有人观她如知心好友,有人视她为长姐,有人认她为亲妹。她的家庭,不同于谢家这样传统的书香世家,也不同于糯糯家的规矩森严,更不同于腾骁家的冷酷厮杀。她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温馨而平淡。因此她从白塔里走出,还不失往日那温柔赤诚心,尤为难得。 纪北鹤就是这样在这无数种身份中活着。而她唯一不能忘怀的身份…… 是信徒。 是她的神忠实的信徒。 从白塔中出来的人,都不同程度地信仰“神”。 那是职责,是信仰。是他们被灌输进去的使命,是少年少女们为之燃烧一切的钢印。 神有无数种变幻莫测的模样。正如沉珠姐信仰无情之神,糯糯信仰律令之神,腾骁信仰自然之神一样。纵使纪北鹤来到阳世,行走九狱,在无神的人世间,她也永远在思维中与她的神同行。 她的神……只有那一个人。 即使他已经…… 纪北鹤猛地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到了轮回殿前。这里是九狱最高级别的审判场,她今日被清查局召唤至此,要代裴素章行这场审判—— “嫌犯还没到场?”纪北鹤从糯糯手里拿过资料,仔细地翻看。赵飞星,漂亮的名字,然而她的经历,却并不怎么令人心情愉悦。通篇看下来,纪北鹤心里只无端地生出两个字:“漂泊”。 “没。”糯糯软绵绵地说,“腾骁前辈已经过去了,请您稍安勿躁。” “你这丫头。”纪北鹤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还是像从前那般守规矩得紧,你忘记了?在北鹤姐面前,你不必这样。” 糯糯腾地红了脸,又讷讷地说:“北鹤姐,别拿我逗趣了……” “别欺负糯糯了。”沉珠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纪北鹤抬眼看过去,只见谢沉珠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而这男人的眉眼令她熟悉得几欲晕眩。像,实在是太像…… 可是那人早已经不在了。 “这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弟弟。”谢沉珠一昂下巴,说,“谢君远。喏,这是‘北劫’,纪北鹤。也是我们从前清查局的同事……” 纪北鹤有些恍惚,和谢君远握过手后,忙匆匆翻开其他涉及人员的材料,在最后一页果真看见了谢君远叁个字。 “此人与多人行叁命五婚之法,伪造执照一条已经是板上钉钉,其余的证据还在搜集当中。不过我想,证人证言很快就可以拿到。”谢沉珠说,“负责拘捕的鬼差已经在来的路上,很幸运,本案涉及的这几个人还未来得及转生投胎。” “沉珠姐。”纪北鹤合上资料,不轻不重地说,“你还是铁了心,要取缔青崖会?” “这是‘神’的意旨,纪北鹤,你不会不知道。”谢沉珠有些忍俊不禁,“你曾经,可是我们之中最狂热的那个人。” 狂热?……是的。纪北鹤想,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一点。 这是清查局写在骨骼里的代码,是她的神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可那都是曾经。 纪北鹤说:“等到嫌犯到了,再说吧。九曜行事,向来公正。不会让副局失望。” “那就好。”谢沉珠冷哼一声,走开了。谢君远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纪北鹤。 “怎么了,谢先生?有什么话要说吗?”纪北鹤问他。 “一百多年前,先祖曾与清查局签订契约。”谢君远说,“契约的内容是东极永不染指青崖会。那只是未能成功撤裁青崖会的后手,是么?” “谢先生,”纪北鹤温和地说,“那时我尚不属于九曜,在清查局,也只是一文不名的卒子。并不太了解个中内情。” “您能告诉我,”谢君远望着她,问,“当年,清查局为什么没能撤裁青崖会?或者说……” 他几步上前,低声说: “和你们所谓的‘神’,有关系吗?” …… 当虚沉烟把蒸好的桂花糕端到院子里时,那儿已经没有人坐着了。 空空如也的小竹凳上,放着一张简陋的字条。 “我走了。” 只有叁个字,甚至没有落款。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漫长的故事告诉她,于是她说,会自己去找答案。 她离开得很是匆忙,又似乎早有准备。就像一千年前她离开他一样,他甚至不算她的一条狗。即使是狗,在主人将要离开时,也会有所预料。摇着尾巴,亲密地环绕在主人的脚边,寸步不离。 再在九狱见到她时…… 她只留下一滩血。 九狱至尊至贵的曼珠血,沟通人间九狱,忘川河的流动之源…… 什么也没有了。 就像这张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的纸条一样。 虚沉烟把纸条在手里攥紧,不,他还剩下什么。她早已经把她的所有都留给了他,她的梦想,她的自由,她的——青崖会。 他会为她留住它。 不惜一切代价。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接起,口吻有些强硬:“哪位?” “虚沉烟先生,我是清查局二队队长,腾骁。”那头传来的声音说,“请你配合我们,找一个人……” “谁?” “赵飞星。”他说,“她涉嫌实施九狱与清查局明令禁止的叁命五婚之法。青崖会的失职容后再议,现在,请全力配合清查局,将此人捉拿,领至九狱轮回殿受审。” “……” “喂?可以听清么?虚先生?” “喂?喂?您说什么?我听不清……” 虚沉烟啪地将手机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哎呀,”他说,“抱歉,失手了。” …… 赵飞星在跑。 在拨打无数个电话,终于从江听木投资公司的秘书那里得知今日江听木就在本市时,她便拼命地跑起来。 她有一种荒唐的预感。而那种预感令她感到无限的恐惧——上一回感受到这种恐惧,还是在面对着裴素章和桐江大桥时,还是在冲进青梅的病房之前。 那种关于“死”的预感,紧紧地纠缠着她。 她一路上,看到了许多“鬼”。 那些鬼大多茫然地在完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漂浮着,有一些鬼见她投来目光,于是也好奇地看向她。 赵飞星曾经以为,这是一种天赋。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诅咒。 在一个所有人都昏醉的世界里,清醒,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们应该遗忘的,我们应该麻木的。这是属于阳世的肉体在任劳任怨地保护着我们。 不要想起从未完成的执念,不要记着已经逝去的往昔。 不要因为已经死去的人痛不欲生,不要为擦肩错过而追悔莫及。 不要为白色的谎言耿耿于怀,也不要为逝去的年华日日买醉。 可是,可是。 心脏为此而跳动,血液因此而流动。手指因扣紧而温暖的一瞬间,衣角在离去时转为冰冷的那一刻。 赵飞星想起虚沉烟的话。 她还“活着”。 于是想要圆满执念,想要永不相忘。 想要每时每刻都不忘记死去的人,想要将错过的那一刻扭转过来。 想要击碎所有迫不得已的谎言,想要将失去的人生偿还回来。 她已经停不下来。 生命是一条单行轨,是一条闭塞的管道。 退无可退。 上楼。电梯堵塞,于是走消防通道。一楼,二楼,叁楼。她趔趄了一下,手抓住满是灰尘的铁铸扶手,那冷刺进人的心肺和骨头。浓重的灰尘灌进她的喉咙,她却恍然不觉,带着一腔的血腥气,用力推开那扇紧闭的铁门—— 六月仰躺在那里。 她几乎要停止呼吸。 “住手——”她猛地冲过去,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掐着六月脖子的白发男人撞开,又砰地撞在办公室的门上,将那本就没关严实的门也随之撞开…… 里头是另一具苍白的躯体,血似乎已经流干。正歪歪斜斜地摆在里面,像是被人背了上来。 那一刻眼睛刺痛,如同小刀精准地插进去。飞星拼命忍住,深呼吸几下,回过头卯足了劲,又把六月拉了过来,护在身后。 “……你找死。”她嘶哑着声音说。 “事到如今,还能大放厥词?”江听木自地上爬起来,不得不说她那一下确实用力,他的额头撞到一旁的墙壁上,有些渗血。“对于商人而言,第一件事就是言而有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行踪,我掌握得清清楚楚。只要敲打敲打那个女管家,也能知道你准备了什么,又在那个地下室里做了什么……呵呵!倒也真是巧了,那时,你的男朋友,也在我的地下室里……” “我倒没想到,这小子为了你,从我那里偷出了他的尸体,在这里行问狱之法。”江听木狞笑着走近,看着她的眼神颇有些玩味,“不过,你好像不知道吧,赵飞星……” 六月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来,及时地打断了江听木: “飞星,”他说,“我是江楼月。” 【银汉篇】第七:昔年不识月,藐云汉。 “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 母亲总爱这样说。 守在他的床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欢喜,于是再也顾不得许多。即使她已经不再和这个男人有分毫的关系,这个孩子仍然是她的骨与血。 江楼月说:“妈妈,医生都说我必死无疑了。” “有你父亲在,不会有事。”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听他的话,跟他学些本领,直到……独自一人,也能活下来。” 江楼月点点头,又问她:“妈妈,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她忙说,像是为了抚平他心里的一切褶皱。 “妈妈,你别哭。”江楼月说,“等我像你说的一样,可以独自活下来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不,不用。”母亲说,“月儿,你有自己的人生,实在不该……和我再产生什么联系。” 她攥着被角,轻轻地说: “我已经再婚了。” 那到底是一个借口?还是一道抛弃的宣言? 江楼月不知道,只知道自十八岁那年后,母亲再也没联系过他,母亲过往的住处也早换了几任主人。她像是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连同往昔一切的美好回忆,成了一个再也拨不通的号码。 但他还记得。这个世界上,和她流着相同的血的他还记得。 记得她为他挡下客人责骂的身影,就像此时看见飞星浑身发颤,仍执着地挡在他面前的样子。 于是他抢先开口。这话,必须要让他自己来说。 是我欺骗了你。 是我伤害过你。 所以,走开吧。像妈妈一样,明哲保身地走开。 飞星却纹丝不动,抬手阻止住继续向前的江听木,喝道:“你再敢碰他试试看……” 她的领子就这样被提了起来,江听木的手臂上青筋绽出,想必是用了很大的力。刀尖近在她的颈侧,稍稍一碰,就有一串鲜血欢快地流下来。 六月方才搬动尸体,行问狱之法,又和江听木一番搏斗,此时已经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没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翻身爬起,刚要拽住江听木的腿,反而被江听木一脚踢开—— “六月!” 飞星的手死死地攥着江听木持刀的手,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气,还是无法阻止那刀冷冷地逼近,如同死亡临近的呼吸。 “既然想杀我,为什么不早这样做?”赵飞星赤着眼,恨声泣血地道,“为什么要威胁我,为什么要杀冷清寒,为什么对六月——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错了。”江听木说,“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阻止裴素章所做的每一件事。” “至于冷清寒——”江听木看了一眼地上挣扎的六月,又把他踢得远些,“即使没有你,我早晚也要杀了他。这一下,不过是一箭双雕。既能掩盖我偷取他的魂魄,救这个废物的往事,也能让你主动地不再行阴婚,让裴素章与你的约定,永远无法实现……” “约定?”飞星说,“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约定。”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猜测。”江听木森然地说,“他想毁了青崖会,毁了那孩子的心血。他更是想借此打破九狱四方分立的局面,让立花家……永远地消失!” “……疯子。”赵飞星将这两个字啐到他脸上,“比起裴素章,你才是真正的魔鬼。你没有资格说他。” “这些,早就无关紧要。裴素章,现在已经被清查局所拘。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他松开手把她甩下,飞星一阵踉跄,跪趴在地上,连连咳喘起来。而与此同时,飞星颈间的那枚血玉也被拽了下来,清脆地滚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从中流出一阵微亮生光的血液,流在江听木的脚边,然后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与顺着飞星嘴角流下的血融在了一起…… “这,这是……曼珠血……你,你!” 江听木也像发疯一般,试图再拎起赵飞星,可这时她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即使她再努力地睁眼,眼前也只看见乌黑深红的一片海域。 “醒儿,醒儿,看着我,看着我……” 有人在呼唤她,可是那是谁?醒儿又是谁? “星星,星星,不要睡……” 可是我真的很困啊,她想。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忽然变得很轻,一会儿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水里,一会儿又像是被谁温柔地怀抱着抚摸着,一会儿又像是被挤压进一个无比狭小的空间,一会儿又像是要从中裂开,分成无数片无数缕,随着昏暗的河流一直流下去…… 有人对她说话,压抑而恭敬:醒主,该起了。 有人伏在她耳边,悲切而温柔地摸着她冰冷的脸:星星姐姐,等着我…… 有人把她一把抱起,甜甜暖暖的香近在脸侧:醒儿,你要好好地对待自己…… 他说:赵飞星,我们分手吧。 有人痛哭失声:醒儿,我不知道那是你……我以为你从奈何桥上跳下,已经永远地死了…… 有人……啊,这个声音,她记得。 她伸出手,只摸到一块冰凉的棺材板。尽管如此,她还是温柔地问: “裴素章,是你来接我了吗?” “一切都会结束的。”他沉着嗓子,压抑住轻微的呜咽。 “如你所愿……立花醒。” 【银汉篇】完。 【血莲花篇】第一:八表同昏江平陆,七嫁春 (上接:【青萝篇番外】九重断肠世皆忘,十分解疏狂。) “往生?” 罗叶一下子跳起来,平静下来后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你,真的愿意放他走?” 立花醒宛如看傻子一般看了他一眼,伸手掸掉落在膝上的烟灰。“我也不是非他不可。既然你对我留他做鬼仆意见那么大,想必会帮我。对吗?” “这事儿,裴素章知道吗?” “好笑。”立花醒嗤笑一声,“留他在九狱,你要怪罪我。送他离开九狱时,又想起来他的意愿了。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还是单纯看不惯我。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帮不帮?” “帮,帮。”罗叶连忙说,过了一会儿又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嫉妒他……很得你父王的喜欢吧?一介鬼仆,却做到‘西狩’……” “他得到再多,那也都是我给他的。”立花醒淡淡地说,“现在,我要收回。这是为了他好。” 其他的罗叶未必认同,但这最后一句他毫无异议。两人就这样商讨了一阵,敲门声再度响起,立花醒立刻说:“进来。”进来的是裴素章,他走进来,把门反手关上。 立花醒没看他,好像在专心地研究窗外低垂的夜色。“喂,”她问,“裴素章,你想去往生吗?” “不用再做我的鬼仆。不用再对我言听计从。不用再卑躬屈膝。” 罗叶瞪了一眼裴素章:这么好的机会,快说想啊! 裴素章沉默了一会儿,竟是膝盖一沉,就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属下……哪里做错了?” “裴素章你……”罗叶气极,也霍地站起来,就要把他拎起来,“她是真的打算放你自由,我可以作证……裴素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罗叶,我知道。”裴素章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温柔而坚决地掰开了他的手,“你先出去,我想和她单独谈。” 罗叶撤回手,又分别瞪了这两人一眼,出去时还不忘狠狠带上门,把立花醒烟管里的烟灰都震落下来些许。 “你不要我了?”裴素章问,依旧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音色,立花醒却听出些哀求的意味来。 立花醒说:“你留在这里,对我的继位是个威胁。” 裴素章不说话了,立花醒又说:“我不会容许与我政见不合,又与我父王意见一致的人留在我的卧榻之侧。你早该料到这一天——当你在我和立花折水之间选了他的时候。” “所以,不是什么放我自由。”裴素章笑了,“还是把我当成一件物品,想要的时候取用,不想要的时候就丢掉。是吗?”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立花醒说,“我会把你这些年的功德悉数记载,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的。你也知道,我虽不像立花折水一般英明,但绝不会亏待自己身边任何人。” 他忽然站起来,连立花醒都没有料到。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即使受尽屈辱也毫无怨言的裴素章,这时一伸手就扯住她的肩膀,俯身下来,把她牢牢禁锢在了榻上! “……醒主。”裴素章又开口,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他还是往日里她忠心耿耿的奴仆,伸出舌头舔她的耳廓,“除了我,还能有谁,会这样操你……” 他伸手,狠狠捏起她的下巴,强迫着她张开齿关,手指勾着她的舌头:“你可以有很多条狗。但以你的自尊,你还能在谁面前俯首称臣呢……醒主。” 立花醒看着他,忽然一张口,就咬住了他的手指。她咬得如此用力,裴素章都能听见指节在轻微地作响。 裴素章娴熟地将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襟,将她的乳头夹在指间缓缓摩擦着。立花醒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原本咬紧他手指的齿也慢慢松开,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她忽快忽慢的喘息,偶尔间杂着一声动听的呻吟。 “你想让谁操你,嗯?”立花醒听着裴素章在自己耳边轻言细语,说出来的却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鬼厌?他每一次过来看着你的样子,都像是要把你吃掉一样,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衣服还藕断丝连地夹在身上,但肉棒不知何时早已沾着湿润的汁水被全数吞吃进去。立花醒浑身汗湿,腰部和大腿发酸,只能伸手虚虚拢着他的脖子,在一阵强烈的痉挛里把头向后仰起。 “还是说,你想让你的……” “够了……”立花醒一边被他顶得喘不过气,一边吻住他的唇,“裴素章……我要治你死罪……” “上回说要被我肏死的人是谁,我都忘了。”裴素章搂着她柔软的腰身,又将自己的性器深深送到她体内。她的小穴湿热而滚烫,随着她身体的颤抖一阵阵地收缩,而他面前那双富有弹性的洁白乳球,也正上下摇动着诱导着,期待被谁握在掌心里凶狠地蹂躏。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过电般的快感迅速地自乳尖一直传导到立花醒的下身,她感到下身的汁液开始顺着股缝流下去,而那种酥麻的感觉也迅速接管了她的大脑,令她不由自主地叫他的名字:“阿裴……” 别说,这样的裴素章确实是立花醒往日会喜欢的模样。她喜欢他隐藏得很好的独占欲,也喜欢他平日里的守成与床上的进攻姿态。 可是未来的九狱之主,会败在欲望手底吗? “阿裴,”她在他射精后的间隙,靠在他耳畔说,“我宁愿以后没人和我做爱,我也不允许你留在我身边。”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裴素章的呼吸也没完全平息下来,“你说我们不分开……” “女人在床上说的话,你也当真。”立花醒微笑着说,“我意已决,若你叁日后不随罗叶离开九狱,前去往生——” 他的阳物还埋在她的体内,轻微地一跳一跳。她紧密地依偎着他,温暖的肉体相贴,说出的却是最冰冷的话语。 她吻了一下他的锁骨,说:“裴素章,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敌人。” 立花醒注视着他有些冰冷的脸色,勾起一个笑。床上,不过是让让你。谁才是真正的王,你该看明白的,裴素章。 这会儿功夫,轻眉已经在楼下打了十几个圈。罗叶只负责站在一旁,是字面意义上的“数钱数到手抽筋”。 轻眉运气好,出牌又舍得赌,打得凶。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有瘾,不贪。临到最后,她哗啦啦把筹码往回一抱,说:“老板,收工,算账!” 罗叶把钱数好,都递给她。轻眉从里头抽了些,又推给他:“今晚占了你的位置,这些算你的。” “一个位置,不算什么。”罗叶认真地说,却不敢看面前因为兴奋而脸色有些涨红的姑娘,平日里是温顺清纯,现下则漂亮得耀眼又勾人。 “其实我不想拿这些钱的,赢不赢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我只是打发时间。”轻眉说,“不过青崖会刚办起来,醒儿也缺钱。所以这些就……” “什么醒儿。”罗叶的眉间皱成一团,“你赢来的钱,为什么要给那个女人……” “什么这个那个女人,你放尊重点。”轻眉狠狠剜了他一眼,“她是九狱少主,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再这样说,我以后都不会和你往来……” “……抱歉。”罗叶语塞了片刻,连忙道歉,“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能啊。”轻眉呵呵一笑,“过来给醒儿帮忙,我们每天都能见面。” “你……我……” “这就退缩了?”立花醒的声音远远从楼梯上传下来,她这时又换了一身素色的外袍,显得那双红色的眼眸没有那么邪异了。 裴素章跟在她身后下楼,面色冷凝如冰。罗叶还真的极少见他这副模样,刚要过问,就听见立花醒说:“我们的约定,照旧履行。叁天之后,我在轮回殿等你们。” 说完,就拉着轻眉的手,径直出了酒馆。 酒馆一楼正在赌博的其他客人,也是一声大气不敢出,等到立花醒离开后,才窃窃私语起来。 罗叶一把拉住裴素章:“你怎么了?” 裴素章睨他一眼,淡淡地:“你就这么讨厌我和她在一起?” 两人一边走出酒馆,一边说话。 “说实话?很讨厌。”罗叶说,“他们九狱民不会理解鬼的感受。尤其是她,九狱少主。尤其是你!她的鬼仆……裴素章,你别忘了,你以前活着时也是个有尊严的人……” 裴素章甩开他的手,说:“我没什么尊严,你认错人了。” 罗叶只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地劝到今天,裴素章还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于是今日,他打算换个方法,循循善诱:“那你说说,你喜欢她什么吧。让你舍不得放不下,不愿去往生的好……” 裴素章说不上来,但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他年轻早夭,稀里糊涂地做了孤魂野鬼。值得庆幸的是他没什么执念,也没犯下什么了不得的罪孽,于是顺利地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到了轮回殿前。 那也是立花醒跟着父亲立花折水第一次去轮回殿参观。她那时,也才七八岁模样。 看见他的那一刻她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他从没见过这么令人惊艳的父女,别人眼里有些瘆人的血红色眼眸,在他看来却有着惊心动魄的美。那小小姑娘没牵着父亲的手,只是抱着手臂歪着头看他。片刻,向他一指。 “我要他做我的鬼仆。” 裴素章不明白鬼仆是什么,负责转生的鬼差就过来耐心地同他解释。如果想要留下成为九狱民,就要先做上一段时间的鬼仆,也就是认一位九狱民为主人。不过你小子真有福气,鬼差拍拍他的肩膀,这可是九狱少主,被她看上,以后在九狱可就是横着走了…… 那我不转生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转生?鬼差嗤之以鼻,憋屈地活几十年然后再回到这个鬼地方,周而复始?留在这儿,抓住这个机会,这可是永远的靠山…… 我不愿意做别人的奴仆,他说。 鬼差又笑话他:你活着,也不是给别人做奴仆吗?只是你自己意识不到而已。现任的九狱之主可是一代明君,你算是碰上好时候了…… 他又想拒绝,就听见那女孩儿对父亲说:“我要他。” 这叁个字犹如敕令,鬼差立刻将他架到女孩儿面前,签字画押。立花折水的脸色并不如何好看,但仍然点头默许。 裴素章看着眼前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女孩儿,心底有恨却不能言说。立花醒用刀切开两人的手心,又缓缓贴在一起。这是魔鬼契约,是九狱众多契约之中效力最为坚牢的一种。要以血相融,以命相交。 他就这样被困在了九狱。 一困,便是许多许多年…… 久到他对她恨入骨髓,久到他去诱惑方才成年的她,一招一式地把青涩的她调教成床上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 久到他都已经不知道是欲望更多还是恨更多,久到再也不能习惯离开她。 裴素章机械地摇头,他多年前的夙愿终于姗姗来迟,可是这一切对他已经没有半分意义。 是恨吗,恨到要毁掉她的一切,包括她最在意的王权?是欲吧,这是他一朝一夕磨合了十几年的女孩儿,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九狱少主。 唯独不是爱。故事的开始,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假惺惺的爱。无论她在床上哭叫喘息还是呻吟,结束过后都不会留给他任何多余的情绪。无论他多么用力地顶到她的深处,她都永远不会触及他的灵魂。 “那……为什么呢?”罗叶摸不着头脑地问,“难道,你真的想像她说的那般,夺下王权,要她做你的禁脔……” “她这么说?”裴素章突然笑出了声。 “没有。”罗叶说,“她只说了前半句。不过你会报仇的吧?就像她现在对你做的一样。你和她的禁脔,也没什么区别了。” 也是。她怎么可能说出这句话,裴素章想,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会干净利落地寻死。即使传言中跳下奈何桥会魂飞魄散,痛不欲生…… 如果那样可以消灭自己,保全尊严。 她就一定会不惜一切地那么做。 【血莲花篇】第二:六幺只合军前舞,五陵醉 这一日,立花听木方回到九狱,便受立花折水召唤来到神宫。他刚走到主殿的门前,那扇门便轰地从里面打开,又走出一个脸色铁青的年轻女人。 这正是他的亲侄女立花醒。他的远房表兄立花折水的女儿,未来的九狱之主。 “听木叔。”她敷衍了一声,抬脚刚要走,就被立花听木从后面拉住。 “醒儿,怎么了?”他问,“你父王又为难你了?” 立花醒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自己一样的血红色眼睛……刻薄的话说不出口,于是冷淡地说:“多谢听木叔关心,我没事。” “醒儿……”立花听木还要说什么,他的手已经被立花醒用力挣开。她冷笑一声,说:“不用在我面前装来装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想想往后若是别人继位,你又要如何自处。” “……醒儿,我只是担心你,仅此而已。”立花听木的手举起又垂下,握紧又松开,“你这段时间成日忙青崖会的事,别累着了。” “知道了。”立花醒木木地应了一声,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气和浓郁的熏香,闭了闭眼,走进了正殿里。 立花折水正靠在榻上翻书,见他来了,连忙坐起:“听木,你来了。” “是,折水君。”立花听木在他面前坐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方才我见醒儿出去,脸色不大好。她……怎么了?” 立花折水哗地翻了一页书,问他:“你知道她身边有个鬼仆,叫裴素章的么?” “……您是说您亲自定下的现任‘西狩’,裴素章?” 立花折水笑了一下:“随你怎么说。”他把那书啪地掷到桌上,又翻开了手头的另一本,“她当初就是记恨我收她母亲为鬼仆,于是要和我作对,抢了那孩子也做鬼仆。她和裴素章之间那些事儿,我也都知道。不过她现在居然要把他送走?在我有意提拔他之后?” 立花折水摇摇头:“她野心不小,有裴素章在,我还能放心些。没了裴素章,她能把九狱换了新天。” “醒儿和裴素章……他们有什么事?”立花听木犹豫着问。 “她想学我。”立花折水冷笑,“如果不出这档事,她下一步应该会和裴素章成婚。来证明我当初没有立她母亲为后,是个错误……” “你说醒儿和裴素章……”立花听木捏紧了膝盖上的衣料,坚决地说,“不可能。醒儿一向眼高于顶,怎么可能对一个鬼仆……” “听木,你不了解她。”立花折水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好了,不提那孽女了。我今日唤你来,是想向你打听打听青崖会最近办得如何了。你不是负责鬼商一路吗?” “您……不是一向反对醒儿兴办青崖会么?” 立花折水叹道:“反对又如何?她不是拿出这些年积攒的金钱人脉照样做。她想做的事情,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她总是会视若无睹地做下去。我问她,她是不会和我说的。我就来问问你,一切可还顺利?” 于是立花听木将青崖会大体的情况,一一说给了立花折水听。立花折水听完,点点头说:“今日麻烦你了,听木。”又像想到什么,补充道,“对了,往后……别总叫她醒儿。她是未来的九狱之主,还是叫少君为宜。” “……是。”这是立花折水在敲打他,不要对王位生出任何觊觎之心。但他唤醒儿又何止是因为这个……但无论如何,他最终都只能称“是”。 当下,他还是决定去见一见立花醒。他关心她,可是以什么身份呢:她的下属?她的表叔?她的…… 他还记得自己初次进入九狱神宫的场景。由于出身旁支,他并不得到周围人的信任,其中自然也包括立花折水。然而那时年纪轻轻,刚接手九狱事务的立花醒,却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行商?不错。”立花醒说,“我正好打算兴办这样一个机构,沟通阳世九狱。我想,人鬼之间的交易,应该能便宜诸家,获利颇多。” 她看着他,用那双宛若并蒂双生的血色眼睛。别人看见不祥,他只看见一片澄明。 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后来才发现,完全不是。 她想要什么,就要去做。而且要做得好,好到连一向守成的立花折水态度都有些松动。九狱数万年来的规矩从未变过:禁止与人世有过多往来。一是怕误了生死阴阳的界限,二是怕有人在其间借机牟利。他的行商之途,在九狱并不顺利。而在青崖会兴设后,“鬼商”这一新兴的、利润颇高的职业倒也吸引了许多九狱民以此为业。放在数年前,这对他们而言都是不敢想的事情。 而立花醒都做到了。哪怕和她的父王立花折水针锋相对,哪怕一路遇上无数有形或无形的险阻……她都做到了。 他沿着曲折的小路,一路走到神宫里头最僻静的那间房门口。脚步还未落下,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女人的呻吟,那样地婉转悠长。拉长了的尾音,在空气里轻微地滑动,勾着他咽了一下口水。立花听木收回脚步,不由放轻了呼吸。他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这就是立花醒的房间。他想起立花折水和他说起的“那些事”,一时间不知是进还是退。 “啊……裴素章……你轻些……” 立花听木终于听出来了,这是立花醒的声音。没有了平时的冷硬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剩下一滩春水的软与媚。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心脏怦怦直跳,他顺着未关紧的门缝看进去,心里想着只看一眼,确定那是她,他没有走错…… 可是又何须确认呢?承认吧,立花听木,你那阴暗的欲念又是从何时起生发的…… 狭小的房间里光线明亮,因为门缝狭窄,他并没有办法看得那么清楚,只能看见两条洁白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臀随着清脆的啪啪声上下抖动着。而耳畔那充斥着喘息与吟叫的对话声却越发大了起来:“你敢去求立花折水……”“求了又如何……”“舍不得权力吗,裴素章……你不过是……我的狗……”“再说一遍。”“呜,呜啊,你给我停下……” 江听木感到有一股热流在胸腹烧起来,他刚要默默地后退,就听见里头传来裴素章的声音:“谁在那儿?” 江听木沉默片刻,伸手敲了敲门,说:“是我,江听木。” 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裴素章走过来开门,低垂着头,好像还是平素那般恭谨冷静的样子——除了素白的脸略有些发红。 “听木叔。”立花醒唤他,眉目不动,也还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如果除去她颈侧轻红吻痕的话,“有事?” 江听木说:“醒……少君,我想单独和您谈谈。” 立花醒眸子里有些讶异,还是挥手让裴素章出去。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立花听木才闻到空气里弥漫的淡淡咸腥气味。他说:“醒儿,我本不该过问你的私事……” “那就不要过问。”立花醒站起来,从一旁的衣柜里拿出一件崭新的外袍,旁若无人地披上,“听木叔,你在辈分上的确是我的叔叔不假,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 “他是立花折水的人,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立花醒懒懒地说,“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他送走。” “送走?”立花听木讶然。 “没和你说,但不意味着这件事不存在。”立花醒看了看指甲,“我不知道你以什么立场来谈这件事,不过如果是父辈的提醒,还是免了吧。这些话,早八百年我已经和父王辩过一轮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他走?”立花听木问。 “明天。”立花醒抬眼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问他“问完了吗”。 早该这么做的,立花听木心想。他俯身行了一礼,刚要转身出去,又听见那人叫住他:“听木叔。” “什么事?”讶异混杂着惊喜,他再度望进她清冽冰冷的眼睛。立花醒说:“听木叔,明天请你过来见父王。以防万一,和他谈谈天,帮我拖住他……我不希望让裴素章转生这件事出什么意外。” 他的情绪又黯淡下去,但脸上却不动声色。立花听木点头说好,转身出去将门关上,却看见裴素章正站在门口没动,默默地注视着血红的忘川河。立花听木走过他身边,想了想又停下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你不适合醒儿。” 这句话不知怎么地就脱口而出了,兴许是鬼使神差,兴许是早有预谋。带着那所谓的皇族骄傲,带着某种被忽视的妒意,强硬地这样说。 裴素章却没说话。他和立花醒在这点上竟然出奇地一致——视他人为无物。可她是醒儿,你又是什么东西……立花听木有些薄怒。刚要开口,就听见裴素章慢慢地回答他:“是,听木君。” “明明醒儿才是你的主人,为什么要站在折水君那一边?”立花听木嗤笑,“你真的以为,你一介鬼仆,有机会占据九狱之主的名号么?即使你与她签订同生同血的契约……” 裴素章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又顺从地低下头。顺着这个角度,立花听木能看见他后背上部依稀的红色抓痕。 “属下告退。” 他总是这样圆滑,因此使立花听木所有的嫉恨都显得不痛不痒。恍然间,立花醒对他那种冷淡的态度又浮现在眼前,耳畔却再度响起片刻以前她泛着热烫与渴求的声音,不是对他,而只是对他眼前的人…… 纵使他流一身尊贵血液,也无法取代的这个仆人。 “我一直站在醒儿这边。若你背叛她,”立花听木说,“我们之间,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裴素章又看了他一眼,而那一眼正是令他恨之入骨又嫉之如狂的了然与平淡:“……是。” 而没有人能料到。 说了不死不休,就是一千年。 【血莲花篇】第三:四时闲来病相思,三千梦 哪怕是罗叶纵横九狱多年……那都是说得好听。事实上,罗叶之所以对九狱的一切如此熟悉,是因为他迟迟没被提拔,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鬼差。 不过这样说倒也没错,哪怕是罗叶纵横九狱多年,也没见过那传说中书写阳世九狱一切姻缘的姻缘簿子。他只知道,纵使是阳世现如今设立了青崖会,职责包括注册一切贯通阳世九狱之婚,那也不过是管理手段的一种。 而真正书写命运的姻缘簿,从不现于阳世九狱。它被储存在最高审判之地轮回殿,即使是九狱之主也无权轻易查看。 于是,在他奉了立花醒命令,提前过来为裴素章筹办转生之事时,能够见到传说中的姻缘簿,属实是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只是鬼仆转生而已,要这个做什么?”他问负责的判官。 负责的判官名叫乌莲。长了一张笑眯眯的圆脸,说起话来也油腔滑调、谨小慎微,是他最讨厌的类型。 “鬼仆转生可不一般,您身为鬼差……也该了解一些吧。”乌莲从一人高的卷宗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成为鬼仆意味着断绝转生的可能,他们的卷宗已经被归入九狱民之中。若要转生,则要找到以往的记录,再去调整他们未来的转生之途……需要花费的功夫,可不那么简单。” 乌莲的下巴点了点他手上拿着的姻缘簿,说:“既然醒少君派您过来,就请您帮忙,小心细致地找出转生之人的姻缘关系吧。” “噢。”罗叶嘴上虽然应了,心里却想着要先翻翻看自己的未来姻缘。近日,他总是想起立花醒身边那个轻俏又热情的姑娘……哎,罗叶你又在想什么…… 他随意地翻开一页,没从目录翻起,只是想看看这传闻中犹如铁律的姻缘簿是个什么模样。 而正是这一页。 你说,这算不算命运吧—— 他看见裴素章的名字。如此鲜明,如此清晰。裴素章和他说起过,这是立花醒给他的名字。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罗叶还是不敢相信,于是看向那背后所涉及的姻缘线…… “碰”地一声,那传说中至尊至贵的姻缘簿就这样沉重地坠在地上,乌莲听见声音看过来,立刻从座位上蹦起来,尖叫:“你你你在做什么……” 罗叶嘴唇颤抖,不可置信。这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册子,落在地上也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想告诉自己那都是虚假,然而他不能。乌莲冲到他面前捡起姻缘簿,又是掸灰又是吹气,随即愤怒地看向他:“你是要害得我再也做不了判官……” “……立花醒。”罗叶颤声说。 “你拿醒少君来压我也没用!”乌莲的脸因勃然的怒气而涨得通红,“你知道这册子事关阳世九狱恒久不变的秩序……喂,你,你不许跑……” 罗叶没听他说完,一溜烟地从后殿跑了出去。而轮回殿前,立花醒和裴素章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立花醒淡淡地问他:“准备好了?” 裴素章没有说话,看了立花醒一眼,又将目光落到罗叶身上:“你跑什么?” 罗叶撑着膝盖喘气。并不是因为他体能虚弱至此,而是因为他此时实在无法将那句话说出口。是他一次次地否定他们二人的关系,最后又以所谓的“为朋友好”这一名义加入了立花醒将裴素章“驱逐”出九狱的这一计划…… 可是那是命运。 无法战胜、无法改变的命运。 他实在承受不住立花醒审视的目光,终于断断续续地吐出:“姻缘簿上写着……裴素章,你与立花醒……是命定姻缘。”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立花醒“哈”地笑出声来,然后向他张开手,说:“将簿子拿来我看。” 罗叶犹豫着看向裴素章,裴素章仍旧没什么表情,紧紧地抿着有些发白的唇瓣。于是他一点头,回去将乌莲连同姻缘簿请了过来。 乌莲胆战心惊,以为罗叶要栽赃陷害,一见立花醒就慌忙跪下:“恕属下守护姻缘簿不力……” “我要看姻缘簿。”立花醒单刀直入。 乌莲用袖子又擦了擦簿子的表面,诚惶诚恐地递上。立花醒接过来,问罗叶:“在哪一页。” 罗叶走过去翻给她看。谁知道,在她眼睛扫过这一页后,立花醒竟然倒提起簿子,刷地就把这一页从中间撕了下来,撕掉了自己名字的那一半,只留下裴素章相关的那一半…… 乌莲眼睛快要瞪出眼眶:“醒君!您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立花醒无所谓地笑了,把那半张纸揉成团扔进火堆,“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命中注定,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力不能及、人愿不能达。若我要他走,没人能阻拦,命运,也不能。” 她转过身,看着裴素章说:“你明白我的,我不再解释。你最后没有求助父王留下,我也感激你。现在,走吧。” 这是裴素章第无数次望进那双冰冷而美丽的血红眼眸。他见过她所有的模样,唯独没见过她别离时的模样,也无法想象她别离时的模样……而现在他见到了,一如既往地淡漠,但每一个字都极轻而极重地敲打在他心上。 他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几天没在床下和她再说过话。就像这个故事的最开始,掺杂着仇恨厌恶的肉欲,在永远不再笼罩九狱的夏天,湿热地燃烧。 她要他留,所以他留。她要他走,所以他走。 “——若我要他留呢?” 有人朗声说道。这声音难得地冰冷,面对着眼前也一般冷清的年轻女子—— 立花醒看着匆匆赶来的立花折水,礼貌地扬了一下嘴角。 乌莲立刻连滚带爬地向立花折水申冤:“折水君,是醒少君一意孤行要撕下姻缘簿,尽管属下办事不力,但实在难以阻碍,请您明察……” 立花折水的眉登时压得极深,开口问她:“你知道亵渎九狱圣物,是何过错。纵使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什么圣物?”立花醒说,“你是指‘神’推演……噢,那应该称之为规定……规定出的这本姻缘簿?” “这是九狱最重的罪。”立花折水看着她,沉静地说。 立花醒忽地大笑出声,又将那姻缘簿狠狠掷到立花折水面前。 “来,告诉我。”立花醒说,“我妈妈在哪一页。你又在哪一页。你命定的人,又是谁!” “既然这姻缘簿早已规定好了所有的一切。”立花醒失笑,又咬着牙道,“你早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那为什么要在最开始留下她生下我,又把她抛弃——” “你住嘴!裴素章!” “是,折水君。”裴素章低下头,惹来立花醒讥嘲的眼光。 “好狗也不挡道,裴素章。”立花醒霍然拔高声音,“更别提你还是我的狗!” 令她意外的是,裴素章动了。用他从没有违抗过她的勇气,像以往在床上那般利落地束住了她的手臂,一下就将她按倒在地上。 “呵呵……裴素章。你知道吗?我还真的相信你了……”立花醒也不挣扎,只是笑,“我相信你答应我,不会背叛我。看来,这是我这辈子输得最彻底的一次豪赌啊……” 裴素章只是简短而清楚地说:“我不是你的狗。” “喂,立花折水。”立花醒歪着头冲他说,“你不会蠢到打算让他继承你的九狱吧?” 立花折水冷笑,说:“总比亵渎圣物、破坏戒律的后代要好。” “‘神’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守着阳世与九狱的界限,让你如此反对青崖会,反对我……”立花醒仰起头,睫毛有些湿润,但眼睛仍然亮而迫人,“我只是想让我妈妈那般生活在阳间的鬼,了却执念,归于平静……你又给了他们什么?给了她什么?给了我什么——立花折水,我不信你能那么狠心,抢走这个鬼,又令她生下属于九狱的孩子而徒生牵念,不能转生只能徘徊于阳世……好,好,好。我信了,我彻彻底底地信了……” 裴素章看见一滴液体打湿了轮回殿漆黑的石砖地,那是他在漫长的生命里唯一一次见她流泪,然而也只有这一滴。再抬起头,她仍微笑着说:“最重的罪么?首先是要废除我的少君之位,是吧?做吧,裴素章。你不是最恨我的权力吗……” 裴素章心里猛地一痛,随即听见立花折水命令:“把她给我带到神宫,令她闭门思过!叁天之后,正式宣布废除她的少君之位!” 他木然地握紧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曾几何时,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她本应软着声音乞求他的…… 立花醒一声不吭。仿佛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她完全没有挣扎,裴素章顺利地把她送回了神宫。待到裴素章从门口两旁的侍卫中走出,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立花折水。 “折水君。”裴素章说,“您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 “她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伤害她。”立花折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门里正闭着眼睛坐在榻上的女孩儿,叹了一声,“只是损毁了姻缘簿,也不知会生出何种事端。” 裴素章不言不语,也没再看立花醒,转而又把目光投向那条汩汩流淌的血色河流。那是阳世和九狱之间唯一的通路,也是她不惜逆流而上也要打破的禁锢。即使打破这禁锢意味着与神为敌,即使他和他为了保护她,不惜一切要在那之前折下她的羽翼…… 令她憎恨也好,令她绝望也罢。 裴素章想,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血莲花篇】第四:二分尘土归流水 p ow en 黑暗里,床铺的一半凹陷下去。她在半梦半醒间,不知是牢记着自己阶下囚的身份,还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于是一伸手抱住他,喊:“阿裴。” 果然是阿裴,没有错。有些冰冷干燥的皮肤,紧致的腰间正挂着她送他的血玉,摸上去暖洋洋的。她像从前那般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闻了满鼻的清爽薄荷香气。 他也伸手过来抱住她,把她箍得很紧。尽管有些喘不过气,但她仍能感到一种近于窒息的幸福。她故意地蹭了蹭他的身体,以往这时,他们就该昏天暗地地做起来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她,也没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他。 可是今日阿裴有些不同寻常。他抱着她没动,过了好久才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阿裴,怎么了?”她问。 阿裴还是不说话,昏暗的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的脸。过了片刻,他有些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醒儿,”他说,“我爱你。” 哦!她一定是在做梦。阿裴是什么人,这么多年绝不和她提一个令她烦恼的字句。说什么爱呀,说欲才更适合你我的关系……毕竟我们一向分得很开:床上与床下,国王与仆人。 她微笑着问:“等不及明天来见我被剥夺少君之位的样子了吗?” 裴素章沉默,但是怀抱并没有松开。立花醒又说:“后悔?那也来不及了……昨日我让人去叫虚沉烟回来九狱,你猜怎么着?那侍卫和当初质问我的罗叶竟然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还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九狱少主了,没有这个权力……裴素章,这几日你也尝到了权力的味道吧。有什么感受?” 裴素章把头靠近她的颈侧,又被她推开:“离我远些。不怕我这刚愎自用的被废少君,和你拼个鱼死网破吗……” “我已经通知虚沉烟明日回来了。”裴素章说,“有他在,青崖会不会那么容易被撤裁,你可以相信他。” “……以往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或许是夜晚寒冷,或许是心中寂寞,或许只是一个简单至极、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习惯。立花醒的手指轻轻地拽住裴素章的头发,说道,“裴素章,你是在告诉我,不要相信你了?” “……你会信吗?”看书请到首发站:p o 18i.c om “当然不会。”立花醒自嘲地笑了,“信你的下场,就是此刻被软禁在这里。” “也罢。”她笑了一下,“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令立花折水过来,也算帮了我一个忙。接下来,我还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先答应。”立花醒说,“这是我惟一的愿望。” 裴素章也笑了,却不由悲从中来:“我答应了,你就会信吗?” 她没有理会他的悲观,说道:“你知道这世上,能令立花家真正消失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血。”她扯住了他腰间的血玉,“立花家是仅剩的、最久远的九狱氏族,其世代血液乃是忘川河流动之基。众人皆知立花家以血沟通阳世九狱,以血构筑其统治,却没人知道,只有用立花家的血,才能真正‘杀死’立花家的人。” “杀死?”他问。 “九狱民不会死亡,但是会在漫长的时间后消失,融入忘川河。”立花醒说,“而拥有曼珠血,则会无限地延长这一过程。除非,用沾有曼珠血的武器去杀死拥有曼珠血的人。只有这样,才能令其魂魄消失于天地之间……” “这才是九狱真正的、最重的罪。”她笑得洒脱又漂亮,“这是属于王族的处决。” “你是在教我如何……杀你?”裴素章扣紧了她的手,“别做梦了,我不会答应你。” “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需要它的。毕竟,在订立契约之后,你也算身怀曼珠血的人了。”立花醒的手滑下他的鬓角,停在他的脸侧,“我要你答应的事情,会合理到让你都难以拒绝。” “究竟是什么?” “无论别人如何变化,无论九狱如何变化。”立花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忠于你的职守,做你该做的事。即使我不再相信你,我也仍然相信‘裴素章’这个人可以做到。” 这听上去像一句废话,然而立花醒从不说无用的废话。裴素章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这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什么是该做的事?什么又是不该做的事?立花折水为了保护女儿而废她王位,是该做的事么?立花醒为了人鬼沟通所做出的与神对抗的一切,是不该做的事么?又譬如此刻——他趁着夜色过来见她,在她行将被废的前一日。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什么所求……这是该做的事么? “为什么要放我走?真的是因为……我威胁到了你?”绕了一大圈,他又从最初的问题开始说起,声音里夹着苦涩。 立花醒立刻推开他:“你走吧。”她说,“既然你说不是我的狗,何必这么纠结于我为什么要放你自由。像个正常的人一样,接受不就好了?” 像个正常的人。 在九狱里,所有人都这样混着称呼。有时会让他错觉,自己只不过是身在另一个阳间。仿佛这里并不存在人与鬼之间的区别……除了他见到在轮回殿与酆都门前排着长队、嬉笑怒骂的鬼时。 大多数鬼痛哭流涕,八分不舍。少数鬼欢笑如常,带着解脱的快慰。如果说前者意味着正常……裴素章想,或许不正常的是立花醒也说不定。 并不是没有任何不舍。 不过对象并非人间,而是她所在的九狱。 “明天,你会来吗?”她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过来,竟然显出几分留恋的味道,但裴素章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空洞的臆想。 “会。”裴素章想说“别担心”,但是最终没说,因为那听起来像是胜者对输家的一种讽刺。想说“不用怕”,但是最终没说,因为立花醒她才不会害怕。最后,他想明白了,立花醒只是希望他见到她最终失势的时刻……这样想下去,他甚至觉得她比起他自己,还要更恨“立花醒”。 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再一次,彻彻底底地想错了。 ——在沾着他鲜血的刀,穿透她胸口的那一刻。 笑轻眉这天,几乎一晚没睡。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此刻才会和罗叶并肩坐在黄粱酒馆的沙发上。到了后半夜,赌博的人也叁叁两两地离场,酒馆老板于是关掉了部分灯光。沉寂的黑暗里,唯有他们头顶的两盏灯光闪烁地亮着,把浓黑的影子投射到两人的膝盖上。 “对不……” “别说傻话了。”轻眉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这是醒儿自己的选择。” 可是你正因为这个选择而如坐针毡,罗叶想。他笔直地坐在那里,身体有些僵硬,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因为焦虑。明日,就是宣布立花醒被废除王位的日子。而故事的起因,则是因为他一心要将她和裴素章分开,又告诉了她那姻缘簿的事……虽然他与这个故事中任何人的最终选择无关,但此刻却像被一同卷进风暴的纸屑,莫名地不安起来。 罗叶于是故技重施,将话题慢慢转移开:“你是九狱民?” 这是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发问,身为九狱少君最亲近的身边人,怎么可能不是…… “不是哦。”她说。罗叶起初听了不觉得有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骇然地看着她:“你不是九狱民?那你难道是……” 鬼。 这是唯一的解释。 除了九狱民、为了成为九狱民的鬼仆以外……剩下的,就是像罗叶他们一般,游离于九狱、未能转生的鬼,或是被迫,或是自愿。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轻眉说,“不过今晚情况特殊,我们可以慢慢地说这个故事。同时,也让你再重新认识认识醒儿。你口中,嚣张跋扈的醒儿……” 【血莲花篇】第五:一夕身消梦死处,二两钱 当笑轻眉从死的阵痛里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身在阳世。身体轻飘飘的,左右两旁各站着一个人……想必是鬼差了。 按理说,普通人对身死、鬼差这些事,总不会这么熟悉的。可她虽然普通,却来自一个不那么普通的家族。 彼时青崖会尚未设立,但鬼媒一道却是自古便有:无论是真有人可通九狱,还是一种庸俗的迷信心理。而笑家,则是个中翘楚,世代以鬼媒为生。虽说笑轻眉资质薄弱,但对于这些知识的了解也自然远超常人。 于是她问:“这是要……给我配阴婚?” 鬼差笑着瞧了她一眼:“小姑娘,想不到你还挺上道。” 笑轻眉呆住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家人会给自己配阴婚……虽然她也知道,阴婚并不是多么光明磊落的行业,多的是侮人尸骨,多的是不问自取,多的是钱货两讫。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这是命运的价格,还是轮回的惩罚? 是姐姐笑轻盈么?不会的,姐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即使姐姐当时继承家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守护不愿继承家业的她。 是为母亲经纪打点,眼中只有钱财的父亲? 还是以阴婚为生,默许了父亲的一切做法的母亲? 她不知道。又或者,是谁也不再重要。 笑轻眉的脚刚要迈过忘川河,就及时地被鬼差扯住,只因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站住。” 鬼差讪笑着回过头去,说:“哟,这不是裴大人吗?好久不见了……” 裴大人?笑轻眉有些好奇,于是也转过身去。身后男人一袭黑衣,脸色素白如月。腰间暗红的血玉并不起眼……尽管轻眉还是注意到了。 “此人所涉阴婚立刻暂停。”那姓裴的黑衣男人说,“她与一桩重大案件有关,此案由立花醒少君亲自过问。你——是叫笑轻眉吧?” 她茫然地点头,又听见男人说:“随我走吧。你姐姐……正在受审。” “我姐姐?”笑轻眉立刻用力甩开鬼差,跑到他面前,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惶惑,伸手要去扯他的袖子,“我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说:“随我去吧。”于是笑轻眉只好跟着他。 回去的路似乎和来时的路很不一样,一路上无论笑轻眉问什么,男人都不予回答。直到眼见那座巨大而血红的宫殿,她才想起来问他:“立花醒……是谁?” 男人终于开口了,他和她一样端详着这座宫殿,只不过他眼神复杂。 “等会儿你会见到的。”他说,“不用害怕她。” “……你叫什么名字?”轻眉又问,看来他只是不能提前透露和姐姐相关的消息。 男人果然回答了:“我叫裴素章。”他站在前面,为她推开那扇显得有些宏伟的大门,“你姐姐……就在里面。” 笑轻眉当然是立刻冲进去了。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跪在地上的背影,如瀑的黑发垂在血红的地砖上。“姐姐——”她大喊一声,飞扑过去,用力抱住了她的脊背。 只听“碰碰”两声,像是有什么清脆地敲在桌上。笑轻眉抬起头,便看见了殿上那端坐在桌后的年轻少女。她手上拿着一沓厚厚的资料,看来方才她便是这么敲的。而最令轻眉诧异的,则是她生了一双血红到近乎妖异的眼眸,此刻即使半是无奈半是温和地看着她,在旁人眼中也显得冰冷怪异。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笑轻盈。”少女说,“你答应我的认罪,也该如约进行了。” “是……”笑轻盈低下头去,眼泪滚落下来。笑轻眉见状,立刻怒视那少女,厉声道:“你凭什么要姐姐认罪?她犯了什么罪……” “阿眉……”姐姐扯住她的衣袖,但轻眉不听,只是与那少女对视。不知为何,那双冰冷的红色眼睛中,自始至终没生出过半分怒意。 “笑轻眉。”少女平静地说,“我乃九狱少主立花醒,现下司掌你姐姐笑轻盈使用秘法、扰乱阳世九狱秩序一案。她以活人之身,与诸多鬼魂行大婚之礼,现下诸鬼闹上轮回殿,我方将她的灵魂邀至此处。她早已答应我认罪,不过要求是……撤销你父母为你所配阴婚。你可听明白了?” “姐姐,你……我不信,你为什么要……”轻眉也眼睛发酸,用力地按着冰冷的地面,“都怪我,让你一个人承担……” “阿眉。”笑轻盈摸了摸她的脸,“不是你的错。我有罪,我早已知道。”说着,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把笑轻眉紧紧地抱进怀里,“我更大的错是没能阻止爸妈,将你……对不起,阿眉。立花醒小姐已经答应我撤销这桩阴婚,你可以顺顺利利、毫无挂碍地去转生了……” 立花醒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们,片刻,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裴素章。 “你会后悔向立花折水效忠的,裴素章。”立花醒悠悠地说,“我想要做的事,一定会做成。” “你是指利用这桩能惊动清查局的罪行,借‘监察’之名,兴办你预备已久的‘青崖会’?这不过是运气……”裴素章扫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但从你的角度而言,我不否认这是个好主意。” “我有时也在想。”立花醒喝了口桌上的牛奶,说,“别人都同几个鬼结了阴婚,是不是我也多找你这样的几个鬼仆比较好?” “……”裴素章忍无可忍,借着低头给她倒牛奶的时机,附在她耳边说,“如果你觉得晚上还不够繁忙的话。” 立花醒正努力忍住笑意,裴素章又问:“但……既然你认为扰乱阳世与九狱的界限不是罪,你又要怎么给她定罪,令折水君和清查局信服呢?”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慢慢散去,低声说:“灵魂分割之刑么……” 是了,扰乱阳世和九狱的界限,是自九狱诞生之初就定下的、最为沉重的罪名,其刑罚也是最为严格的灵魂分割之刑。若是生魂则消亡于轮回,若是鬼魂则提前溶于忘川…… “立……立花醒。” 立花醒听见有人有些磕绊地唤她的名。一低头,看见少女那张倔强的脸。她的姐姐正跪在她的身侧,没有抬头。笑轻眉,她想,真是个好名字。 “何事?” “姐姐……会受到什么责罚?”笑轻眉问。 “若按九狱规矩,就是灵魂分割之刑。”立花醒说,“从此消亡于轮回之间……” “她,她只是……只是为了遵从我父母的意愿,但是又不愿……”轻眉哀求,“既然您可以撤销我的阴婚,自然也可以撤销她的,为什么要处以这么严厉的刑罚……” 立花醒睫毛微颤,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扰乱界限”,这是一个多么宽泛又多么抽象的罪名。然而正是这种最为虚无又最为沉重的罪名,现下要被安在眼前这少女的身上…… 她仔细看过卷宗,也询问过那几名来上告的鬼。那几人与她素不相识,也与她没什么感情,唯一相同的,则是都气势汹汹地要求夺回属于自己的“正当财产”。立花醒听了觉得荒谬又烦闷,于是令虚沉烟接下去询问,自己则去见了此案的“始作俑者”笑轻盈。 她年纪和立花醒相仿,怯生生的,让人很难想象她会选择这样做。“叁命五婚”……她这样称呼这一秘法,说是在残破的古籍上抄来又进行改造的。 她说:我不想像我父母那样欺骗、伤害其他人了。 “于是伤害自己?”立花醒问她。 笑轻盈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起了她那刚被父母配了阴婚的妹妹。立花醒立刻把她搀起来,听完她的陈述,又着裴素章立刻去接她的妹妹笑轻眉。 “我实在很想接你父母过来受审。”裴素章不在的时候,立花醒就坐在那儿撑着下巴看她,“可是我没有理由。九狱的手,暂时还伸不到阳间。若不是今日这些鬼一同上告……” 立花醒像是想到什么,匆匆截住了话头。她想到一个办法,想到一个极好的办法。只要她忍心处置眼前的少女,就能引起清查局的关注,就能顺理成章地设立青崖会——她筹备已久的、沟通阳世九狱的机构。传授真正的问狱之法,惩罚如同少女父母一般的人…… 立花醒看着笑轻盈,心如刀绞。可是这样,这少女又要受到她的伤害…… 尽管立花醒告诉自己,得亏她遇上的是自己。若遇上立花折水或其他任何人,这少女仍然会被处以极刑,甚至也见不到她的妹妹。可是即便这样想,也无法逃脱久久萦绕在心头的耻辱感。 她在这样的九狱长大,却偏偏生了一副不容于九狱的心肠。即便如此,她还要故作冷淡,还要故作镇定。因为这是身为未来的九狱之主所应当具备的素质,世世如此,代代皆然。 立花醒想,怪不得立花折水那么喜欢裴素章。法度严明,雷厉风行…… 只是这九狱的律法,会这样恒久不变地持续下去吗? 被她? 用来伤害眼前的少女? “我愿意代替她。”笑轻眉坚决地说。 立花醒看了她半晌,挥挥手,让裴素章下去。在唯有她们叁人的殿中,轻轻地说道: “让我们做个约定吧。” 【血莲花篇】第六:三万场灯火凄怆,四海求 “所以呢?你们做了什么约定?”罗叶忍不住问。 “由我留在九狱,代替姐姐受罚。”笑轻眉说。 “可是灵魂分割不是意味着……”不是意味着你会烟消云散么?罗叶看着眼前端坐的女孩儿,她仍然恍然如真。 “意味着我的刑期还没有到来。”笑轻眉的眼珠乌黑,定定地打量着头顶那昏黄如流水的灯火,“我的刑期,就在明天。” “这算什么交易……”罗叶冲口而出,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绞住了自己的衣角。无论如何,顶替罪犯,徇私枉法,这对她们任何一人而言都是大罪…… “……为什么告诉我?”他轻声问。 笑轻眉说:“你第一次见她,说她不配做九狱之主。你是一个对她一无所知的人。”她站起来冲他笑了笑,还是初见那般明亮又耀眼的笑,灼痛他的眼睛,“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她本不必为我和姐姐做这些,可是她做了。她建立青崖会,令姐姐回去写下《叁命五婚录》传世,又提供证据令父母无法得到执照,不必再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至于我?”她说,“我欠我姐姐的,欠她的,总要还的。” “你说过她自私,对么?”轻眉晃了晃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而你也看清楚了,是裴素章不愿意离开。你现在想要说什么做什么,也悉听尊便。毕竟,我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她,失去了王位的她……再也不能束缚你的朋友了。” “轻眉……”罗叶听见自己的嗓音出奇地颤抖,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唤她,却无论如何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时刻:听她宣布自己的死期。噢,对于鬼差而言,说“死期”也并不准确。 她要消失了。在他轻若尘埃的生命里——不不,他也已经死了……所以是在他无限漫长的死后,短暂地一亮,然后没入漆黑如墨的夜空…… 罗叶想起自己曾对她或者立花醒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命运面前,一切虚有其表的话语与未知其里的抨击都显得苍白而无力。那种自知道立花醒被软禁起就早有预感的悔意开始蔓延到了周身,令他的牙齿都有些轻微的磕碰。 “罗叶,等你抛弃掉那些成见以后,我们说不定能做朋友。”笑轻眉将酒杯搁下,微笑着说,“谢谢你今晚陪着我。再见……喔,不是再见。那就,保重。” “不,等等,轻眉……” 没等罗叶站起,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斑斓的夜色里。 他徒劳地看着眼前酒杯里残余的深红色液体,胸中仿佛有什么挣扎着要撕咬出来。他将那玻璃杯的杯沿轻轻凑到唇边,将剩余的酒也喝了个干净。 酒馆里已经不剩什么人了,纵使九狱灯火通明,然而当夜色行将褪去之时,虚假的光明是无法阻碍真实的降临的。 ……然而当笑轻眉一路赶到神宫时,一切已经迟了。 明明天色尚未破晓,这时,早已写好的废少君诏书想必还没来得及颁布。但介于黑暗与黎明的界限之间,四周鬼差黑压压地围成一片,血色的神宫宛如一头凶恶的庞然大物,口中咬着那两个人。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觉得那是咬?轻眉愣了半天,才猛地回过神来拨开人群冲进去…… 因为流了一地的血。 她一边哭喊着:“醒儿!醒儿!”一边竭力地从人群中穿过去。有人阻止她,小声说:“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继承了折水君的位置呢……” “是啊。”有人附和,“虽然醒少君风评不好,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有胆子手刃父君……此人狠毒,不可小觑……” “不过裴首领素来公正严明,哪怕有人传言他们之间关系匪浅,还是能下得去手……啧啧,你看那血……” 轻眉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此刻眼睛里唯能容得下那个人……她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那时沉着地对自己和姐姐说:“如果出事,我会承担。” “——立花小姐!” “好了,别说了。”立花醒揉了揉太阳穴,“你们姐妹不要争了。就按照轻眉说的,让她留下来。她是鬼魂,将来的变数更多些。轻盈,你也答应我了,要回去改换身份加入青崖会,撰写书籍。你还不能死。”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留在立花醒身边。尽管时间不长,二人却好像天生地投契。而在与她一同兴办了青崖会之后,更是为她的勇气与决心所倾倒。她也逐渐接受了灵魂消失这一结局,若是能阻止那些如同她父母一般将子女贩卖的人,也并不是不值得…… 可是,为什么你只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看了我一眼以后,还在和用刀穿透你胸口的裴素章说话? 为什么你说完,就挣脱出来,猛地跳下了奈何桥,没有回头? 那是能令人灵魂分裂的奈何桥下,那是九狱与阳世的连接点。 醒儿。 我即使消失,也不愿看着你离开……你为什么不明白? 笑轻眉也跟着她跑过去,在快要跳下的时候却被人猛地抱住,回头一看,正迎上满身鲜血的裴素章疲惫的脸。 “裴素章你放开我!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死的……为什么是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会死。她唯一的愿望,是让我带你去转生。”裴素章说,“不要让她失望。” “你知道我和姐姐互换了身份,你知道……” “我都知道。”裴素章将她又往回拖了几步,“她已经够任性了,轻眉,不要再让我无法完成我的诺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她……”轻眉哭出声来,“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她感到裴素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紧接着把她推到另一个人的怀里:“罗叶。”他头一次在她面前用这种口吻说话,“看好她,我要亲自送她转生。她若有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是。”罗叶一边应声,一边毫不客气地把她绑了起来,押着她在一旁等待。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立花折水的牌位被运了进去,又看见立花听木从里面走出来,也带着一身的鲜血。 她这一天,实在是看了太多的鲜血了。 罗叶注意到她把眼睛闭上,于是不声不响地站到她面前,挡住视野里的一切,包括地上微微生光的、立花醒的血…… 又过了一会儿,裴素章出来向鬼差们宣布消息,令他们传递下去:其一,立花折水遭到立花醒刺杀,已身消魂灭。而忤逆之徒立花醒,已经被他剥去一身曼珠血,又坠下奈何桥遭受灵魂分割的极刑。自此,立花家的统治结束。其二,此后九狱由东西南北四方进行分治,南方与西方仍由立花听木与他管理,而东方与北方的管理人选将由九狱之上的白塔加以确认,后续会再次通知。其叁,由于涉及九狱阳世界限的重案的负责者已经消失,而经查明此案现在拘人员与此案无关,因此该重案将重新启动调查。其四,传折水君口谕,神宫将继续支持青崖会的兴办…… 鬼差悉数散去后,裴素章站在那里没动,默默地看着地上还未凝固的鲜血。立花听木经过裴素章的身边,阴沉地笑道:“想不到有一天,你裴素章也能干出假传口谕的事。” “我不会让别人替我承担弑君的罪责。”裴素章也看着他,目光格外地冰冷,“你欠她的,请你慢慢还。” “这句话对你也是一样,我至少从没有背叛过她。”立花听木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死不休,裴素章,你等好了。” “……我等着。”裴素章冷笑着走开,一直走到笑轻眉和罗叶面前。 “走吧。”他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我只问最后一件事。”临到轮回镜前,笑轻眉终于开口,“裴素章。她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 她凝视着裴素章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而深不见底的眼睛。与立花醒血红却澄澈的眼睛不同,她并不能体察出裴素章此刻的心情。“她说,”他的声音里也没有任何的破绽,“如果我爱她,就把她没做的事情做完——送你去转生。” 笑轻眉看见裴素章的眼皮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她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一件事,立花醒从不会轻易说这个字。 她艰难地一颔首,转身走进了一片白色的轮回镜中。罗叶和裴素章沉默地看着那镜子光芒大作又归于平静,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走开。罗叶看见裴素章摊开握紧的手心,里头是一枚小巧的玉戒——他很快又将其握紧。他说:“裴素章,是不是还没有专门负责与青崖会对接的鬼差?” 裴素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回答:“如果你想去,当然可以。” “……对不起。” 罗叶没头没尾地说。 裴素章没有说话,任由血浸透自己乌黑如鸦羽的眼睛。爱是一桩与生俱来的罪孽,必须要以死来句读。 【血莲花篇】第七:五色之盲不可辨,六合废 “你为何以‘西狩’之身,频频干涉阳世命运变转?” “因为我后来读到她的藏书,又再次翻开了姻缘簿。”裴素章的态度很是坦然,“明明已经被她撕掉的那半页,也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因此,我确信那藏书中提出的假设:以曼珠血断曼珠血,只是令九狱拒斥其魂魄,而若在此时施加灵魂分割之刑,则可如传说中坠下奈何桥的九狱民一般,顺利逃离九狱,在阳世再度转生。” “因此,我要为她修补姻缘簿。”裴素章说,“只有修补完成,她的灵魂才会最后归于一处,也就是最初的立花醒的灵魂……现下在你们尚未逮捕的赵飞星身上。” “然后,我要……” “沉珠姐!北鹤!”有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打断了裴素章的话,这是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头发微卷,面容爽朗,正是腾骁,“我们已经把赵飞星带来了。” 纪北鹤点了下头,见腾骁还站在那里没动,皱眉问道:“怎么还不去?” “呃……这个……”腾骁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地说,“我们到达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所以现在的她……并不是生魂,而只是鬼。另外,立花听木和在逃犯江楼月,也要见您……” “什么!”谢沉珠狠狠拍桌,扭头看向脸色沉重的纪北鹤,“江楼月在逃?纪北鹤,你是说九曜所作的述职报告是虚假的吗?” “……带他们进来。”纪北鹤一锤定音,又转向谢沉珠,“江楼月……此人善用移魂之法,九曜不愿打草惊蛇。待到此案了结,若您认为九曜和我存在渎职行为,也可由您接手。只是赵飞星一案,此刻仍由我代理裴素章进行审判。还请您稍安毋躁。” 轮回殿大门洞开,片刻后叁个人便从腾骁身后走出,手上都佩着和裴素章相同的黑色手环。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好年轻的女孩儿,原本低垂着头,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飞星”——听起来也像是女孩的声音,她霍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干净而鲜明的面孔,那双黑而亮的眼没看任何人,直直地看向旁听席…… 后头则是两位熟人,立花听木和他阳世的儿子江楼月。唯有在此时的九狱之中,纪北鹤才能见到他们真正的模样:立花听木的容色仍旧丝毫未变,眸子血红,长了一张立花家漂亮硬朗到挟着杀气的脸。而江楼月容貌举止都略显阴柔,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韵气质。 “赵飞星。” 纪北鹤唤她,然而她没有什么反应,径直望着旁听席,胸口不断地起伏。 “赵飞星!” 谢沉珠看不下去了,将面前的紫檀木桌拍得震天响。那女孩儿这才转过视线,仍旧站得笔直:“在来的路上,腾骁已经将我的罪名告知于我。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向九狱求告——” “大胆!”谢沉珠怒斥道,“你一介重罪之徒,怎敢还在此时求告……” “让她说。”纪北鹤的声音平静而温厚地打断了她,“沉珠姐,你们一路搜寻所费时间甚多,也不急在一时。若与重犯罪人有关,还是谨慎些好。” 赵飞星指着那旁听席上面色苍白的男人,说:“我要代他冷清寒,告南锋立花听木,擅用移魂之法夺去他的四魄,令其无法转生。而这四魄现下……” “在我这里。”江楼月向前迈了一步,说,“我本是将死之人,家父……为救我于绝症,与人进行交易,换取了冷清寒的四魄,后为掩盖罪行,又将其杀害,令其流落于九狱。我以生魂之身前来,便是为了将四魄完整地归还给他,令其得以转生。又因为此人之死系家父扰乱阳世秩序,愿纪长官明察,给他还阳的机会……” “还阳?”谢沉珠不可置信地大笑,“你在做什么梦……” “谢沉珠长官!” 这是纪北鹤,原本热情明媚的脸现下也变得冷厉严肃。她说:“既然清查局认为扰乱阳世九狱秩序是最重的罪,那么因此而给予受害者最重的赔偿,也并不是不可以理解。现在是她求告的时间,若你再口出狂言……” “现下九狱四方均在此处。南锋涉案,西狩职责归我。至于东极……谢君远先生,想必也不会认同你的做法。”纪北鹤说,“那么我将以九狱之主的身份,将你驱逐出九狱!” “你敢!”谢沉珠冷笑,“纪北鹤,你现在翅膀硬了,以为有九狱做靠山,就可以背叛白塔,背叛……” “我从没有背叛过我的‘神’。”纪北鹤手指扣紧桌沿,脸色仍然平静如常,“此事与该案无关。赵飞星,若你所说属实,九狱予以受理。” “——这只是一告。” 赵飞星继续说下去,她声音清朗,又望向被告席上站着的那人,透露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出来。 “我二告‘西狩’裴素章,与我结成契约。表面约定在我死后私有我的灵魂,实则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修改契约,将契约改为——” “完全‘毁灭’她的灵魂。” 裴素章转过脸,替她说完了下半句,又继续对纪北鹤道:“因为她与立花醒本是一人。而经我查证,一千年前那起叁命五婚之案,是立花醒包庇嫌犯,徇私枉法。一千年过去,所涉鬼媒早已难以找寻,而唯独与我曾有过契约联系的立花醒……我可以找到。” 裴素章看着赵飞星的眼睛,那是一双沉黑的眼,可他看着她,却觉得自己就是在看立花醒——在大多数时刻,他都无法清晰地分别这二者。或许这是一种渴水的饥饿,而他已经在沙漠之中跋涉得太远太久。 他看着立花醒,然而赵飞星完全没有看他。她的双眸只看着那审判席上阔别已久的人们,被一种巨大的悲伤与恐惧所袭击。她在此前从未细究过叁命五婚这一故事的来源,可在这一刻,她却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当初站在这里的那位鬼媒,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忏悔?愧疚?悲怜?无力?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低头,这是面对酒醉后的父亲时下意识的反应。但她又像意识到什么,拼命挺直了腰背——这是父母掷给她的贱烂人生,然而她接下了,不顾一切、狼狈不堪地活到今天…… 等待一场婚礼,等待一场死亡。等待一场判决,等待一个答案。 “我要为她行完一千年前没有行完的罪罚。”裴素章说,“我要让她的灵魂,完全消失。” 【血莲花篇】第八:七月半秉烛烧香,问天震 “我要让她的灵魂完全消失在天地之间。”裴素章说,“不得转生,不入轮回,灰飞烟灭。” 冷清寒倾身过去,用力地瞪视着面前脸色冷静又说着骇人话语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给我一个理由。” “这是她前世犯下的罪责,也是她前世怀有的心愿,更是我‘应该做的事’。”裴素章不紧不慢地说着,像早早将这套说辞在心里反复排演了一千年一般,然而他并无法说服冷清寒。冷清寒怒意更深,狠狠一拳捶在桌上,说道:“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赵飞星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你凭什么将这些罪责强加到她身上……” “只凭她早就该死了。” 裴素章睁开眼睛,冷冷地逼视着他,“在遇见我的那一天,她本应跳入桐江自杀。是我给了她活下来的机会,这也是她所承认的。命运所赐,皆有所偿。” “至于你,冷清寒……”裴素章轻轻笑了一声,“我需要承认,我嫉妒你的存在。你是她此生的命定姻缘,又能和完完整整的她平等地生活在阳光之下……” “我不管你嫉妒与否。”冷清寒打断道,“你不能因此毁灭她的灵魂……” “但是你的命格,似乎相当不利。”裴素章像是没有听见,继续说道,“更何况,你如今已经死了。作为一个普通的鬼,你的话语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无力。母亲离去那一刻是无力,地下室里被绑起那一刻是无力,父亲真相揭露那一刻是无力,被江听木按住时也是无力。再多一个赵飞星,再多一个裴素章……又如何呢? “这是我一千年以来的唯一夙愿。你以为,我会让任何人破坏它么?”裴素章说,“即使是赵飞星,也不行。” 冷清寒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前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在每一次无力的境况中,抓住机遇与盲点,予以击破:“她前世犯下了什么罪责?为什么她的心愿会是消灭自己的灵魂?” “罪责一事,可不是十五分钟讲得完的。”裴素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至于她的心愿……冷清寒,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神’吗?” …… “够了,裴素章。”在这场审判里,纪北鹤的脸色就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实在是因为这与她认识的裴素章实在是大相径庭,这种平静与沉着下的极端,让她想起一个曾与她关系极为密切的人。“无论如何,这份契约中你都对最重要的条款进行了隐瞒,这份契约的效力,不能……” “请纪长官也记清楚。”裴素章说,“这是九狱最重的‘魔鬼契约’,以血换血,以命相交。在本契约中,我向她约定的对价是她的生命,而她现在已死,契约已经失去溯及既往的可能性。因此,该契约的效力,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裴素章,你真的这么恨我?” 赵飞星开口了,没有说那些弯弯绕的法理,她不想明白裴素章究竟是怎么钻了空子骗取了她的灵魂。只是她想知道理由,就像裴素章所说一切都是命运……那么那一日他来到她身边,想必也带着命运的目的与渴求。 “我说过了,那是你应得的罪责。”裴素章说,“没有什么恨不恨的,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你刚才说,我已经死了,因此已经支付的生命不能归还。”赵飞星说,“那么前世的我也已经死了,因此所犯下的罪责,也应当一笔勾销才对。” “赵飞星。”纪北鹤不得不出言打断,“这一理由不必再辩。这是九狱固有之法,打破阳世与九狱界限者……罪在灵魂,无可饶恕。对于裴素章的询问已经结束,而在进行对你的最后审判之前,我要先允你所求,对江听木偷取四魄以及江楼月施行换魂之法一案进行审理。” “冷清寒。”纪北鹤唤道,“你是否同意江楼月代你提出的诉求……令你复归阳世?” 冷清寒被鬼差带了上来,明明他与赵飞星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此刻他竟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从未距离她如此之近。 不要……死吗? 而他们现下都站在这里,证明死亡并不是唯一的终结。这漫长又漫长的生命啊,直到这时也不肯吝啬地给予他们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要消失了。 在生命之内,呼吸之中。如果不是裴素章告诉他,他甚至直到今天都不会知道。不会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人绝望过挣扎过,最后随着江水的涟漪一同消失不见。这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本来也不少她一个—— 可是那是赵飞星。 在绝望和希望之间挣扎着活下去的赵飞星,孤身而来孤身而去的赵飞星,在与魔鬼的契约里放弃了所有又告诉他活下去的赵飞星。 失去四魄吗……冷清寒垂下眼,他终于明白了久久在他心中缠绕的恐惧与空虚,而因此更加不能理解赵飞星的勇气。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呢? 冷清寒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赵飞星,却发现她也在看他。她的眼睛依旧明亮,仿佛不沾染这世间的任何尘埃。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这是她掩盖自己情绪时常做的事。她永远无法接过他的戒指,因为她已经承受了太多来自世界之外的沉重束缚。而他因此畏惧因此神伤……却从不知道她的微笑之下掩盖着什么。 他听见纪北鹤催促自己,于是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开口: “我不愿意。” “冷清寒你……”江楼月还没来得及发难,就看见冷清寒忽然向着赵飞星的方向单膝跪下,微笑了一下。 “飞星。”他说,即使竭力控制,声音仍有些颤抖,“对不起,没能和你一起活下去。” 让戒指留在地下室,留在你永远未曾见过的地方,留在我们都无法摆脱的阳世。不让任何事物再束缚你身。 让记忆陪伴着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从高墙上跃下的画面,你醉酒后含泪的眼睛,葬礼上我牵住你的手。 如果消失是你注定的命运。 不是为了将你留在身边,而是愿意与你一同奔向虚无。 我愿意和你一起承受,化作宇宙中最渺小的两颗粒子。 生的希望也好,死的绝望也罢。常人以婚为爱命名,而我以丧宣告结束。 轮回殿死一般的寂静中,冷清寒的声音如同来自光年以外般遥远。 “赵飞星,我愿意和你一起死。” 【血莲花篇】第九:九层之塔起累土,十万年 “啪”,“啪”。有人忽然清脆地抚掌。 赵飞星抬头看去,裴素章正微笑着,另一只手挟着妖异的红光,轻轻捏碎了腕上的手环。他眼底那纠缠不休的血红开始蔓延流动,腰间的血玉也开始光芒大作。与此同时,赵飞星感到自己的魂体也不受控制地漂浮而起,手指尖开始流出发光的血液。那分明不是她的血…… “最后一桩阴婚,终于完成了。”裴素章长出一口气,又对面前的赵飞星说,“你记得我说过,何谓命运吧。” 赵飞星眼睁睁看着二人漂浮而起,而轮回殿下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渺小而静止的景观。“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魔鬼的契约。”裴素章温柔地望着她,“我身上来自于她……不,来自于你的血液,以及你诞生于死的生之念。我从前不懂人之力可以在这世界创造出什么,能走到何种地步。这是你教会我的……” “你不是要消灭我和她的灵魂吗?”赵飞星冷眼看着他,“裴素章,你是不是还在隐瞒……” “飞星,相信我。”裴素章拉过她的手腕,将两人的手再次重迭到一起,熟悉的鲜血开始涌出,而脚底的忘川河竟然也开始倒流上涌,一下子将二人笼罩其中,“为了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世界的……规则?”赵飞星想不明白,但凝望着这双熟悉的血色瞳孔,她仿佛什么都可以相信,“可是我的人生……” “飞星,你还不明白。”裴素章摇摇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你人生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今天走到这一步。今日是虚幻,昨日是虚幻,日日是虚幻……” “什么才是……真实?” “你和你所行一切,皆是真实……醒儿。”裴素章忽然将手松开,他的身体开始沿着倒悬的忘川河急剧下落,而赵飞星却感到自己仍在不断上升,周身开始逐渐被洁白的云雾所笼罩。奇怪的是,眼泪仍旧会遵循世间的固有法则,随着裴素章一起坠落下去。 “裴素章——” 无论她多么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都再也听不见任何回应。飞星置身其中的血红色河水开始围绕着一座白色的通天巨塔不断盘旋直上,她开始感觉到身体与灵魂分成两个。赵飞星的脑海中风暴般涌入无数画面,可是她真实的眼睛仍然能看见塔上许多身穿白色制服的人,向她投来碧绿而整齐划一的目光。 她看见轮回殿中央彼时尚青涩的裴素章,看见两个陌生而相似的女孩儿在她面前相拥而泣,看见立花听木站在她面前缓缓转过身,手里的匕首滴着发光的血液。 飞星又看见裴素章的脸,那么近那么近。有时在喂她喝药,有时将手指插进她的发间和她呼吸相闻,有时…… 没有有时。只有那一次,血液溅到他的脸上,如同一轮沾血的月亮,煞是好看。 她听见自己说:“我必须这样做。唯有在九狱和阳世都死一次,灵魂消失殆尽,我才能……” 才能什么? 猛烈的潮汐将她拍打到白塔最顶端的观星室里,飞星滚落在坚硬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却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她站起来,将目光投向这通体洁白的房间里唯一形似活人之物…… 那是一名老人。 老人也穿一身洁白,但不同于清查局所穿的统一制服,这一件更像是实验人员所穿的白色大褂。这人已经太老了,老得需要佝偻在桌案前,一阵阵地咳嗽。 “你……是谁?”赵飞星问道。 听见问话声音,老人终于回过头来。这果然是一张苍老至极的脸,尽管如此,飞星仍能从这脸部的轮廓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啊,是你,立花醒。”老人很是平淡地说,“或者我该叫你——编号21537的信息复制体。” “我有很多名字,和你一样。”老人说,“就唤我现在这副身躯的名字吧——谢东乾,我叫谢东乾。” “……我是赵飞星。”她谨慎地答道。 老人眯着眼看了她半晌,说:“即使忘川之流已经将立花醒的记忆信息还给了你,你仍然要这么说吗?”老人笑了笑,“……真是有趣。” 赵飞星没有任何感觉,这和身在九狱时完全不同。她感受不到紧张,也感受不到心跳,唯有脑海里的画面可以持续不断地播放。或许和所谓的“死”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死——所谓灵魂的消灭。赵飞星说:“既然我已经来了,我便要代立花醒,向你发问。谢东乾……不,在我们那个世界,你是否……被称为‘神’?” “神存在,也不存在。”谢东乾说,“神有无数种面相,而你所见之我,可能只是其中一重面相。而我是否成为‘神’……这取决于你,而不是我。” “好吧,那我问得更直接些。”赵飞星沉声道,“所谓九狱与阳世之间的规则……是否是你定下的?” “是。”谢东乾说,“但是我要告诉你,一百年前青崖会之所以没有被撤裁,也是因为我。” “因为你?”赵飞星有些轻微地疑惑。记忆里,立花醒分明清晰地认为,只有在九狱和阳世都死去一次,才能穿越忘川进入白塔,才能获得与“神”对抗的机会,斩断阳世与九狱之间的界限…… 可是眼前这人,似乎并不像印象里定下这重严格规矩的人。赵飞星能感觉到老人很矛盾,而且执着。 “因为我至今未曾返航。”谢东乾说,“对于神国而言,我已经是永远的罪人。我偷走了神国十万年的数据载体,试图通过复兴演化重塑旧时代的人类。原本我定下阳世与九狱的界限,是为了更好地修改与清除演化过程中失败的信息复制体。” “早在界限第一次被混同时,我就注意到你了——编号21357。或者,按照你们的礼仪,我应该称呼那时的你为:立花醒少君。”谢东乾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说实话,我很吃惊。我想不到在父权制的社会设计里,会出现你这样的异类。即使我们将女性加诸无数的罪恶与无妄之灾,也没能阻拦你为了被规训的母亲,背叛你本来可以获得的一切。” 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起初,是有一个实验员……哦,你们将那称之为清查局人员,对吧?她临时起意,将你和裴素章的身份调换。当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那就是……一百年前?”赵飞星跟着他的脚步,走进另一处巨大的实验室。实验室中央摆放着一座叁维立体的图景,最底下则是她最熟悉的血红色神宫与河流…… “不错。”谢东乾说,“于是我亲自进入了你所在的世界,试图阻止一切。不过,出现了一些意外……无论如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你我现在,身在何处?”赵飞星问。 “这里是白塔,是你们所谓的、九狱与阳世之外的‘第叁重世界’,也是最接近现实的地方——尽管这仍然不是现实。”谢东乾看着她的眼睛,赵飞星注意到老人的眼眸也是碧绿的,“立花醒,我赞叹你的勇气。但作为两重世界中的信息复制体,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来到真正的现实。” “真正的现实么?”赵飞星念了一遍,又嗤笑出声。 “为什么笑?”谢东乾问。 “老头。”她说,“我只说第二遍,我的名字叫赵飞星。我不是什么立花醒。” “至于你所谓的现实?”赵飞星说,“我已经活在我自己的现实之中了,我活过也死过,爱过也恨过,笑过也哭过……而你呢?作为‘神’在虚拟世界里活着的滋味,又如何呢?” 谢东乾摘下脸上的眼镜,静静地看着她。老人想起第一次踏入那虚幻世界时,踩碎一枚落叶的惊喜。人类即使已经将己身命名为神,仍然也无法逃脱与自我的博弈。在人类进化的最高点,他们早已摆脱了生与死的界限,让自己在数据涌流中永生。 可自己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接近现实却永远不是现实的白塔?这里炫耀着那作为神的光荣,也埋藏着“神”犯下的无可宽恕的罪愆。老人将自己藏进这幅形容枯槁的身躯,品味着时间在感官上的流逝。这一次实验的停息实在是太久太久,人说一万年只争朝夕,而或许一切早已死在了最初的梦境,也是最后的梦境之中。 老人看向眼前越过重重藩篱与荆棘,在现实中一小时、梦境中一千年的辗转后,最终走到白塔,来到自己面前的“人”。如果说她都不是人,那么自己……又算什么? “实验成功。”谢东乾说,“第286390次大陆级推演,成功培育出具有独立意识的旧时代人类女性。研究员21357,特此报告。” 话音刚落,只见那自指间垂下的镜片安静地碎裂,却并不立刻落到地上,而是完整地凝滞在空中,和赵飞星静止的神情动作一同,等待着祂的最终裁决。 老人的身畔投射下一片淡绿色的光斑,片刻凝结成一道和赵飞星一样真实的身躯,方脸,短发。碧绿的眸子宁静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北极501号,要求向您进行再次确认。”女声爽朗,不带丝毫电流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自然,“研究员21357,您是否确认动用管理员权限,确认本次实验的终结。提醒,这将使我们与寰宇资本的合作关系提前终止,按照合约,我们也应当提前履行■■■■的义务。” 谢东乾透过白塔顶端投射下来散漫的光线凝视着眼前笑容晏晏的女子,不,或许也将她称呼为“信息复制体”会更为准确。祂和她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她真的明白吗? “纪北鹤。”老人的声音干枯沙哑,然而咬字极为准确,“我命令你立刻停止对第286390次推演中的一切干涉。”祂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随后是一种了然的洞彻与讽刺。祂走到那象征人类旧世纪结束的叁维图像面前,抬手擦去了那片存放着所有废弃数据的血色神宫。 “我以管理员权限声明,终止一切推演。”祂说,“并履行我与寰宇资本所签订的契约,将此次推演信息正式投放至S21星球。” “是。”纪北鹤躬身道。 谢东乾看着她弯下的脊背,又看了看一旁静滞直立的赵飞星。 祂明明什么都不必说了。空对悬壁的无数时光终于可以停歇,祂终于挽留住了十万年前的人类光景,令如今的“人们”如痴似醉的美妙国度。可时至今日,祂才完全看透了自己的本性,自私、愚昧。对不起需要叁个字,而他刚说了一个“对”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他又对得起谁呢? 谢东乾已经死了。 死在祂决定夺走他身体的那一日。 死在祂与她初遇的那一天。 【血莲花篇】完。 【完结篇】第十二夜:七月十七,魂空亡。 赵飞星从来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死。 死,并不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有人把这世界看作一条通向既定结局的航路,认为死亡便是一切的终结,以此为由只品尝人生中短暂的幸福与甜腻,并逃避生而为人的种种责任与苦涩。 而在无穷尽的痛苦里,总有一刻富有意义。而那意义,需要你亲自去挖掘找寻。 诚如现在。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相机上的灰尘,这是她辗转许久,又发动青梅和王允执一起寻找,才从陌生人手上买回来的——她高中时使用的相机。 赵飞星兴致勃勃地充好电又缓缓开机,正坐在地上等待时,被人从后面拉起来:“地上不凉?” “冷清寒你能不能别管我……喂,不许……我的相机!” “喂,冷清寒,不许欺负星星。” 一道华丽的声音在背后随之响起——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相貌阴柔的男人又从冷清寒手里把相机拿回来,塞回给赵飞星。 “谢谢飞雪哥哥。”飞星笑眯眯地说。 冷清寒摇摇头,看起来是这兄妹俩合起伙来欺负他才对吧……不过也罢。无论怎么说,他和他都是这样如珠如宝地爱护着她,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所谓? “别迟到了。”冷清寒有时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总是充当不讨好的角色,但他实在是没法放下来心哪,“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大学,不是说好要和青梅一起的吗?” “啊!差点……”飞星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把相机装到背包里,搂过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谢谢清寒,晚上见……” 啊,也是。尽管不讨好……但是她也离不开他。冷清寒不由微笑起来,却被边上抱着手臂看着他的男人打断:“还笑,走了!冷大律师。” 飞雪拎起包,又像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 “今天,我去接她。” 让我们再把画面向前倒放一帧,跟着赵飞星一起穿着磨损严重的旧靴子哐哐哐地跳下阶梯。 青梅没像从前一样在路边等她,这也是自然。自从飞雪哥哥收养了她,她又和冷清寒确定关系以后,便搬离了原本所在的出租屋,也由此离桐州大学更远了一些。 飞星从口袋里拿出充值过的交通卡,顺利地坐上了地铁。 此时正是早高峰时段,地铁上颇为拥挤。不过大抵是运气好,又或是命运作祟,她还未上车就眼尖地捕捉到一处空位,便发动了自己从街头混出来的身手,敏捷地穿过人群间的缝隙。一米,半米……蓝色的空位看上去很是光滑,近在咫尺。赵飞星心中一喜,便猛地扑进了……另一个人的怀中。 那人也像她。穿一身黑漆漆,又带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和她对视…… 好、好漂亮的眼睛。赵飞星默默咽了一下口水,尽管飞雪哥哥的眼睛也很漂亮,但是比起眼前这双波光流转、总似含情的眼睛来,还是显得逊色。 “呃……对,对不起……”飞星试图从他身上爬起来,但随着身后人群的挤压,她一个没站稳,这回又栽到了他的颈肩上。 “没关系。”男人的声音也好听,语气更是洒脱……不过让飞星感到莫名地熟悉。尽管此时正值冬天,两人都穿得很厚,但是身体的重量仍然沉甸甸地将两人压在一起。口罩内热气氤氲,赵飞星努力移开目光……太近了。 “小姑娘,你坐吧。”男人这时终于站起来,把她按到座位上,在她面前站定。赵飞星这才发现他个子相当高挑,于是抬头仰视他:“先生,真对不起……” 他耸耸肩,毫不在意地问:“小姑娘,我姓韦。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赵。”赵飞星说。 男人挑了一下眉,带笑地看着她,又俯下身对她轻轻说:“不是我不想报上我的名字……你可别不信。” “名字而已,能有什么?”赵飞星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喜欢说谎的人。” 男人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赵小姐,我叫韦湜。欢迎你以后来南风娱乐玩……” 韦湜?那又是谁……赵飞星一脸迷惑。这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是她完全不了解。“我叫赵飞星。”她说,“还有,别摸我的头发,我有男朋友了……” “我不在意。”尽管带着口罩,她还是能听出来韦湜在笑,到站的播报响起,他向她摆了摆手,“再见……希望我们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再见。” 尽管有些莫名,赵飞星仍然向他告别。下一站,就是桐州大学站……她急匆匆地冲下车,和站台上等待着她的青梅抱了个满怀:“青梅!” “哎呀,只是几天不见而已……”青梅也抱紧她,“自从飞雪哥哥来了之后,你比以前黏人好多……” “瞎说。”赵飞星说,“我一直都很黏你。” 青梅拉住她的手:“走吧,今天我们就要去过你期待已久的大学生活喽……” 两人一路上电梯、出地铁站,又兴冲冲地跑进学校。即使这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飞星仍然一路拉着青梅左顾右看,看饱了新鲜。虽然两个人没读同一个专业,但都约好选了同一节选修课。据青梅说,这是她仔细研读了各类避雷帖总结出来的好课,选了准没错。 “青梅,还没谢你帮我选课……这什么课呀?”飞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课表,“金融……金融?你怎么想起来选这种……” “没办法,能让所有帖子都推荐的课实在不多。”青梅说,“既然你要做甩手掌柜,就好好听我的话。” “好好好……”飞星想,反正也是选修课,能难到哪里去…… “飞星!我们,是不是,走错了……”青梅低头看了一眼课表,又看了一眼眼前建筑上的题字,“我们走到哪里来了……”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没什么方向感的……”飞星看了一眼时间,脸色一紧,又在包里翻来覆去地摸出开学时学校发的地图,“青梅……我们可能……”要迟到了。 上课铃清脆地响彻学校,与此同时,青梅拉着赵飞星在学校里飞奔。踩过荒芜的草地,大踏步地上四楼,终于一把推开教室的大门—— 飞星搀起有些气喘吁吁的青梅,有些心虚地看向正站在讲台上看向她们的男人。男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眼眉深邃,自有一种沉静的风度。嗯,飞星在心里想,眼前的人确实很符合她心里对大学老师的想象。 “抱歉……老师,我们第一天来学校,迷路了……”飞星心想,早知道自己亲自选课了,不然也不至于想和老师套近乎时都不知道老师的姓名…… 男人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挂钟,又微微笑着端详她们二人。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总让飞星错觉,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进来吧。”他没说什么,拧开茶水喝了一口。 两人偷偷摸摸地从过道走到教室后面坐下,飞星低声问:“青梅,这老师是谁……” “姓谢吧。”青梅又拿出课表看了一眼,“谢君远,倒真是人如其名,也很和气,怪不得那么多人推荐……” 这两节课倒不是很漫长,亏得谢君远讲课深入浅出,连原本对金融没什么兴趣的赵飞星都听了进去。下课后,青梅忙拉着飞星过来向谢君远道歉。谢君远不以为意,却注视着赵飞星良久,微笑着说:“很高兴见到你们,祝你们大学生活愉快。” 待到转过身去,青梅立刻扯了扯飞星的袖角:“飞星,你看,众人的推荐,果然不会有错……” 飞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只是……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却正正对上谢君远的视线。他冲她微笑,而那种陌生的熟悉又悄悄地爬上了飞星的心头。怎么回事呢,这一个两个的……飞星摇了摇头,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想。 毕竟在飞雪哥哥重新收养她之后,她自认为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憾事了。但这接踵而来的幸运与偶遇,却总让她想起颠沛流离的过去,一次次地提醒着她不属于此地。所以,除了不再多想,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傍晚下了课之后,飞星和青梅在校门口分别。并不是两人不愿一同前往地铁站,而是飞星早早与人有约。约的并不是冷清寒,也不是什么旁人……赵飞星走到校门口黑色的轿车跟前,熟练地拉开后门坐进去。身畔着青色衣袍的人当即吩咐司机开车,又笑着看她:“第一天上学,感觉如何?” “我也不是第一天进学校了,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学校。不过感觉嘛……自然很好。我说虚沉烟,”赵飞星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是一次意外,也检查过几次了,不会有事的。实在没必要总是麻烦你……” “今天是最后一次复查了。”虚沉烟说,“我只是谨遵医嘱。” 大概一个月前,飞星骑车出行的时候被虚沉烟的车剐蹭了一下,幸好司机刹车很快,没有造成较大的伤害。只是虚沉烟坚持要送她去医院,从头到脚各项检查都做了个遍。飞星头一次见这般不怕被讹的富家公子,也觉得新奇。于是耐着性子,和他每周去医院检查一次。这不,连检测科的医生都认识她了—— “飞星,你又来了。”陆昭离笑眯眯地说。 “是啊,能怎么办。”飞星无力地摆了摆手,“这次要抽几管血……” 即使陆昭离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也架不住飞星看到他手臂就反射性地发麻。 “飞星,今天发生什么开心的事了么?”他一边往飞星光裸的手臂上涂抹碘伏一边问。 “今天是我在大学的第一节课,虽然……迟到了,但是……嘶。” 她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软管里流动的深红色血液,那红似有一种幽暗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但是什么?”陆昭离已经利落地把针管抽了出来,又把棉签压到她的创口上。 “但是老师人很好,没有追究。”飞星终于说完了下半句,感觉自己命都要没了半条,又看向身边的虚沉烟,“说好了最后一次,以后不许再来烦我……” “好,我送你回……” “不用不用!”赵飞星一挥手,“我家就在附近,多谢了。陆医生,我走了。” 刚从步梯走到二楼,她的手机铃声就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起来。飞星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接起:“王允执,你到首府了?” “嗯,我到了。”他的声音夹杂着关外的风雪,扑在她的耳边,“今天你和青梅都入学了吧,还喜欢么?” “你们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飞星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我都能想到过会儿回去,见到飞雪哥哥和冷清寒他们要说什么了……” “毕竟是你的梦想。”王允执说。 是啊……曾经她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飞星嘴角微微勾起,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点了点头:“我很开心。你呢?王允执?” “首府比桐州冷很多。”他说,“这里下了很大的雪。” 赵飞星走到一楼,漫不经心地向外看去:“行了,我过一会儿就到家了,你打这个电话,就是为了问候我一下?” 你看她,一猜一个准,王允执可从来不是会专门打来电话问候的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飞星,我是个执着的人,但也是个软弱的人。” 忽然,救护车尖锐的笛声越响越近,快要走到医院大门口的赵飞星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担架从救护车里被抬出来,淋漓的鲜血刺进飞星的眼睛里…… “飞星,我不是故意要到这一刻才告诉你。我只是突然这一刻,想要告诉你。”王允执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然而赵飞星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担架上满身鲜血又紧闭双眼的陌生男子所吸引。 “病人的情况,立刻告诉我!” “裴素章,男,29岁。无既往病史,系车祸伤,患者于现场陷入意识昏迷,头部右侧有擦挫伤伴随渗血,初步判断患者有颅脑损伤。车祸同时导致腹部开放性损伤,有较多出血……”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男朋友,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没有别的意思。”王允执郑重地说,“飞星,我喜欢你很久了。” “患者呼吸停止!注射肾上腺素,立刻进行除颤!” 一下、两下,飞星的心跳仿佛也随之停止。男人被血打湿的黑发静静贴在额前,即使胸膛因电流而剧烈地颤动,他也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 “脉搏停止,宣告死亡。死亡时间……”医生看了一眼远处的电子屏幕,“七点十七分。” 在场的人群有一刻的寂静,紧接着是更加漫长的沉默。赵飞星听见滚轮在医院光滑的地砖上滑行的声音,也听见电话那头王允执平静的呼吸。过了很久,她才说:“我知道了。” 赵飞星向医院的大门外走去,救护车仍然大门洞开,上头还散落着大片染血的纱布。那诱人至深又令人浑身发寒的艳丽颜色,却在流动时与凝固后显得如此不近人情。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黑暗也仿佛接踵而至,无论人生多么地光辉灿烂,总有一刻事关此时流经黑暗的恐惧与颤抖。 只有活着,方能明白死之恐惧。只有死亡,才能令生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假幸福。 飞雪应该是收到了她的消息,站在不远处等她。她看着他眼角素日便有的那一抹艳红,此刻的想法与心境与往日又截然地不同了。这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是将她从无底的黑色深渊里拯救出来的人,是这世上仅剩的、与她流着相同的血的男人…… 飞星一脚踩过地上陷在污泥里的染血纱布,伸手去抱住那着红衣的男人。她抱得如此用力,仿佛下一刻整个世界就会分崩离析,向她完整地倾斜下来。 只要这两双眼睛相互凝视,就能明白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至少此刻。 想要沾着血,咬碎规则。想要在垂暮的冬,彻彻底底地撕开过往徒劳的伪装。想要回到伏羲女娲的史前年代,弯下腰去拾获丰满的稻穗。 一片冰凉飘落融化在飞星微红的唇上,她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王允执又在说什么傻话——你看,桐州也会下雪哪。” “今晚,月亮也很好。”江飞雪也跟着她一起笑了,揽住她的肩膀,“走吧,等我们到家,给你倒好的茶应该温度正好。” 时年第二个六月,七点十七分,桐州大雪纷飞。 掩埋了一片无人知道的红,落了一地的雪白用作鉴赏。 据记载,那是S21星球第一次落下大雪,遍及整片大陆。 ——在它无比光耀,又无比短暂的生命里。 《婚丧》全文完。